他没有来到谷外墓边,反而进了谷内禁地,静池里仍淌着碧色的水,这里只有历代镜湖先生方可进入,长恭弯下身,镂空山中落了一池皎白月光,他伸手去捞,却只剩清凉凉的池水过了指尖,长恭走到池边,低头寻了半天,终于找到机关,池水尽头峭壁轰然中开,踏着浅滩走了进去,却是一个冰窖,里面立着一室石棺,他走到最新的那盏,推开棺门,直直跪了下来,失声恸哭。
夏城李德成已死,将心涣散,延宗破城并没有费什么力气,消息传来邺城的时候,高垣正跪在佛前敲着木鱼,眉眼有些深沉,不知为何,心绪有些不宁。
紧闭的木门被缓缓打开,他听见声音回过头,便看见长恭面无表情地站在他身后,他转过身,木鱼敲动的声音响在空荡荡的屋里,静的像是屋内没有旁人。
“你一直都知道?”长恭只问了这一句。
“若是夏城的事,也是前日才知道,探子从夏城来报,独孤城已经弃夏城回燕城,粮草少了一半,真是可惜。”高垣仍闭着眼,漫不经心地回道,他有条不紊地敲着木鱼,只是木鱼声音时低时高,正如僧人心境。
“哈哈,”长恭忽然就笑了出来,他走到高垣面前,拉开高垣手心,指着那条红线,几乎分不清他眼底怒意还是痛意更深,他死死扣住高垣左手,几乎是咬牙切齿道,“你早就知道,是不是?我父亲这一手棋下的真好,真好。”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高垣把手从长恭手里抽了出来,没有看他眼睛,只淡淡回了一句。
长恭靠在身后梁柱上,缓缓闭上眼,仿佛刚刚暴怒的并不是他,他像是太过疲倦,也像是经过太多事情,可最终只声色平静道,“我从来只想你们平平安安。”
门被缓缓带上,高垣猛的睁开眼,将岸上木鱼佛珠挥了一地,他从来不知道如何去表达自己的伤心,可长恭临走时的脚步声一下一下落在他心里,他捂住耳朵跪在地上,终于失声痛哭。
幽幽听说长恭已经从光州回来,可直到亥时都没见到人影,她原本以为是跟高垣在一起,然而走到佛堂的时候,高垣却闭门不见,木鱼声一声一声落了下来,和尚有些喑哑的嗓音也随着传了出来,“你去找找四哥,”落日余晖将他的身影拉长,他忽然像是承受着极大地苦痛,青色身影隔着木窗重重叠叠,突地极重地往地上直直坠了下去,幽幽顾不得其他径自推门进了佛堂,高垣隔着日光见着幽幽有些担忧的神情,白玉一般的脸上忽然浮起青灰色,他死死撑着半坐在垫子上,抬头瞅着幽幽道,“见着他,你替我替我父亲替我大伯父说句抱歉,日后他想做些什么便去做,不用顾忌我们。”
日光细密地洒进佛堂,幽幽听他说的郑重,脚下步伐忽然虚的厉害,连连退了好几步,她好不容易回过神,转头对外边候着的仆役道,“去请太医过来,你们好好照看他。”说完这句话,她转身就离了佛堂,可太阳穴却突突地跳的厉害,她走遍王府各处,拉着人便问“见着王爷了吗?”问到后面,语意已带颤音,她慢慢蹲下身,双目涩地厉害,可连一滴泪都落不下,终于一个仆人急匆匆地赶了过来,“妾见着王爷往酒窖那边去了。”
“长恭?”幽幽拉开门的时候,一阵浓郁酒香扑鼻而来,因是几个时辰没有见过光亮,长恭伸手遮了遮眼睛,细碎光芒之中,他才看见幽幽提起裙摆跑了过来,他忽然有些怔然,喃喃低语,“幽幽?幽幽。”
地上倒了好几瓶酒,空中飘的全是梨花白的味道,他坐在地上抬头看着幽幽,忽然就静静笑了出来,“幽幽。”
幽幽心里气极,可忽然就舒了口气,走到他身边,伸出手准备拉他起来,长恭却一用力握住幽幽的手,她不设防,一下坐在地上,酒窖地上有些冰凉,她瞪着长恭,想生气又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干什么呢?怎么跟阿尧一样。”
长恭靠在幽幽身上,将头埋进幽幽脖颈里,他大约是真的醉了,气息都有些重,但话又说的很清楚,“你说天下当父母的有像我母亲那样的吗?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他们……”
幽幽微微侧过身,她看不到长恭的神情,双手垂在空中,良久,她托起长恭的脸,静静看着他,双眸却含着所有的温柔,“长恭,你看看我,你还有我,还有阿尧,你不是一个人,我们不会离开你。”
长恭眼色迷蒙,他像是暴雨中失航的船舶终于找到了方向,慢慢带了笑意,拉着幽幽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还有你,幸好还有你,”他突然笑了一声,在幽幽耳边轻声说道,“幽幽,我想亲你。”
“啊?”幽幽没有反应过来,等她明白过来的时候,天地之间已经一片寂无,像是寒冬白雪满园,又像是初春万物新生,她几乎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却又觉得万物极美。
作者有话要说:
☆、长乐无恙
长恭后与幽幽从酒窖出来已经过了两个时辰,白茫茫的雾气绕在园中,竟已过了子时,酒窖前的榕树枝叶已落了干净,长恭微仰着头透过枝桠看着天边一轮弯月,没什么情绪地开口问道,“这世上有没有缘由的爱恨吗?”
他没有等幽幽回答,自己便轻声笑了一声,转身摸着幽幽脑后的黑发笑言,“可世人并非都是有情。”
幽幽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偏头盯着他问道,“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长恭目光却扫过幽幽面颊落在方湖上,他极轻地笑了一声,似是感慨,又似是释然,他握住幽幽的手将她送回屋子,看着她沉默半晌,忽的将她拥入怀中,极重地将她拥在怀中,冰凉的唇贴在幽幽耳畔问道,“我做什么你都不会怪我的是吗?”
幽幽垂眸半晌,点头正色道,“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怨你。”
一滴清泪忽然自长恭眼里落下,融进了幽幽衣衫内,她却什么都没问,什么也没提,只回抱长恭一下,转身入了内室,却手挽着珠帘停下脚步回头对他莞尔,“我等你回来。”
这年新春午夜,兰陵王与元一和尚于佛堂密探半宿,可这半宿的谈话究竟为何,世人却不曾知晓。唯一能知晓的便是才收复夏城的安德王高延宗翌日得了亲兄密信连夜赶回邺城,不出十日,兄弟三人便又分离,二十五夜里,一队人马离了洛州往西北方向赶去,二十六,兰陵王领兵去往洛州。
高家走的是大齐兵马,独孤氏却以燕城为据点,四下分散兵马,独孤城先前仍在凉州附近,听闻高家已经兵马已经出征,他手里握着蒲氏藏了数百年的密卷,在独孤氏暗卫的护送下,马不停蹄地赶往燕城。
那是独孤氏兴起的福地,是今后帝都所在,是会建成九重宫阙的城池。
十日后,独孤城一行终是抵达燕城,恰好一轮红日落在城头,独孤坷率众将于城门前迎接独孤城,“恭请城主。”
独孤兵马善制毒,好弓箭,而在独孤城隐与扶风涧的许多年,独孤家的兵马五分便是由独孤坷掌管,数人一同入了燕城之后,独孤坷亲自候在独孤城身后躬身道,“独孤夌已伏诛,不知赤系其他人?”
他口中的独孤夌是先前握着三分独孤兵马的赤系首领,却一直不满独孤城韬光养晦策略,更是意图取青系代之,独孤城去凉州前,赴的便是独孤夌为他设下的鸿门宴,可惜败得却是独孤夌,而他去凉州的这些时日,独孤坷已将赤系兵马尽数收缴,不好处置的却是赤系那些子侄,独孤城转眼瞅着独孤坷,打量了他许久,问道,“三弟觉得应该如何?”
独孤坷沉默片刻,想了想道,“末将不敢揣测城主意思,只是,兵马已经收缴,赤系也做不了妖,便圈禁日后再做定夺。”
此话一出,独孤坷心中也是忐忑万分,他见过独孤城少时的手段,也知道自己僭越了,可赤系的毕竟也是独孤子侄,殿内气氛愈加诡异,他仍低着头候在原地,独孤城却轻笑一声,“那便拘禁了罢。”
独孤坷极轻地舒了口气,恰好殿外三四人急匆匆从外进入,见着独孤城跪地,领头的是独孤行,他拱手问道,“齐兵已往去燕山方向去了,将军是否要出白虎营围剿?”
独孤城修长五指缓缓扣在黄梨木案上,像是深思许久,才摇头道,“去燕山埋着琅琊玉,等齐兵挖出琅琊玉围剿不迟,但高家手里六块玉却不知到底放在谁手里?”
“难道不是高长恭?”独孤御年纪小了一点,此时先疑惑问了一句。
独孤城低头平静看着独孤御道,“高百年死前传的信件估计早已到了高家手中,如此,齐国至少四分兵马去了洛阳,呵,”他眼里光亮越发深重,转头看着候在身后的独孤坷问道,“三弟若是得了玉璧会将其放置何处?”
“自然妥帖安放,等用时拿出,”独孤坷多年军营生涯,素来不会打官腔,独孤城闻言却点头道,“你说的不错,妥帖安放用时拿出,只是万一用时因人不在玉也不在可如何是好?”
独孤行心思缜密,神色一变急忙道,“难道六玉放在一人身上?”
独孤城却轻描淡写道,“大约是如此,”他忽然走下殿行至独孤行身旁,按着他的肩膀道,“你领兵前去洛阳,击杀高垣。”
独孤行忽然受此郑重对待,心下大喜,即刻便出了殿门,独孤坷却又小声问了句,“守洛州的真是高垣不是高长恭?玉璧难道在他身上?”
独孤城略一沉思,点头道,“现下又八分确定是高垣跟高延宗守洛阳,只是高延宗如今不可重用,无论去去燕山的是不是高长恭,玉璧只能在高垣身上。”他顿了顿,脸上的笑意竟有些苦涩,“高长恭从来没打算从这场战役中能活下去。”
殿外信使突然得了急报附在独孤城耳边说了密信,独孤城一双风眸慢慢上挑,他对候在殿中的独孤御道,“遣白虎营去去燕山,”他的神色渐渐冷了下去,抬头看着殿外大好河山,轻笑道,“夺琅琊玉,诛杀高长恭。”
而独孤城能知晓去了去燕山的是长恭一行还多亏探子一路跟在临川公主身后,自幽幽知晓长恭领了三千兵马前往去燕山欲夺琅琊玉时便悄悄将阿尧青城明月遣人送至陈留,自己即刻赶往周国义州,只因宇文邕正在义州伺机而动。
“来者何人?”守营的将士竖起枪戬对准幽幽。
幽幽拉扯住缰绳,座下白马扬起前蹄,激起一大片黄沙,夜风骤起,她坐在马上睥睨拦住自己的将士,丢下一块令牌,朗声回道,“临川到此,求见周帝。”
将士先以为自己听错,明白之后赶紧行礼,“公主稍后,属下这就去禀报陛下。”
片刻之后,军营里面走出一行人,幽幽静静坐在马上,看见来人,下马朝着来人双膝落地,垂首下跪。
“你这是做什么?”宇文邕听见侍从来报说是临川求见,连铠甲都没来得及换下赶紧就跑了出来,如今看到幽幽直挺挺地跪在地上,便要扶她起来,低头看见她的神情之后,才发现她面色不好,唇色发白,“幽幽?”
幽幽就势死死扣住宇文邕伸过来的手,“哥哥,你救救长恭。”话音未落,眼底便已经泛红,她拉着宇文邕的手凄声说道,“你救长恭一命。”
宇文邕低头看着幽幽,忽然冷笑问道,“兰陵王镇守洛州,为何要我去救?”他的眸色漆黑如墨,在夜里看不清意味。
“长恭进了去燕山,三日没有消息,独孤家已经出兵,长恭带的兵马太少,我求你发兵围燕城,独孤氏必定会急着保住燕城。”幽幽急急说道。
“殿下便没有想过周国百姓安危?”王都跟着宇文邕于危难之时,此时急了不免语气有些急躁。
幽幽余光瞥到身后黑影,她抬眸看着宇文邕,眼底有水光闪现,“独孤氏没有别的力气去跟大周作祟,但哥哥若不去,独孤家攻去去燕山,长恭必死无疑。”
宇文邕沉思半晌,没有说话,身后的将军却急了,“周齐水火不容,如今正是大破齐军的机会,陛下三思。”
这话一出,几位将军连连点头,纷纷说现下按兵不动,坐收渔翁之利方是上策,幽幽急了,豁然站起,拔出匕首搁在自己脖子上,眼泪扑朔而下,“你只答我一句,出不出兵?”
宇文邕看着她脖子上被匕首划开的血迹若隐若现,电光火石之间直接将匕首从她手里夺开狠狠丢在一边,他怒极反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如此不珍惜,爹娘若在世……”
“爹娘若在世不会放着我不管,”幽幽抬眼看着宇文邕,泪水霎时便模糊了视线,她唇边浮起鄙夷的笑意,像是在嘲笑宇文邕,又像是在嘲笑自己,“你早就跟独孤家勾搭好了,先前让静言给独孤家传信连我都要杀,我是疯了才会来求你。”
幽幽说完这句话,转身跨上马,马蹄高高扬起一片灰尘,她垂头看着宇文邕,扔给他临川公主令牌,眼泪落了下来,声音很轻话却决绝,“世上再无临川,周帝保重,此生不必相见。”
幽幽瘦弱的肩膀因为哭泣在不断颤抖,她举手挥鞭,双眼缓缓闭上,掩饰了太多不能辩明的情绪,天边正是一轮圆月,有清风拂面,她听不见身后君王的低声呼唤。
赶回去燕山的时候,她听见身后偶有马蹄声,心底冷笑,面上却做的焦急模样,终于三日之后的夜里,去燕山的山顶望月石出现在她眼前,与此同时还有独孤氏新赶来的白虎军。
去燕山已经被独孤战士围住,整齐的队伍排在山口,火把几乎照亮半边天空,幽幽手心全是汗意,她躲在林间树丛中,空旷的山脚忽然响起战鼓声阵阵,下令的是独孤衍,□□黑色宝马抬起前蹄似是不奈,马上将军看到身后列兵白虎军,转过头时眼有轻蔑,“兰陵王何必做困兽之斗,束手就擒便好。”
幽幽避在树后,心里算着去燕山的独孤人马,心底暗暗舒了口气,独孤城确认长恭在去燕山之后,为了七玉果然将预攻洛州的大半人马都调到这里,如此,洛州兵马抽调援救去燕山齐军。
去燕山山上尽是苍天古树,古树林间忽然闪现黑甲将军,将军立于马上,手中银枪在黑夜之下闪着耀眼的光芒,独孤将士看清戴着青铜面具的黑甲将军,几个年纪小的偷偷咬着耳朵说道,“这便是兰陵王。”
夜里山间多风,独孤衍耳边有狂风刮过,他对着对面将士喊道,“束手就擒本将军饶你一命。”
“饶你一命!”独孤将士齐声高喊。
黑甲将军却缓缓回头对着身后齐军道,“齐国男儿保家卫国,马革裹尸也是死而无憾,独孤小儿要送命来,我们成全便是。”
话音刚落,原本藏在山间的战士齐刷刷燃起火把,去燕山已然是阎罗战场,周围将士有条不紊向前进发,幽幽心底的弦终于些许松了点,果然一匹黑色骏马奔驰至独孤衍面前,独孤衍勒着马缰,脸色随着将士禀报军情越来越深沉,他明白了到底怎么回事,白虎军从洛州抽出,可真正要防卫的却是自己的燕城,将士的话还在他耳边响起,“兰陵王率一万兵马突袭,燕城一道失守,城主召将军回燕城城外驻守夺城。”
“白虎军速回燕城,”独孤衍死死盯着黑甲将军,黑甲将军见独孤衍挥手停止进攻,白虎军有序撤退,黑甲将军嘴角勾出一缕笑意,伸出手遮了青铜面具,面具下是沉静的公子模样,隔着火把,独孤衍几乎是咬着牙恨道,“高延宗!”
这是一个计谋,独孤家太忌惮长恭,也太想除了长恭,他们布下去燕山的大棋,为的就是引君入瓮,可独孤城太多疑,怕来去燕山的不是长恭,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