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幽大约明白他为何要支开自己,冲他好脾气的笑笑,“好,大师等着便好。”
待幽幽走后,屋内一片静谧,高垣瞥了一眼延宗眼角残留着的泪水,目光扫了过去,延宗即时便抽抽噎噎地擦干眼泪,高垣拿出随身的软刀,从床上掀开被子走到桌边,三人围着桌子坐好,高垣对着烛火看着刀身许久,随后取出酿好梨花酒一滴一滴洒在上面,刀身上即刻浮现着几个字,“月初西山,凤凰于飞,朗朗乾坤,惟见七星,永乐永乐,万世无恙。”他的指尖落在七星二字上,抬眸朝长恭笑了笑,“你知道了吗?”
长恭修长的手指抚上凸出的字样,微微点起头,延宗在一旁急的不行,“什么知道了?你们在说些什么?”
高垣只静静瞅着延宗,并不说话,长恭取下一件披风披在高垣身上,以手沾了梨花酒,在桌上画出几个点,延宗开始看着有点疑惑到逐渐眉色郁结起来,高垣指着中心一点对延宗说道,“我跟四哥一直都避免让你卷入高家的是是非非之中,但如今独孤氏盘踞江南,以燕城夏城为根据地,再不行动便只能坐以待毙,如今大齐皇室之中,阿纬年岁太小,大哥又太刚愎自用,旁的几个自暴自弃的都有,唯有你还能托付,延宗,我跟四哥心中大约有了一些把握,只是,一等到催魂蛊的毒解了后,你便要慢慢放下手中的权力,带着全族老少愿意避世的避世就好。”
延宗看着他们二人,有些没有反应过来,愣愣开口,“那你们呢?”
长恭与高垣相视一笑,长恭收起高垣软刀,偏过头看着延宗,没有回答延宗的话,转了其他的话题,“独孤家现在当家的是独孤城,”他顿了顿,轻轻笑了两声,“就是镜湖先生。”
高垣头突然有些重,他偏过头看着长恭,“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扶风涧外山间石洞,”长恭轻轻一笑,可笑意却未达眼底,良久,才听见他开口道,“月初西山,凤凰于飞,朗朗乾坤,惟见七星,永乐永乐,万世无恙。”他低低吟唱这句童谣,一阵冰冷自手脚散开直至蔓延至心底,屋外忽然落了雨声,一场冬雨已至,长恭抬头静静看着坐在身旁的弟弟,继续说道,“扶苏死,七星隐,长乐亡,扶风出。”
这才是七星的真正含义,七星七星,七个隐于市井的氏族,以谋略以治世以治人以预言以墨术以财阀混迹于市井百年,只为等待扶苏后人取信物而谋动,而夺天下,至于高家催魂蛊,不过是扶苏后人登顶的一块绊脚石,那样小的一块石头。
延宗看着长恭眼角笑意全部消散,耳边回荡着长恭刚才的话,一道寒意窜上心头,他激灵打了冷战,像是一盏茶,又像是许久,他听见自己有些发颤的声音又响在头顶,“你们呢?”
已无需他再多问,他声音里含着的哭意已经昭示这一切,只因他早已能够猜到,独孤势盛,博弈之间,高家这次拿出的棋子是自己的两个哥哥,是将军还是弃子,一切尚未可知,可无论如何,出去的棋子最后是收不回来的,放出的白泽除非死了,否则宿主哪里能活命。
长恭与延宗走后,高垣靠在床边,慢慢回想这几日的事情,屋外落了一层白霜,衬得月光极好,房中寂静,又显冷清,他看着铜镜里自己苍白的面孔,缓缓坐在椅上,不觉触到胸前佛珠,他细细摸过每一粒珠子,到了末了,终于还是潸然泪下。
高垣一直记得那一晚扶风涧外,一轮弯月遥遥挂在天边,月色有些朦胧,觉迟将独孤城引走之后,他悄悄潜进独孤城卧室,却被暗藏的独孤卫士袭击,暗卫武艺高强出乎他的意料,月下刀光一闪而过,暗卫的剑穿过高垣左腹,可高垣长刀却划过暗卫脖子处,暗卫倒在一旁,高垣却捂着冒血伤口颤巍巍站了起来,他手里握着连城诀与琅琊玉,可走到相忘溪时他才意识到如此逃出去已是不可能,他正欲唤来信鸽传物给长恭,身后传来细碎脚步声,却是觉迟。
觉迟见高垣瞳孔有些消散,知他无求生意志,她拖着高垣藏到山间石洞,将琅琊玉与连城诀放置在她身旁,敷好伤药之后,点住他太阴穴,柔声嘱咐道,“逃出去帮我救长恭阿尧。”话音刚落,她转身便离开,高垣眼里有泪,“婶娘。”
觉迟闻言回头瞧着高垣,她唇动了动,眉间攒出一丝笑意,“阿垣,照顾好自己。”
觉迟走到相忘溪尽口的时候,一阵白色的光闪过,觉迟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却还是感觉到剑锋按在自己的颈边,她偏过头,看见一个清丽的女子,白雪一般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她笑了笑,像是早就料到,“原来是琅琊王拂,你今日是要杀了我吗?”
说是已经死了的王拂看着觉迟,没有回答。
觉迟却问王拂,“曼陀罗美吗?”
王拂指着觉迟脖子的剑锋并没有停顿,她侧过身子看见觉迟眼角突然闪现的泪滴,心底有些柔软,“曼陀罗很美,我从没见过比曼陀罗更美的花,夫人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觉迟嘴角浮起悠悠笑意,“曼陀罗虽美,却也是致命的毒药,”她的眼角瞥过王拂青色的罗裾裙摆,“王姑娘,若是你见到独孤城,便向他带这一句话。”
“你竟然知道?”王拂素来淡然,此刻被揭穿,只是呆鄂了一瞬间便又恢复常态,朱色的唇微微抿起,“你还知道些什么?”
觉迟捻起王拂泛着白光的剑身,脆弱到像是一阵风都能吹倒,“原先我并不确定,但你若是陪着一个人十几年,发现这些并不是不可能的,月初西山,凤凰于飞,朗朗乾坤,惟见七星,永乐永乐,万世无恙,姑娘,这首童谣陪伴着我长大,直到刚刚,我才明白他真正的意思,你是奉了他的命令来杀我吗?”
觉迟没有管住自己的眼泪,她想了数千遍都没敢相信这个真相,可是所有的不可能都被排除之后,只剩下悠然离去年华的斑驳,她靠王拂更近了些,并不畏惧王拂的剑,笑意浅浅,“真是没有想到,七星七星,最亲密的两个,一个拼死命要逃离宿命,一个却坚决要落实先祖的使命,我活了大半辈子,见了太多的生离死别,如今到了自己,没有什么舍得舍不得话,只是王姑娘,你若是有机会告诉长恭,便对他说一句我对不起他,来生若他还愿意的话,便再做我的儿子,我们是最寻常的母子,再也不会有分离。”
王拂一直觉得,没有什么是不可以抛弃的,她秀致的眉飘向觉迟身后的山湖,湖光波澜,影射了一段过去,她的父亲非嫡系又很早抛下她跟母亲早亡,年少的生活并不算的好,大宅之中的争斗没有刀光血影,却真正看见了人心的可怖。高垣是那样一个人,复杂而又简单,她想,她是真正爱着他的,如今却要一手割断他们的过去,她想,若是高垣知道真正的王拂是什么样子,心里又作何滋味?这是他真心爱护的花,可惜,却是一朵罂粟,看着美丽,食之上瘾,一步一步,噬人心骨。
王拂脸上浮起淡淡的笑意,一片雪花落了下来,她伸出手接过,不出预料,雪花化在了掌心,留了一滴雪水,她看着觉迟,“琅琊公主,你说,这天下真正能定下来吗?若是可以安定下来,那独孤氏做的事情并不算可怖,你说是吗?”
王拂的剑贴在她的脖子上,冰凉凉的剑身传来透骨的寒意,她苦笑一声,“海清何晏,天下太平,只是,还有一句话,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即便是独孤氏,也没有让江山万事太平的本事,原本就是天命,只要有人心,便会有欲望。”
“人心哪里会满足呢?”王拂头偏了偏,有些疑惑,“殿下为何不反抗?殿下应当知晓,若是殿下将琅琊玉跟连城诀交给我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觉迟摸着被剑锋划破的脖颈,伸出手,仔细看着指尖的血渍,缓缓摇摇头,“我活不下去了,”她的声音极柔,缓缓回荡在山间,“他要杀我,我并不想活下去了。”
王拂没有听过这样伤心的话,她不明白独孤城与觉迟之间的过往,可看着面前天真无邪的女子,像是不能置信一般,她又听到觉迟一字一句对她说了一席话,王拂身子顿了顿,却终于还是点点头,觉迟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她看着扶风涧许久,月影饶晃,谷口老树繁枝斑驳,她终是回过神,“动手吧。”
天色暗的厉害,纷纷扬扬的雪花洒了下来,像是一场极为浓重的葬礼,王拂摇摇头,对准觉迟的眼睛,“公主,来世做个寻常人就好,安安稳稳过一生。”
遥远的边境传来了战败的战士悲凉的歌声,雪花朔朔落下,觉迟的耳边,分明听见了那年她离开扶风涧时候镜湖先生在她身后弹奏的曲子,曲调大抵凄凉,生命从她身体里流逝,有男子的身影停在她的身边,她笑了笑,想像小时候一样软软糯糯地喊一声,却有一滴冰凉的泪水从她腮边滚落,慢慢闭上眼,她不想再让他伤心了,挣扎着开口,“娄然。。。。。。”
男子垂眸,静静看着已经死去的觉迟,这是一场因果,如今终于告一段落。
高垣在山洞恰好看清这一切,他遥遥看着地上那一滩血,眼泪终于还是扑朔而下。
可他什么都不能与长恭说,一说出来,高家会成什么样,四哥会成什么样,他什么都不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山雨欲来
自高垣住在兰陵王府之后,延宗日日下朝后便随长恭来到王府,兄弟三人常常闭门密探便是几个时辰,今日结束时已过了酉时,高垣回到房中的时候,灯火明明幢幢,他径直走到柱子边上,取下绑在暗器上的纸条,“东山山顶,戌时相见,王拂。”
清风徐来,吹得他心口寒意阵阵,他一下一下撕碎手中的纸条,唇边浮起似有似无的笑意,屋外月明星稀,却隐约狂风,大约山雨将近。
果真,走到山腰的时候,雨一点一点下了下来。
“真的是你?”高垣深蓝色的缁衣被风吹着鼓起,风中夹着雨点打在油纸伞上,他握着伞柄,漫不经心地瞥过王拂一眼,自他断了右臂之后,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王拂穿着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候穿着的鹅黄裙裾,她冲高垣笑了笑,“是我,你没有想到我还会回来见你吧。”
高垣转过身去,连看都懒得再看她一眼,山下是一场倾盆大雨,王拂走到他身边,抓住他的手,“你恨我?”
高垣抽回自己的手,突兀地笑出声,“王姑娘不是最会揣测别人心思吗?我恨不恨你,你自己想想不就明白了。”他低头打量着她,许久才开口,“原本是我看错了你,王拂,你是个狠心的姑娘,为了自己,什么事都可以做得出来,今日你过来有时想做些什么呢?总不至于是看看我如今可好?”他看着王拂的嘴唇煞白,将伞放在她的手中,举起左手施施然一个佛礼便转身离开。
王拂并没有说话,却抿紧了唇,一阵狂风吹过,她的剑稳稳扣在高垣喉咙处,油纸伞早就被丢在了一边,她微微喘着气,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定定看着高垣。
高垣低头看了看横在颈边的剑身,偏过头看了一眼王拂,“你是觉得自己能杀了我?高家子孙就算失了右臂,也不是能任人宰割的。”他沿着剑锋走到她身边,雨水打湿了她的发丝,紧紧贴在两颊,他握住王拂握剑的右手,漆黑眼眸里有着深深怒意,“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你杀了元觉迟,那是比我生母对我还要好的人,王拂,你怎么忍心下的手?我不懂,对你来说,你看重的到底是孤独家的百世基业还是想着王家能流芳百世?”
“你便是这样看我的?嗯?”王拂提高了音调,仔细端详着高垣,沉沉目光落在了他空落落的右臂上。
“那不然呢,王拂,你是觉得我有多傻,难道还会为你丢了这条左臂?”他轻蔑地瞅着王拂,嘴角浮起舒冷的笑意。
“你看的没错,”王拂唇边扯出牵强的笑意,靠近高垣,几乎就靠在他的身上,慢慢闭上了双眼,“从一开始,我就在算计你,我听说过元一和尚与齐国皇室有说不尽的关系,所以我用尽一切办法接近你。那晚。。。”她像是忽然说不下去一样,却咬着牙狠心地看着高垣的眼睛,声音响在他耳边,“我对不住你,我将你骗到小竹林,自己却装作跌落山崖的样子,后来又眼睁睁看你一个人对付那么多的人,我骗了你,”她顿了一顿,脸上浮起古怪的笑意,眼里却是伤心,“你恨我也是好的。”
高垣一直都在静静地听着王拂说话,即使是现在,也只是微微抬起眼眸,瞥了她一眼,“王拂,你现在这样又是算什么回事?是要求我原谅吗?”他的双眼忽然紧紧盯着王拂,突兀地笑了一声,“幽幽骂我四哥说高家的人都没有心,如今我看这句话应该是给你的才对,王拂,你是个狠心的姑娘,我不敢再信你了,谁知道你会不会又要了我的命?”
雨丝周而复始地落了下来,王拂的眼睛都给雨水打的半睁半闭,她并不敢再看高垣的断臂,她自己都不知道,如果可以的话,她会不会愿意用自己的一只手换回高垣的右手,高垣也不知道,在王拂心中,真正有一个人让她动摇要不要归隐山林的想法,要不要跟一个人看日出日生,花开花落,要不要呢?
“我回不了头了,阿垣。”王拂收了剑,脸上有淡淡的笑意,她看着高垣颈边被自己划出的血迹,伸出手抚上去,眼里有过温柔流动,“人就像蒲公英一样,被风吹到哪里,便会长成那里的样子。你说的对,我就是彻头彻尾一个自私的人,可是再自私的人,也有无私的时候,高垣,原本我是要算计你的,可是,”她苦笑了一声,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有些无奈,“最后却把自己算计进去,我杀不了你,那晚,我看到你了。”她踮起脚尖,冰凉的唇贴在高垣的眉骨处,她退后好几步,笑了笑,“你有你的高家,我要王氏成为天下第一氏族,从一开始,我们就是不可能的,可是,我不后悔。”她盈盈含笑看着高垣,重复了一遍,“我一点都不后悔,就算死也不会后悔。”
是不会后悔杀了元觉迟,还是不会后悔旁的事情,他猜不透,却还是要试着终结。
高垣盯着王拂,退了一步,左手合上做了个佛礼,又是似笑非笑的表情,“贫僧法号元一,于佛前祈愿,生生世世与琅琊王拂宁不相识,此后不复相见。”
“宁不相识,”王拂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一下怔在原地,反应过来的时候脸色已经惨白,山间的雨下的小了一些,可王拂却真心希望再下大一些吧,下大一些便看不清自己的心慌,可是良久却还是察觉到泪珠从眼角落下,溶入无根细雨之中。
高垣站在王拂面前看着昔日冷静自持的小姑娘哭的泣不成声,忍住想替她擦擦眼泪的冲动,眼角忽然撇到一道白色剑光,他以为又是王拂的阴谋,心下恼怒,微微侧过身子闪开一道缝隙,却在最后一刻又顿住脚步,他若躲开,万一不是,王拂必定躲不开这一剑,只略一迟疑,只剩下的一只手已经作势要抓住疾刺的银白剑身,然而鼻尖拂过一阵熟悉的芙蓉清香,却是王拂站在自己的身前,来人来不及收招,剑身一偏,一道半指宽的剑口即时落在了王拂额头处。
急急收回的剑身勾出几滴嫣红的血渍,滴答滴答,王拂感觉到血从自己额头滴落的声音,眼前是一片浅红色,她伸出手敷在额头上,因伤口崩裂,满手瞬间全是血渍。
“阿姐!”提剑的少年急忙走到她身旁,又是恼怒又是后悔,“你冲上来是疯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