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垣回了安德王府之后弄清来龙去脉之后,一时竟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延宗双目通红,指尖几乎入肉,嗓音已经喑哑,低声道,“她是独孤家的人。”
案上镂空香炉燃着沉香,长恭看了延宗片刻,摇头叹道,“可她还是你的妻子,还是青城明月的娘亲。”
延宗正欲反驳,却被高垣压住肩膀,高垣递了一盏茶给延宗,“人非木石,况且种种证据皆表明,近几年,你身旁并未出纰漏,”他长眉微微挑起,“高家自与独孤家势成水火,可即便如此,一棍子也不可打死。”
灯火有些摇晃,延宗摆摆手疲倦道,“我知晓你们为我好,可我是她夫君,她做的错事不能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我是她夫君,等这些事了了,我会给婶娘她们一个交代,百年死在独孤氏,这个不能算了。”
长恭与高垣知道此时是劝不住了,却又不知如何是好,延宗双手死死按着脑袋,闷声道,“你们先去歇着吧,我这几日不会去找她,归根究底,将独孤家的事了结之后才能想清这些,如今我脑袋乱的很,后几日我领兵去夏城,”他见高垣欲言,赶紧打住他,“哥,你且信我一次,我不会乱来,四哥适才已经替我压制住催魂蛊,我收了夏城等于断了独孤家一条臂膀,你们日后行事也可便利些。”
高垣还欲阻拦,长恭却拦住他,摇头叹道,“你若是想去便去,只是夏城之事最迟也要候上半月,等万事皆备再动身也不迟,”他忽的放轻声音,伸出手按在延宗的肩膀上,像是劝慰,又像是告诫,“你总不能来自己的命玩笑。”
延宗颓然放下手臂,是了,他原是存了以身夺夏城的决心,可此时被长恭点破,又是沮丧又是羞愧,他不应生在高家,他从来就不像自己的兄长那样无畏,他唯一无畏的便是自己的这条命罢了,可连这条性命,在他兄长的眼中,却是如斯珍贵。
他如何放弃?怎么敢放弃?思及至此,延宗心口大痛,手脚霎时冰凉,缓缓摇了摇头道,“我知道了,你们放心。”
作者有话要说:
☆、远山有狐
十二月二十,距离云落事发已经过去五日,而延宗也整整五日未见云落,也未见青城明月。
探子传来急报,说是独孤氏于夏城屯粮欲联周陈围齐,长恭闻言从容放下手中白子,细观棋局点头道,“联陈周二国,独孤氏好大的手笔,只是陈国我不知晓,但是周国,宇文邕宁做渔翁,不做撒网人。”
高垣嗓音有些低沉,他亦随手落了黑子抬头道,“那夏城究竟如何?独孤氏已经放出连城诀与琅琊玉的消息,琅琊玉与连城诀皆埋在去燕山中,只是你若是去了去燕山,那我便守洛州,可这样于我们却还是不妙,独孤家仍旧占了上风。”
“守住洛州为首要,其次方是去燕山,至于夏城,速攻为上,可除了夏城,还有燕城。”长恭白子围住高垣慢悠悠道,“围魏救赵不行,但是围燕救齐却并非不可行,我去去燕山,延宗攻打燕城,若我没有算错,独孤氏兵马四分于去燕山夺玉,四分攻洛州,两分守燕城,可夏城却如鲠在喉,若是先夺了夏城,独孤氏没了粮草,又丢了燕城,攻打洛州的兵马必会抽调,你速攻独孤氏,如此,你觉得如何?”
高垣收了棋子,禁不住拍手称赞,淡色的唇微微翘起,笑容愈发得意,他赞叹道,“这局你赢了,只是你如何算到独孤氏兵马分布?”
长恭从茶几上斟了杯茶,回头缓声道,“凭我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凭他会怀疑去去燕山的是不是我,凭独孤城于世上无一人可信,”他又递给高垣一杯茶,“然此事不用着急,慢慢谋划为上,只是夏城速攻为上,”他拍拍手,自原地站起,入内室换了一身赤色官服,转身对着高垣笑言,“我这便入宫请旨去夏城。”
冬雨也连绵下了数日,延宗自那日后日日流连邺城勾栏酒肆,幽幽并不放心时时跟在他身后,而静言,竟也一步不离地跟着二人。
“还有酒吗?”延宗半坐在木椅上,漫不经心地对着身后小二唤道。
“砰!”幽幽将他手中酒坛夺了出来扔到一边,大约气极,嘴角反而衔着冷冷的笑意,“我先前想你至多三日也便想清楚了,可你现在这样算什么?”
延宗神色一顿,却忽然坐正身子淡淡问道,“你说我该怎么想清楚?当什么都没发生?那百年呢?那死去的高家人呢?”
“呵,”幽幽颔首冷笑道,“你心里一直想着高家人,那说句不适当的话,百年之于高家,便是云落之于独孤氏,你心里恨极独孤氏,那你何不杀了云落一了百了?百年在地下必会谢谢他五哥大恩。”
“殿下!”旁边静言见延宗面色惨白,忍不住劝住幽幽,幽幽却转眼对静言笑道,“我实在瞧不起他这样,什么家仇国恨,说白了不过就是天下之争,他现在恨着云落,可不知心里如何恨着我,我不也不是齐国人吗?”
“你!”延宗抬眼看着幽幽,却见她眼里尽是冰凉笑意,如玉一般姣好的面庞落在日晖下真是好看,可说出来的话也真是好听,他低头又喝了口酒,幽幽却也斟了杯酒,低头道,“你哥说云落并未给独孤家传过什么消息,你不信,那你便去问清楚,人生在世,什么都能选,就是父母血缘选不了,她也不想是独孤族人,可你连问一句都不愿问,直接就拿剑要杀她,我便说一句,你扪心自问,她做没做过伤害你的事?”
云落,云落,延宗心下大痛,他怎么不知道她从未有害他害高家之心,可插进了两个姓氏就已经注定,他们俩的感情可能不得善终,但这个真的不怪云落,他在心底叹了口气,忽然记不清江南风景,可心底却知道那风景是如此动人。
坊间一片静谧,延宗仰头又饮了口酒,可神色却不似先前阴鸷。
“我当是谁?不是五哥吗?”廊下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说话的却是六王高绍信,上月他外祖因圈地被延宗弹劾,如今怀恨在心见延宗此状更是要奚落一番,兄弟二人对视,延宗却漫不经心移了目光,“竖子。”
“高延宗你再说一遍?!”高绍兴幼时因顽劣曾被高湛喝骂竖子二字,素来最恨别人提这个,原本只是想看延宗笑话,此时也是怒火烧心,可他尚未发作,外间便来了一个脆生生童声进间询问,“请问哪位是安德王爷?”却一个男童扎着两个小角仰头小心翼翼地盯着众人问道。
幽幽真怕这兄弟二人打了起来,此时赶紧指着延宗回那孩童道,“这位便是,你有什么事吗?”
总角男童见延宗与高绍信面色不善,赶紧转脸笑吟吟盯着幽幽道,“刚刚门外有个姑娘托我向王爷带句话,说是,预知琅琊公主死因速去城外小竹林。”
“哐当。”延宗酒瞬间就醒了大半,他拉着小童急忙忙问道,“那姑娘人呢?还有别的话没?”
“没有了没有了,她只给了我三粒琥珀糖让我传话,”小童见延宗还不放开他,转头可怜兮兮地望着幽幽,延宗僵坐在座上,立刻又站起来对着幽幽道,“你回去跟四哥我哥说一声,我立刻就去小竹林。”
“万一有诈,”幽幽也急了,她赶紧随延宗一起出去,“我跟你一起去好歹有个照应,六王去给你四哥传个信,”幽幽直直盯着高绍信道,“你不许耍小性,静言跟六王一起去。”
“哎……”高绍信一席话憋在口里还没说出,二人已经跨马绝尘而去,他赌气坐在地上气哼哼道,“凭什么呀,才骂我又要我做事这不做梦吗?”
二人赶到小竹林时遥遥只见一个素衣女子立在林中,延宗抱拳道,“在下高延宗,不知姑娘高姓?”
那女子却未转身,清凌凌的嗓音落在林间,“琅琊王拂,”说完这句话她停在一株青竹旁边转过身,虽是寒冬竹叶枯零,可已经绵延数日雨水,枝上忽然坠下一颗水珠落在她发间,她却轻盈盈说道,“我答应琅琊公主死后替她传话,”她顿了顿,唇间绽放一缕浅笑,“她说,死生有命,若兰陵王愿意,来生他们做一对最寻常的母子,安稳过一生。”
幽幽落在空中的手忽然顿住,抬头问王拂,“琅琊公主究竟为何死的?”
王拂剪水一般的眼眸忽的冰凉,她脸上有茫然的表情,她忽的跨上马,回头对他们说道,“我杀的。”
她低下头,却不愿说出内情,若非她拦下觉迟,恐怕别人会找到高垣,她不能让高垣涉险,可这些话说出来她自己都怕不敢相信,何况旁人,何况,她是真的杀了觉迟。
王拂在马上微微抬头,眼望着林间倦鸟归巢,远处山峦绕在云间,像是水墨山水忽的起了波澜,她极轻地叹了一句,“话已经带到,我奉命行事,至于奉谁的命,兰陵王已经知晓。”
她临行前回头深深看着延宗,那双桃花眼几乎一模一样,如此熟悉,如此生疏,她却只能通过细看别人寻到一丝慰藉。
延宗与幽幽因为不解而惊愕不已,此时见着王拂绝尘而去更是面面相觑,幽幽先开口道,“她是什么意思?”她未等延宗说话,便自己分析道,“她就是为了传句话?”幽幽叹了口气,转头对延宗道,“你看这姑娘跟你哥才真的完了,你有什么难的?和尚那么难不也过来了?”她忽然又觉得自己这样说话不妥,想收回去也是来不及了,面上尽是懊恼神色。
可万万没想到延宗却听进去了,“幽幽,我想明白了,等回去便跟云落说清楚,你说得对,人生在世,唯有出身无法选择,可即便她是独孤族人那又如何?”延宗扬起马缰,回头对着幽幽笑言,他侧头刚好撇到林间露水,朝幽幽挥挥手道,“回去吧,什么都会好的。”
可二人还未离开小竹林,一阵马蹄声便急急而来,来人皆着玄色深衣,以布巾遮面,腰间跨弯刀,目标却是延宗与幽幽。
“你们是独孤家的人?”延宗将幽幽护到身后,手别在腰侧的佩剑处,冷冷问了一句。
黑衣人站成一排,为首的回了一句,“王爷既然知道,又何必多问。”说话之间,几个人已经拔剑准备发难,幽幽晃过神来,四下尽是刀光剑影,延宗武艺很好,动作快的离谱,但独孤家估计想着灭口,各个击破,来人身手皆不凡,延宗退到幽幽身旁,青色的衣衫上沾满了细细点点的血渍,他冲幽幽咧嘴,“这可怎么办,这下不是要把命交在这里了?”
幽幽手中的刀刀锋钝了好几个口子,她又从地上捡起一把刀,朝延宗扬扬脸,“好歹要拖着几个替死鬼,”她将目光移到对面,竹林里面已经倒下了四个,剩下七个,一个受了伤,夏日黄昏光亮溢满了整个竹林,二人相视一笑,片刻功夫之后,地上已经分不清是血迹多一些还是落下的竹叶多一些,延宗吐了一口血,以剑指着剩下的三人,幽幽撑着刀单膝跪在地上,她也受了伤,轻声开口,“你怎么样?”
延宗余光落在仍站着的独孤家人身上,伸出未握剑的手拉起幽幽,“还死不了。”
幽幽自腰间掏出蛊盒,朝延宗扬扬脸,脸上尽是天真的笑意,小声在延宗耳边道,“别吸气啊,”说话间延宗转身替她挡住独孤家下的杀手,空中弥漫着紫色的雾气,幽幽如今没有白泽,一口热血涌了上来,她嘴里腥甜,独孤家如今还剩了三个人,延宗盯着黑衣人,语气倒很轻松,转头看着幽幽,“没能马革裹尸死在这破竹林,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人知道来替我们收尸。”
“滴答滴答,”为首的黑衣人手里的长剑银白剑身已经被血染透,因为蒙着面纱,看不清他的表情,他看着延宗,缓缓开口,“安德王乃人中龙凤,可惜道不同,”话音落地,他便提剑对准延宗,“王爷,是时候去见先文宣帝了。”
延宗扶着幽幽站在竹林里,夕阳余光洒在他身上,像是佛前圣光,沾血的剑锋挥舞过来,有几片竹叶从空中飘落,寂寂风声之中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延宗来不及去看,浅蓝色身影已经挡在自己身前,黑衣人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着没入女子胸前的半截剑,松开握剑的双手,“云落!!”
云落对着黑衣人张张唇,声音放的很低,“三哥,快走,兰陵王他们已经赶过来了。”
云落的三哥看着顾云落,眼里有过湿意,另一个穿着黑衣的急急窜过来,“三公子。”
被唤作三公子的人目光仍落在云落身上,苦涩的笑意漫上眼角,他回过头,“走!”
云落躺在延宗怀里,她听见马蹄渐渐远去的声音,脸上终于露出如释重负的笑意,“你们快走,我说四哥来的事是骗我三哥的,你们快走。”她嘴角不断溢出血丝,延宗握住她的手,强自镇定道,“你别说话,我带你回家。”
“不用了,”云落反握住延宗的手,她摇摇头,笑了一下,“我要死了,回不了家了。”
“瞎说什么,你乖,我这就带你回家,”延宗抱着她就要站起来,却脚下发软,猛的颤了一下,他低头看着云落,泪全都落到云落脸上,“你总是跟我吵架,总是逆我的意,这一次听我的话好不好?”
幽幽站在一旁眼里的泪一下就流了下来,延宗抱着顾云落,他眼里痛意太深切,让旁人不忍再看一眼,云落伸出手轻轻贴在延宗脸上,微微偏过头,像极了平时戏落延宗时候的可爱模样,“你不理我我心里难受,但你这样理我我心里也不好受,”她从小便爱闯祸,可即使娘亲实在忍不了打自己痛的要命也不会难受,如今她仰着头盯着延宗,一边笑一边流泪说道,“我是独孤家的人,可我很久就没有给家里传过消息了,但你爹死也真是我家害的,你要怪我便怪,只是不许忘了我,”她一口气说了很多话,胸前血渍越发厚重,但却没有要停下的意思,“从前我不敢给你生孩子,总是觉得万一你要恨我连孩子也恨上怎么办,可是幸好还有青城明月,不然我死了剩你一个人怎么办?”
“我知道,是我不好,你回去怎么罚我都好,不要说死,”延宗紧紧抱着她,青色外衫也被顾云落的血沾上,他突然笑了一下,“你不要丢下我。”
顾云落靠在他怀里,眼角流下泪,天边夕阳正好照在她脸上,她握着延宗的手,声音有些轻,”延宗,你讲故事给我听……我想听你讲故事……”她的眼神都已涣散,可脸上的笑意却温柔又安心。
延宗伸手擦了擦她嘴角的血迹,点点头,贴在她耳边,生怕她听不清,“远山有狐,食人心魄,遇书生,倾慕思之,幻为人形,村有道士,告书生狐非人,欲杀狐……”握住他的手缓缓松了下去,垂落在半空中,延宗仿佛没有察觉到一般,仍低头在她耳边轻语,“书生不从,与狐隐于山,后不闻所踪。”
作者有话要说:
☆、不见长安
延宗抱着顾云落走进安德王府,高垣抱着青城捻着佛珠读佛经,看到延宗满身的血,神色骤然冷了下来。
“怎么回事?你们怎么了?”他猛的站了起来,疾步走到延宗面前,延宗像是没看见他一样,转身便拐进廊手,他转头看着幽幽,幽幽手里还提着滴血的剑,她脸色惨白,张张唇,良久才发现自己哆嗦的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却是青城看着满身是血的爹娘走过去,扑在幽幽脚边,仰起脸切生生问道,“伯母,我爹娘怎么了?”
高垣缓缓蹲下身,抱起青城,目光随着延宗移转,“来人,速去将兰陵王请过来,”他垂眸盯着幽幽握着的剑,吩咐赶过来的侍女,“伺候王妃洗漱。”
待她匆匆收拾干净赶到大厅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