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过来的侍女,“伺候王妃洗漱。”
待她匆匆收拾干净赶到大厅的时候,长恭跟高垣已经等在那里,“是独孤家?”高垣低声问了一句。
幽幽点点头,嗓子哽咽,长恭走到她身边,黑色的身影照在她头顶,她忽然就理清了思绪,“来人是独孤家的三公子,延宗跟我原是收到消息望婆在城南竹林,过去的时候才发现是个局。”她一字一句将城南小竹林发生的事情跟他们诉说,讲到云落为延宗挡了那一剑的时候,已经泣不成声。
“你们没给人留个口信?谁知道你们去那里了?”高垣负手站在一旁,灯色有些昏黄,摇摇晃晃看不清他的神情。
“延宗让六王去给你送信,”高垣听了这话,拔腿便走出去,长恭伸手拉住他,“你想干什么?”
高垣冷冷盯着长恭,“干什么?四哥不知道,贫僧要去问高绍信。”
“你疯了不成,六弟即使跟延宗有间隙,他怎么也不会去给独孤家送信,还有谁知道你们的去处?”长恭转头盯着幽幽问道。
还有谁知道他们去了哪里,脑中突然一个惊雷炸开,她身子晃了晃,几乎听不清自己的声音,“不是六弟,”她脑海中忽然浮现顾云落刁钻古怪的模样,耳边死一般的寂静,“是我哥哥,是我哥哥要杀我跟延宗,是我哥哥给独孤家传的信。”
厅里摆的青花白底的瓶素净如水,她喃喃自语,忽然就凄声笑了出来,“我哥哥要来杀我,他要杀我,”她好似疯了一样,一会哭一会笑,泪水模糊了视线,她跌跌撞撞往屋外走,“我给你们一个交代。”
长恭拉住她,她回头看着长恭,眼神有些迷茫,泪却止不住地流,喉口一阵猩甜,眼前一黑,天与地刹那间旋转开来,她却想着若是倒下一切可以重来该有多好。
原是高家要出兵攻打夏城,如今高家没了高百年,独孤家少了顾云落,这一战眼下是打不下去了,幽幽与独孤家打斗时受了伤,虽不致命却一直高烧未退,她昏昏沉沉之际,总是梦到长安,尚且年幼,尚且无知。
可她梦到青竹园深处,延宗立在林中舞剑却一下惊醒,这世上,她唯一对不住的竟是延宗,她觉得一切都是梦中,世上还有顾云落,日出之时,一切噩梦都会消散。
可屋外丧乐不绝于耳,幽幽颓然倒在床上,她浑身像失了力气,一行泪顺着脸颊缓缓淌下,纵是一切源头无法溯及,可如今已入冬,将入春入夏,一切恩怨都应该被了结。
幽幽将静言带来顾云落灵堂的时候已经是深夜,灵堂里面守夜的人看见幽幽连忙行礼,“王妃。”
幽幽只对他们摆摆手,“你们下去,我跟云落说会话,”一屋的人有条不紊地退下,静言要替她关上门的时候,她靠在黑色的棺木上,静静开口,“静言留下。”
灵堂终于静了下来,幽幽用手拂过棺木,眼角有些湿意,“我回大邺一直孤身一人,如今连你也走了,我对不起你,”一滴泪落了下来,她回过头看着静言,“你怎么不直接把我杀了?”
静言脸色一直不对,听了这句话脚底忽然发软,靠在灰白的墙上,她嘴唇有些发颤,像是要辩解,却又自顾自地摇摇头,泪水就落了下来,“殿下既然已经知道,又何必来问?”
“我知道什么?你说我应该知道什么?”幽幽只看着静言,脸上一片悲怆之色,“我应该知道你是我哥哥派来杀我的人吗?一方你不能违背主上便传信给独孤家说我与延宗的下落让他们来到城外竹林堵截,可你又怕我与延宗出事,便又给云落说了,你好大的手笔,忠义两全。”她说完这句话,转过头狠狠吸口气憋住泪意,剩下的话堵在口中却不知如何说出。
一阵风吹了进来,白色的帷幔交缠在一起,静言冲着幽幽跪了下来,平静开口,“血浓于水,陛下从未想过伤害殿下,陛下只是要安德王爷的命,殿下可曾听说一个故事,汉朝韩信落魄时曾遭妇人一饭之恩,奴婢年幼时被陛下救起活了下来,陛下对奴婢有恩,但殿下待奴婢情谊奴婢也不敢忘,”她又朝着棺木方向缓缓磕头,眼泪落了下来,“奴婢自然对不起顾夫人,奴婢传消息的时候以为六王爷会即刻便跟王爷说,可六王爷跟安德王赌气便不愿意去传信,奴婢慌了,只能去求顾夫人,顾夫人是独孤家的人……”
“那你为何不直接去找阿垣?你说,你有没有存着让云落回不来的念想,你敢说你没有想过让她跟独孤家的人就这样一走了之?你敢说你对延宗……”幽幽打断静言的话,她手里握着一只玉簪放在静言眼前,发簪雕成茶花形状,灯光下隐约婉约,她缓缓闭上眼,疲倦道,“我早该发现,我早该将你送回大周。”
她才嫁进兰陵王府的时候,总爱在府里到处找长恭,找到也不说话,只躲在一旁偷偷看,静言总是为她打前阵,在树下遥遥对她招手,笑的一脸无害,“殿下,这里能瞧见王爷呢。”
隔着花树对她盈盈笑语的小美人已经动了凡心,可她却没有发现,若是她早一些知道,若是她肯早点将静言送回周国,若是她能早些明白宇文邕是她兄长还是周国皇帝……她想到这些,低头看着未封的棺木,对着云落笑了笑,“不管怎样都是我对不起你,可我现在还不能死,嘶”她疼的抽了口气,只见小拇指生生被匕首割了下来,顿时血如泉涌,静言瞪大了眼看着伤口,她从地上爬起来,赶到幽幽身边,已是泣不成声,“我给她偿命,我给她偿命,你不用这样……”
嫣红的血迹顺着伤口流下,幽幽看着静言,静静摇摇头,“你走罢,”说完她便别过头,一行泪顺着脸颊落下,她喉头像是被堵住,声音有些嘶哑,“回周国也好,去别的地方也行,忘了这些事,忘了延宗。”
月色下静言的神情有些迷茫,她呆呆看着地上已经断掉的拇指,分不清是恼意还是恨意,脸上湿意始终未干,良久,她才缓缓站了起来,弯了弯眉角,“殿下错在心太善,人活一世,能保住家人平安就好,可殿下想让所有人快快活活,哪能那么容易?静言不敢为自己辩驳,但请殿下看在几年相伴情谊,让陛下饶过奴婢家人。”幽幽闻言,轻轻点点头,静言心里终于放下一件事,转身朝外走去,有些轻的声音飘在空中,“像顾云落这样,真是让人羡慕。”
门被打开又缓缓带上,幽幽转头的时候,刚好起了一阵风,风里好像又有清凌凌的嘻笑声,“殿下殿下,这里可以看见王爷呢。”
殿下殿下,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半月之后,夏城城主李德成遇刺身亡,刺客被削首悬于城门之上,听人说起,刺客是女子,辩不了身份,听说头上带的发簪样式新奇,是玉制的茶花发簪,幽幽听到消息的时候,阿尧正趴在她怀里撒娇,肉肉的小手蒙住她的眼睛,“阿娘不要哭,阿尧帮你蒙住眼睛就不会哭了。”
花树下的小美人终于抛下她先走了,她曾经静静看她走远,却再也没有最后一面。
是夜,长恭找到幽幽的时候,她正在躲在府内西园的墙角,冥纸烧成灰烬散在空中,隔着一片月光,长恭看不清幽幽的表情。
长恭走到她身后的时候,她仍蹲在地上,火光照在她脸上,她怔怔抬头看着长恭,双眼有些失焦,眼泪却刷刷流了下来,长恭将她带入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她浑身都在颤栗,连嘴唇都在发抖,像是情绪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云落死了,静言也死了,”她瘫倒在长恭怀里,失声痛哭,“我若是不让她走她怎么会想不开,是我哥哥要杀延宗,她没办法,是我逼她去死,是我逼死她。”
长恭第一次看见幽幽这样失控,他一下一下缓缓拍打幽幽的背,帮她顺过气,“很快就会结束,你再等等,结束这一切就会好了。”他明白幽幽的痛苦,一边是故国亲兄,一边是他,她再怎样抉择终究会受到伤害,他抬头看着天边一轮弯月,竟有些痛恨如今。
在夏城李德成遇刺身亡之后,齐国亦趁机举兵,而自请出征的却是安德郡王高延宗,圣上敬安德王铁胆忠心,许是事情太过突然,幽幽收到消息的时候已经午时,明日延宗即将出发,而等到她赶到安德王府的时候,立在府门前,半晌却不知到底该进还是该退。
却是府中管家亲自迎了出来,“王妃娘娘这边请,王爷已经等了许久。”
幽幽跟在管家身后走了许久,熟悉的长廊,镂空的庭院,直到入了锦园,回忆一阵阵向她袭来,她记得去年四明湖远远还有云落的笑声,可不过一年,竟只有物是人非四字,延宗站在红梅树下,瞥了慢慢走近的幽幽一眼,他精神倒还好,可神色却分明不似先前,“你来了,”他指了指半坡上凉亭笑言,“去那边坐坐。”
天色有些发暗,像是被无故泼了一层漆黑水墨,云外传来皎皎乐声,延宗双手扣在石桌上,他遥遥看着远方天际,忽的舒了口气,“抱歉,我并不知晓静言之事,那是我年少不知事所致。”他极轻地叹了口气,轻的就像是身后一朵梅花随意从枝上落下,“各为其主怨不得她,何况她为我杀了李德成,这份情我承不了也得承,无论是云落还是她,终归是我的错。”
“你哪里有错?”幽幽闷声道,她死死捏着衣袖,并不敢抬头看延宗一眼,“是我哥哥给静言下命让她传信给独孤家,我们才会在竹林遇袭,那是我哥哥做的事,不干你的事。”
四明湖上白鹤忽的飞起,激了一湖水光,延宗微微一笑,他摆摆手道,“我们不必这样争着认错,逝者已逝,为生者尽人事,余下听天命即可,”他说的话太不像平时风格,可幽幽却并未察觉半分,只因她也真的太过伤心,也太过愧疚,延宗缓步走到她身前,缓缓蹲下身来,将她已少了一指的右手放至手心,语气平常,可眼底却有深深愧意,他一字一句说道,“你对云落,对我,还有静言的所有悔恨都到此为止,不要再伤害自己,逝者已逝,万万不可作茧自缚,”幽幽听完这句话,抬眼怔怔盯着延宗,可眼里的泪却一下滚了下来,延宗伸出带茧指腹缓缓替她擦干,神色如佛陀一样平静,他轻轻叹道,“即使你未嫁给我四哥,我也是将你当做自家姐妹一样看待,做哥哥的,不能让你一直开心便是我的过错,幽幽,从洛阳城外时,我就在想,若是重来一次,我保证再不欺负你,可上苍真给一次机会,我又忍不住不欺负你了,”他脸上忽然扬起轻松笑意,探手摘了落在她肩上的花瓣,良久才开口道,“日后你帮我多看顾青城明月。”
幽幽神情一滞,等回过神来猛地将延宗双手甩开,她满脸都是泪痕,却因失了全部气力,连嘶吼的声音都没有,可因为太过悲拗,嗓音断断续续竞像失语一般,她双目通红道,“高延宗,你又在交代后事吗?你们高家人都不把命当命吗?”她一下分不清面前的是延宗还是长恭,竟忽然软了声音道,“你们一个个不珍惜,可知我们却很珍惜?”她缓缓闭上了眼睛,可双目再无眼泪可以流下,可这样的神情,却让看的人也觉得悲伤。
延宗缓缓起身站在坡上,四明湖湖中湖水微漾,他低头看着已经伸展到手心的蛊线,哑然失笑,他站在幽幽身后,面色平静道,“我知道我这条命你们都看得很重,若非万不得已,我答应你,不会轻言赴死。”
不会轻言赴死,可有时候,活着却比别的事情要容易很多,也要难上很多。
作者有话要说:
☆、天地沙鸥
延宗在二十五去了夏城,年关将至,在这样一个普天同庆的大好日子,高家却又出了变故,这次变故却是发生在长恭与高垣身上。
凉州钟离氏虽明面上再不做贩卖消息的生意,可因为钟离寻受长恭大恩,允了他一个请求,可等这请求兑现的时候,却无异于白日平地忽炸惊雷。
“独孤家从先秦到如今,以秘术闻于世,族内分青白朱黄四支,青派为首,嫡系有蚩尤血脉,百毒不侵,可驱蛇虫,白派善武,朱黄二支散于民间,不为所闻。现青派独孤城掌事,独孤城受教于扶风涧先镜湖先生……”长恭看完钟离寻传来的信,就着烛火燃了信纸,火舌迅速蔓延开,黄色的纸张蜷缩在一起继而被烧尽,他盯着黑色的灰烬,久久没有移开目光。
若是他没记错,独孤橫是白派独孤,而先镜湖先生,毕生只有一个弟子,那是青派独孤城。
他心口一窒,回过神来急急吩咐副将诸事,跨马赶去了光州。
等他到了扶风涧的时候,谷内曼陀罗还未回春,望婆正在花圃浇水,看见他惊了一下,”小公子。”
长恭接过望婆手里的水壶,“婆婆歇着吧,长恭来就行。”他低头看着满园曼陀罗,不动声色地轻声询问了一句,“师公呢?”
“先生出门了,”望婆坐在凳子上,慈祥地看着长恭,老人年纪已大,并不知道外界纷扰,仍守着扶风涧内花花草草,她猜想道,“许是过几日就会回来了,你回来有什么事吗,回头我见着先生再跟他说。”
长恭却摇摇头,笑了笑,“无事,只是想来看看母亲。”
他像是不经意间想起来什么事,“长恭近日游历南疆的时候曾见过牛头鸟身刺青,觉得新奇,原是想问问师公,却没想到师公不在。”
“这个我倒见过,你师公身上也有,”望婆接过话,没有一点诧异,“他小的时候也是我照看的,有一次风寒,烧的脸都发红,我便用温水给那孩子擦身子,想起来了,确实是个牛头鸟身的,看着骇人。”
“扶风涧环山绕水,蛇虫也不算少,”长恭点点头,随意引起旁的话题,手却紧紧蜷在一起,他顿了顿,“长恭曾经听母亲说先生百毒不侵,如今想来觉得稀奇。”
望婆没觉得奇怪,站了起来,大概年岁真的大了,步伐有些颤颤巍巍,“你师公家族血脉同旁人不同,好像是嫡系可以防蛇虫,百毒不侵倒没听说过,也许有吧,细的我也记不清了。”
长恭手里的水壶已经见底,他盯着面前一株美人脸,苦涩的笑意漫上眼角,看了一眼手心红线,继而闭上眼,第一次觉得这些年都是一个笑话,可他竟然还能站在原地又静静问道,“婆婆知道母亲先前那些年去了哪里吗?”
望婆忽然停了步子,她转过身伸出手握住长恭,眼底有浑浊的泪,“我一直想跟你说,可你母亲不愿意,她说,不要让长恭难受,”长恭连一句“何事”都问不出,只木然看着望婆,仿佛周遭所有的事物都是虚妄,可望婆的话还是来来回回转动,还是落在了耳中,“你小时候生了重病,你娘用了禁术,可没治好你,却受了重伤,先生费了大力才将她一条命救了回来,可接下来十年却有九年都在昏睡,唯一几次醒了,便赶不及地想看看你,多看看你。”
风吹在檐下,谷内飘着水汽云香,长恭蹲在花圃中,山间鸟鸣声格外清明,叽叽喳喳,他看着竹舍前的空地,仿佛穿过细碎时光,在他还小的时候,也有母亲珍之爱之,可他很想揪着母亲的衣袖问一句,只问一句为什么,但连这份心思都是妄想,思及至此,他浑身竟无半分力气,仿佛魂魄都被抽离肢体,良久,他才喘过气,声音很轻,“我去看看母亲。”
他没有来到谷外墓边,反而进了谷内禁地,静池里仍淌着碧色的水,这里只有历代镜湖先生方可进入,长恭弯下身,镂空山中落了一池皎白月光,他伸手去捞,却只剩清凉凉的池水过了指尖,长恭走到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