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不愿意便罢了,总归是叔父对不住您与四哥,阿垣只求殿下莫要与独孤氏通话。”
他想做的那些事,他想救的那些人,并不干拓跋什么干系,琅琊公主做到如此地步已经够了,真的够了。
“阿垣,”觉迟唤出高垣,朱色的唇微微翘起,她走到高垣身后,拿起高垣手中软剑,眼里浮起清明笑意,“我知道怎么做,只是让我见见长恭,我很想他。”
高垣看着面前那双与长恭及其相似的眼睛,像是深夜明星,温和如山风,无边思绪涌上心头,微微点头,“阿垣在此等候殿下。”
末了,高垣似乎听见觉迟又说了一句,“别让他知道。”
他听见这句话的时候,天已大黑,石桥边上柳树亭亭而立,虽近寒冬,却仍带生机,那样强烈的生机几乎要冲破云霄,高傲而又寂寥。
作者有话要说:
☆、东山草深
觉迟回到邺城的时候刚好下起了初雪,护城河寒风凛冽,觉迟递给守城将士令牌之后顺利来到兰陵王府,兰陵王府落在西街元宝路,是前朝司空慕容氏旧址,琅琊公主外家。
管家见着觉迟愣了半晌,倒是觉迟递给他们高垣给的令牌,先开口问道,“长恭在吗?”见管家点头,觉迟免了他们的禀告,一路冬雪寂寂相伴,终于到了内院,却在长恭书房前顿住脚步,这样兴师动众,这样想好好见见他,可末了竟有些害怕。
四下一片静谧,她低头看着脚尖,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直低垂,分不清情绪,一阵风刮过,褐黄色的木门忽然被缓缓打开,觉迟猛地抬起头,身形一顿,却到底缓缓笑了出来,像是春风吹化了寒江,“长恭。”
“母亲,”长恭有些不可确信,他立在原地,只静静看着面前的女子,那原本应该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可是直到如今,他才又能看见她。
觉迟走到长恭身边,眉间有深深哀戚,却又缓缓笑了出来,笑容安心又慈爱,她伸出手想拉住长恭,却又在发现长恭指尖有些颤厉时收回手,“长恭,”她说完这句话,眼里涩得厉害,她将长恭的手握在掌心,目光落在掌心红痣,“你做的很好,是我不好,是我不好……”话音未落,泪水扑朔而下。
长恭任由觉迟拉着自己哭泣,他分不清悲喜,反而觉得现在这样或许又只是黄粱一梦,他呆呆看着觉迟,”娘,”等到他意识到自己的话时自己也怔然,心口的落空忽然被补好,从前的等待好像也是假的,他回过神来,像是雏鸟回巢,卸下了若有防备,只静静地又唤了一声,“娘。”
幽幽回来的时候便看见树下坐着的二人,阿尧在她怀里,笑眯眯地冲长恭喊道,“爹。”阿尧圆溜溜的眼睛一直在觉迟身上打转,意识到觉迟也在看他有些不好意思躲进幽幽怀里。
幽幽才从延宗那里回来,赶忙收了眼底的讶然,见觉迟一直盯着阿尧,赶紧走到她面前将阿尧递到她怀里,“娘,这是阿尧,”,她又低头唤阿尧,“这是你祖母。”
大约是幽幽头次如此郑重跟阿尧说话,阿尧抬起头又看着觉迟,看着熟悉的眼睛一下就笑了出来,伸出手要抱,“祖母,我是阿尧。”
觉迟手有些颤,阿尧几乎与长恭小时一模一样,她抱着阿尧,仿佛上苍将错过的那些时光一下全还给了她。
十日之后,觉迟牵着马踏上归程,长恭幽幽跟在身后,她垂头笑了笑,柔声吩咐道,“幽幽是个好孩子,你可不要再欺负她。”
幽幽闻言脸颊上浮了一层淡红,耳边碧玉耳环恰好勾住头发,长恭一边低头替她绕开,一边含笑道,”这次您回扶风涧可是不走了?”
马儿扬蹄嘶叫了几声,觉迟扣紧雪帽柔声道,“不走了,以后你来我也不躲了。”
长恭眼里亮出一抹喜意,觉迟冲他们挥挥手,“送到这里就行了,阿尧醒了看不见你们又得哭闹,”见长恭欲言,觉迟止住他,“你这孩子今日这么磨蹭呢。”
“噗,”幽幽没忍住一下笑喷,长恭面上微赧,三人身影被日影拉长,觉迟踏马离去时候,遥遥看见长恭牵着幽幽往城内走,眼里温热,她想,她若能活下来便好好陪着长恭,一点一点拾起错过的天伦。
可人一旦有贪欲,便是失去的开始。
琅琊公主的死讯半月后传到邺城,那一日,大雪已过,晴空万里。
她的尸身是镜湖先生发现的,扶风涧的谷门打开的时候,镜湖先生在木屋前发现了觉迟的尸身,他不明白,明明一个好端端的人,现在的尸体又算是怎么回事,想了很久没有明白,自己却抱着尸身泪流满面,天上白云悠悠。
长恭赶来的时候已经是五日之后,他看见高澄的墓边多了一个小小的土包,那里,埋着他的娘亲,他们生了他,却不养他,如今轻悄悄地两个坟墓,这就算是结局。
长恭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溪边有些苍白,“师公没有认错吗?”
镜湖先生却将觉迟当年时常弹奏的焦尾琴放在墓边,一把火烧了上去,万物皆有尽,如今这把琴也随着他们到了尽头,他看着长恭,许久没有说话。
长恭抬眼看着相忘溪,如果他不曾找过尽头,谁都不会知道故事的终点会在哪里,他从小就在想没准哪一天就会接到元觉迟已死的消息,如今到了,却发现自己不会不伤心,那是她的娘亲,有那么多的不得已。
他的娘亲,在一月前来到邺城,可他却放任她独自一人回了扶风涧,如果,万一自己跟了来,世上生养自己的至亲或许还活着。
男人的眼泪并不算多,流着流着便也流干了,长恭忽然觉得心口窒息,他紧紧揪住双拳,跪倒在觉迟与高澄墓前,面色有点惨白。
幽幽赶来的时候,刚好碰见的便是长恭倒在墓边的前景,这是她第二次见到长恭心悸犯了,却莫名觉得心慌,她摸着长恭的额头,细细密密的冷汗流了下来,人却没有一点知觉。
曼陀罗花的尽头,幽幽在扶风涧整整等了三天,这三日的每一分每一秒,与她,都是煎熬。
但他终归还是醒了。
幽幽端过药喂给长恭,低下头,半日没有开口说话。
长恭任她喂自己喝完药,靠在枕边,嘴角含着淡漠的笑。
“我觉得像是做梦一样,”幽幽放下手中的药碗,拿出手绢擦干净长恭嘴角的药渍,看着长恭说道,“你心里若是难受,说出来或者怎样发泄都好,你知不知道,我很害怕。”她的语气很平静,但眼底还是流露出了惊恐。
长恭垂眸看着眼前的卧室,突然低低笑了一声,“幽幽,这是她从前居住的地方,可是自从我出生之后,我就没有再见过她,世上除了师公没人记得她究竟长什么样,连我也不行,我小时候常常在想,她究竟是死了没有?否则怎么会丢下我这么多年不闻不问,可是,我甚至连她的尸首都没见到,她就那样死了。”
幽幽眼底酸的厉害,强忍着没让眼泪流下,但声音终究有些哽咽,她伸出手,抚上长恭的眼角,那里刚刚滚落了一滴滚烫的泪水,“我知道你很难过,但你好歹想想高家其他的人,想想阿尧,想想我好不好?”她的眼泪滚落下来,她靠在长恭手边,声音有些颤抖,“有时候,我真的很恨为什么是你,偏偏是你,非要挑起高家所有的担子,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如果再不了结,我真的不知道,我们还要失去什么?”她忽然感觉到深深的绝望,像是命运跟所有人在开一个玩笑,该在的一个都不会少,高长恭会死,这是她刚刚意识到却无法避免的事实。她努力抑制情绪,努力组织着语句,“你答应我,你要好好活下去,你要好好活下去,好不好?”
屋内一片静谧,许久,幽幽低头取了一颗蜜饯递到长恭嘴边,“刚刚要有点苦,先吃颗蜜饯润润喉。”
长恭垂下眸,伸出手握住幽幽的手尖,“幽幽。”
幽幽朝他笑笑,赶紧偏过头换了个话题,“我还有事,师公一人在外面,我去给师公准备午饭。”
长恭看着幽幽,才伸出手捧起她的脸庞,他见着她,血色渐渐恢复,声音不大却很坚定,“你听我说。”
“我不想听,我要去给师公做饭。”幽幽扳开他的手指,退到床尾,站起来就要走出去,她没有哭,可是声音已经有点沙哑,“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答案,能不能不要说?”语音刚落,泪水就落了下来。
长恭突然起身拉住她,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指尖略过她的眉眼,“对不起,我可能不能陪你一起变老了,”他分明听见幽幽在他怀里抽噎着,却还是狠下心,“我想给你保证,让你信我,为了你跟阿尧,我也会尽力好好活下去,但幽幽,一个男人,如果连自己的父母妻儿都护不住,我不知道自己活着还有些什么价值。”
“我不在乎,”她抬起头看着长恭,一下打断他的话,泪眼朦胧地哭喊道,“高长恭,你便骗骗我,说你会活下来,好不好?我好不容易被你给救回来,阿尧还那样小,你若是抛下我们,我怎么活?阿尧怎么办?”
长恭唇边浮起无奈的笑意,他低头认真看着幽幽,伸出手擦干她的泪水,他都已经数不清自己害她流了多少眼泪,静静开口,“好,我答应你,我不死,你不要我死,我便不死。”
幽幽狠狠摇着头,话都说不清楚,一直在哭,“我。。不信。。。你。。。。肯定是骗我的。。。”
长恭从容摇头,附在她的耳边,眼角有过沉重的笑意,“也是刚刚才想到的,既然七块玉石凑在一起有催动白泽的功效,白泽可杀了催魂母蛊,且我前日收到消息说白泽出世之后只能活一盏茶功夫,那到那日我与白泽相分有何不可,那么远白泽杀不了我,等解了白泽,我便随你去凤凰寨,那样我便不会死。”
一阵巨大的惊喜袭了过来,她猛地抬头紧紧盯着他,还有泪花闪动,踮起脚尖捧着长恭的脸,轻轻亲了上去,“我等你做完这些事,我们一家人随便去南疆山村,过最寻常的日子。”她偏头看着长恭,脸上有安心的笑意。
屋外一阵清风拂过,只是距离那年觉迟见到高澄的日子,已经过了二十七年,他们,终是黄土相见,未曾白首。
这是一场逃脱不了的宿命。
作者有话要说:
☆、西窗夜雨
接下来几日发生的事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幽幽一直记得,那天是腊月初二,距离觉迟死去才一月有余,长恭与自己才回了邺城不过十日。
天边遥遥一轮孤月铺了银色卷帘,长恭从阿尧的房里走出来,忽然就冷了眉眼,一下拉过幽幽,泛着黑色光芒的暗器稳稳刻在屋外的柱子上面,幽幽取下暗器上的纸条,在看到纸条上字样的时候,立刻就骇了颜色,“城南小竹林,高垣有难。”
长恭接过纸条,沉了脸色,“墨还是新的,”他的眉头皱在一起,“我去看看。”
幽幽急着说道,“保不准是陷阱,你带些人过去。”
“我知道。”长恭一下迈出院子,幽幽遥遥地听见马蹄声音响起,月光明朗,却辩不清楚时辰。
等到长恭回来的时候,幽幽一眼便看见趴在他身上的高垣,唇色惨白,明显是受了重伤,她赶紧走上去,帮长恭扶住高垣,却在触到高垣左手的时候猛地一颤,长恭将高垣放在床上,撕开高垣的缁衣,幽幽这才看清高垣伤的极重,一下惊得说不出话,布被血染透,粘在伤口上,一下一下撕开的时候,分明可以看见透骨的伤痕,左臂已经失了大半,血还在源源不断地流着。
幽幽将已消过毒的毒的匕首递了过去,长恭接过匕首,将高垣左臂上残留的半挂未挂的一小块手腕割了下来,高垣疼的嘶了一声,额上全是冷汗,长恭又将他身上别的伤口清理干净用止血药撒上之后,再用绷带替他包扎好将被子小心盖在高垣身上,高垣脸色惨白,仍有冷汗冒出,睁开眼看见长恭与幽幽,嘴角浮起淡淡的笑意,模糊的眼神飘了过去,声音断断续续地,“贫僧。。。。真是逊爆了。。。”
长恭弯下身子给他细心掖好被子,声音很轻,“阿垣,先睡一觉。”
幽幽从厨房看了看高垣的药的火候走出来的时候,便看见长恭负手站在院中,她走到他身后,长恭声音有些低,“现在是阿垣,下一个又会是谁?除了催魂蛊,独孤氏还想对高家做些什么?”眉间攒起一丝冷笑,乌黑的眸子里闪现着怒意,“好大的胆子!”
幽幽从没有见过长恭这副模样,她想了想,悄然说道,“阿垣丢了左臂,是独孤家还是别人做的现下包括阿垣自己估计也是不大清楚的,何况独孤氏不是已经族灭了吗?”她想了想,一句话屯在嘴里,半天没有说出来,长恭替她开口,“你是想问为何为何王拂坠崖可传信的笔迹却是她的吗?”
“幽幽,陈留谢氏已经从这些恩怨中如愿退了出来,但琅琊王氏在派出王拂介入谢以渐的事情的时候就已经表明,王氏不会安于现状,王拂传信大约是还有对阿垣的不忍吧,”他指着天上的北斗七星与北斗星,笑了一下,“我一直在想,到底七星的消息是谁放出来的,催魂蛊若是那样给引出来,七星的作用就局限于此?想了十几年,最近慢慢也就想通了。”
心下一沉,幽幽敛起眉眼,正色说道,“你是说,这一切的后面有一个惊天的阴谋?”
长恭点点头,黑色的发被风吹了起来,他抬眼看着天上繁星万斗,漆黑的眸子看不清悲喜,“以前并不大确定,如今有九分肯定了,只是,他敢伤了阿垣,我便要他为自己做的事情付出代价。”他想起一件事,回过头看着幽幽,“阿垣小时给师公照看长大,这件事不要让师公知晓,你最近也不要去打扰师公。”
“我晓得,我看着阿垣的药,你先去睡会。”她推他进了房门,从外面关上门,柔声劝道,“总归自己不能倒下,才有精力想想以后的事情。”
她总是想着逃避,即使心底隐约有不好的猜想,却始终不敢深思。独自倚靠在窗边,一阵风吹来,烛火差点熄灭,她伸出手关上窗棂,拿着剪刀有一下没一下的剪着烛心,匆匆树影映在窗纸上,耳边仿佛听见了初次见到高垣时候风骚倜傥的和尚说的大胆的话,如今他丢了一只左臂,那样锦绣年华,以后可怎么是好?刚刚强忍住的泪水又忍不住涌了上来,紧紧咬住双唇,伸出衣袖擦干眼泪,端起药罐将药倒进碗里走到高垣房中。屋外一轮明月挂在天边,远处有寒鸦哀叫。
高垣在一日之后醒了过来,他虽失了左臂,却没有伤到要害,并没有性命之忧,那日日头略微有点大,高垣冲着外边看了许久,忽然转过头冲着幽幽痞痞地笑笑,“施主帮贫僧关了窗户可好?”
幽幽摇摇头,指着他身上的伤说,“你身上的伤还未大好,多晒些太阳总是好的。”
高垣略微抬起眼眸看着站在一边的长恭与延宗,眸中无奈,伸出右手摸了摸空荡荡的左袖,延宗一下没有忍住,当即就红了眼眶,“哥。。。”
“没出息,”高垣轻飘飘的瞅了延宗一眼,顺着枕头斜躺在一边,长恭亲自端了药碗递到他嘴边,高垣用右手端起药碗一饮而尽,嘴角残留下褐色的药汁,他吱吱嘴,眉头皱在了一起,冲幽幽惨兮兮地说了句,“哎,这药太苦了,你去帮我拿些蜜饯来可好?”
幽幽大约明白他为何要支开自己,冲他好脾气的笑笑,“好,大师等着便好。”
待幽幽走后,屋内一片静谧,高垣瞥了一眼延宗眼角残留着的泪水,目光扫了过去,延宗即时便抽抽噎噎地擦干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