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恭闻言,抚住手中的纸扇,皱起好看的眉眼,却是寒光一释,不管不顾地走了进去,绿衣见状,知道拦不住的,只好疾步跟在身后。
门扉悄然半开,院里桂树下,元一横卧在软榻之上,眼神漫不经心的拂过来人的面容,大抵有着倦意,连看一眼都觉得劳累,即刻又闭上眼佯装睡去,长恭站在桂树投下的树荫之下,静静看着元一,眼角是云淡风轻的笑意,“你倒是落得清闲,阿垣,你在这里能做些什么呢?”
元一眼角浮起一段冷淡笑意,像是拒人千里,夜光如华,他突然嗤笑出声,“你做了那么多年做了什么吗?一会差了琅琊,一会没了□□诀,烦请四王告知贫僧,若不偷得半日闲拼死拼活能改变什么?”
长恭眼角的笑意瞬时消散,他冷冷看着元一,“这便是你一直在这里的借口?高垣,你在想些什么?”
元一忽然从软榻上直直坐起,欲站起却突地紧皱起眉头,身躯不断弯曲,像是不能忍受的痛楚一般,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滴下,他紧紧扣住榻边的扶手,绿衣见状,赶紧走了上去,元一靠在榻上,冲着绿衣摆摆手,冲着长恭微微眯起眼,笑声却大的骇人,“你看到我如今的模样了?我连自己都顾不了了,又怎么能管的上别人?长恭,你放弃吧,人不跟天斗,斗不过。”
长恭静静看着元一,许久才沉默着摇摇头,声音有些劳累的痕迹,“我不信天意。”
“哥,”元一深邃的眉眼深藏在了烛光之中,他的声音有些低沉,自长恭十三年前将他送至涂冉山脚下,这些年,他再未这样唤过他,元一略微有些暗哑的嗓音传了过来,“你放弃过宇文幽一次,如若再来一次,你是否一如以前?”
长恭脸上不禁一紧,眉头微微皱起,元一察觉到他的变化,嗤笑出声,“哥,”他的眸色清凉,黑如点漆,像是一湾潭水,深不见底,”你从小便与我们不一样,明明只比我大那么点,却一直让所有人都放心,我还记得我父亲在你小时哄你学木偶戏,学着皮影不怒不笑,你不问缘由便听从,大了即便是笑也不是真心的,更不用说生气之类的,可是临川是你的例外,你身上软肋那样多,如今又多了她们母子,你还能斗得过吗?”元一脸上有动容之色,他的眼神飘向开的大好的荼蘼花,却仍是冷静地分析,“你从来就不愿动蚀心蛊,但是哥,幽幽与高氏子孙,孰轻孰重?你若是下不来决心,临阵脱逃我们又该如何?与其如此,不如趁早算了罢。”
“高垣,”长恭打断元一的话,忽然就弯了眼角,笑的像个孩子一般,如玉一般的容颜像是清明弯月一般,熠熠生辉,“我既然能让她活过来,自然会让她百岁无忧,”空中有过荼蘼香气,羊脂白玉一般的修长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右胸,云淡风轻的口气,“白泽如今养在这里,高垣,你应当知道如何去做。”
长恭话音刚落,元一便从榻上跳起猛地一拳捶在了长恭的脸上,他怒吼道,“高长恭,你是疯了吗!蚀心蛊是什么东西,你说啊!高家为了这个受得还不够吗?你也赶不及地要去死吗?”
这拳打的极重,长恭抹了抹嘴角的血迹,无力地对元一笑出声,“我没办法。我做高家最后一个因催魂蛊死的人,只有这个法子,这原本就是高欢与独孤家的恩怨,从哪里开始,就该在哪里终结,早就注定了的。”
元一愕然,他止不住地大笑,在院内来回走了许久,等到停下来的时候,只靠在桂树边上死死握拳,可使劲止住的呜咽之声仍旧传了过来,长恭静静看着高垣蜷靠在树边哭出声,这是认清形势的妥协,长恭忽然觉得自己的残忍,可是这一刹那他却觉得欣慰,从前那个依附他存在着的弟弟如今已是一个独当一面的男子汉,从前高垣知道高氏不过三十而亡的时候才十来岁,在他身旁吓得也哭出声,高家的子孙,虽有锦衣华服,却始终没有安定之所。所幸,一切终于要结束。
“什么时候的事?”屋内的荼蘼香气越发深重,高垣转头看着长恭,仿佛刚才的暴怒全是假的,脸色却还是有些苍白。
长恭的目光飘向远方,“很久之前了吧,六皇叔发病的时候比往年都要早一些,催魂蛊的毒天下无解,九叔叔却忽然想着或许可以用蚀心蛊逼出催魂蛊,而催动蚀心蛊的只能是七玉,原本我以为九叔叔让我娶幽幽是为了齐国一时安定,到发现的时候,只剩下□□诀与琅琊玉,蚀心蛊一出,养蛊人必定没有生路,白泽那时养在幽幽的铃铛之中,你们不会顾惜她的性命,但我不行,我要送她回南疆,再找机会让孟家的人把她体内的蚀心蛊换到我身上,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所幸一切还算顺利。”他没说这几年在南疆的经历,巫殿里的日日夜夜只有他跟幽幽,草木凋零几度,直到一夜他听见殿里除了自己的心跳还有缓缓的呼吸,那时竟是喜极而泣。
屋内寒意突生,高垣的声音有些低沉,“还有多长时间?”
“一年。”
“连镜湖先生也没办法了吗?”
长恭摇摇头,低低笑了一声,忽然觉得他很想再见幽幽,再见几面也是好的,男人的感情来的迟钝,但他却在十八岁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保护南疆的小姑娘一世无忧,恩情变了爱意,到今天,竟是自己也不舍得。
沉香榭的轻纱帷帐被来往的风轻轻吹动,月光如华,轻轻浮动妖娆着的莲花,“他呢?”幽幽趴在藤床之上,四周都是莲花盛开的清香,她凑上去闻了许久,转头问道静言,语气就像是寻常百姓家妻子问出门未归的丈夫的行踪。
静言焚起驱赶蚊虫的香料,熄灭手中的烛火,嗔怪着说道,“既然想知道,自己去问便好了,问我倒是真没意思的。”
“他出去他的,我不过随口问问,他回来是回事,不会来仍是回事,反正不干我的事便是。”幽幽嘟嘟嘴,她虽与长恭言归于好,话却一下软不下来,忽然觉得莲花盛开的模样实在可爱,拾起裙摆便跑到一边停好的小舟上,回头对静言笑道,“好静言,你回去照看一下阿尧,我自己划船去采几朵花给你们玩可好?”
“不好。”静言沉了脸色,却还是只能看着幽幽兴高采烈地跑到舟上,无法,只好嘱咐巡夜的仆人好生照看着。
幽幽没想到自己没采到花,却采到了孩子他爹,晚风呼呼刮过耳边,吹动幽幽的玉蝶步摇晃了晃,她抿紧唇,想笑却还是装作漠不关心开口,“你怎么在这里?”
隔着浅浅荷叶,却能见着长恭的眼神似水一般温和,他躺在木舟之上,轻巧拨动眼前挡住视线的荷叶,“来找你。”
幽幽停在莲花上的手指忽然一顿,她怔了怔,偏过头细细看了长恭一眼,风吹在脸上一片凉意,她的声音轻的几不可闻,“接我回家吗?”
长恭温和地笑出声,”这里不就是你家,还用接吗?真是个傻姑娘。”幽幽一下怔住,呆呆愣住,她的小舟立在原处,长恭闲闲靠在舟楫之上,漫不经心地划着船桨,水波荡漾着,莲叶有过阵阵清香,转眼间长恭坐在了她的对面,幽幽突然觉得无处可躲,她仰起头看着长恭,眼里有点涩,却还是弯着眼角笑出声,“这次不要在诳我了。”
小舟晃了一下,长恭从那边跨了过来,他低头看着手里抓着白色荷花的幽幽,慢慢伸出手将她揽在怀里,声音有点低沉,“我刚刚去见了高垣,”他的下巴轻轻蹭过幽幽的额发,”幽幽,高垣说我大劫将至,怎么办?”
幽幽以为是催魂蛊又有什么事,惊得一下坐起,碰到了长恭的下巴,顾不上脑袋磕地生疼,急着问道:“什么?”
他笑了一下,接着气定神闲地回了句,“红鸾星动。”说罢便闲闲闭上眼枕着双手靠在船上,耳边有夏虫低鸣。
感觉到脸上有细碎的发烧拂过,长恭睁开眼的时候便看见幽幽撑起手肘,嘟着嘴一副气鼓鼓的样子,不觉觉得好笑,幽幽低下头狠狠瞪着他,话里藏不住恼意,“说了不诓我又来诓我。”
长恭仰脸看着幽幽,他们此时离得太近,连彼此的心跳声都能听见,月光下赤色的唇微微翘起仍在小声抱怨,他修长的手指拨在幽幽的后脑勺,缓缓穿过如云的发丝,轻声说道,“没骗你。”湖水拍在船沿,幽幽没有听清,”什么…”
话音未落,便感觉到他右手微微加大了力气扣住自己低下头,晃过神来的时候略微有些冰凉的唇已经贴了上来,杯盏交叠,刀光剑影,到万籁俱静,她听不见四周的虫鸣水流,眼里只剩下面前的男子,所有未完的话都淹没在这一场亲吻之中,温柔细腻,恃宠而骄。
作者有话要说:
☆、王孙不归
高家与独孤家早已势成水火,高垣终于要启程,可还没有去陈国前便又遇上了重大变故,那是秋分时节暮雨时分,东城门传来急报,说是城头挂了一具死尸。
挂在邺城城头的是早就宣称已经死了的高百年,夜色摇摇晃晃,空中蔓延着腐尸的气味,守城的侍卫半日不敢说话,胆子大一点的准备过去把尸首落下来,高垣只撇了他们一眼,他自己从城墙上握住挂着尸体的绳索,对底下的长恭点点头,绳索被缓缓放了下来,长恭将绳子从高百年脖子上解开,高百年身上全是伤痕,他抱着百年,低头看着百年许久,看百年脸上全是已经干涸的血迹,心口猛地一滞,却是一阵腥甜涌了上来,他死命压了下去,一阵风吹过,邺城城角枯死的老树落下枯枝,高垣跟在长恭身后,他们没有说一句话。
从长安街头一直走到齐宫前,宫灯绕满了宫墙,像是要飞起的长龙,已经不再年轻的萧太后站在宫门前,长恭抱着百年尸首朝她跪下,萧太后弯下身看着禁闭着双眼的百年,眉间全是慈母痛意,“你答应娘平平安安……”萧太后一遍又一遍摸着百年散乱的发髻,神情不像是悲伤,却又像是悲伤,她忽然死死拉着百年已经青冷的双手撕心裂肺地喊道,“你答应娘平安回来,百年百年,你应娘一声……”
三日之后,丧礼大行,但高百年已经死了四年,今日只是将空墓换成了实棺。
一月之后,高垣启程要去陈国,长恭来到北城门外送他,城门深处,王拂正牵着一匹赤血宝马在城墙角吃草,长恭见着王拂并未惊讶,只拉着高垣道,“你一路小心,取了东西便即刻回邺城。”
高垣手里握着一把旧扇,上面一面画着青山孤舟,一面提着嶙峋诗句,画是长恭所作,字却是百年三年前写的,高垣低头握着扇柄,略微垂了眼,“我知道,四哥,我再也不胡闹了。”
“好。”他唇角带着温和的笑意,高垣与王拂转身上了马,长恭看着二人跨马走远,天际青白,恰好像是白瓷上了釉,他走到城墙瞭望台,脚下是一片大好江山,他突然想起幼时所学,将军美人皆恐迟暮,可他此时却想着,若是有迟暮之年,必要再踏上今日城墙,看看这大好江山。
他垂手安静站在夕阳中,面色安详如佛,神色淡然如经世老者,只因他一直知道,从来都知道,他等不到迟暮之年,他活不到那一天了。可惜了这样好的景象,也可惜了那样好的人。
两月之后,高垣自陈国传来书信,心中寥寥几字,“江州城外遇袭,王拂坠崖,玉安,吾平安。”
高垣夜里提笔写这封信的时候,烛火被风吹得明明晃晃,他忽然想起王拂坠崖之夜,天边也是一轮皎白月色,他只听见一句“死和尚…”,便再也听不见看不见了,原来四哥五年前竟是这样感受,生不生死不死人不人鬼不鬼,可身上的担子告诉他,还不能倒下,还要撑着。
长恭与延宗接到书信之时,只沉声吩咐洛州守卫诸事,等到夜深之后,延宗先开了口,“四哥,给王姑娘立个牌位吧。”
长恭抬眼看着漆黑夜幕,点点头,他忽然转头盯着延宗,似有千言万语,可手足却有些无措,话也说得不明不白,“延宗…”
延宗在营帐口停下脚步,回头对着长恭了然一笑,“四哥,你放心,我会保重自己,也会保重云落他们。”
十月初十,原是大凶之日,家家户户皆悬挂蓬蒿符带,然光州清浮山,却像是被人世遗忘的一块,扶风涧内有一条小溪绕过谷中,月色清凉如水,觉迟抱膝坐在桥边,漫不经心地看着水中游过的小鱼,听见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她回过头看见来人,笑了笑,便又转过去继续看水。
应是从陈国赶往邺城的高垣冲她见礼,“琅琊公主。”
觉迟眼里有疑惑神色,“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高垣站在觉迟面前,他从怀中掏出一方布巾,觉迟伸出手,纤长的指尖还没触到白布便放了下来,她与高垣静静对视,白布落在地上,她忽然就突兀地笑了一声,“你伯父即便死了也不放心,他将事情告诉你父亲,你父亲便将这些事告诉你,我都忘了,你已经长这么大不像是小时候那么可爱了,”溪水流过旧石泠泠作响,觉迟眼里闪现不明情绪,她弯下身子,拾起地上的布巾,抬头看着高垣,“身在王室,果然什么情谊都是假的,若是再让我选一次,便是看着魏朝亡了父皇直接杀了我我也不会随你伯父走,这笔买卖太亏。”
高垣几乎是面无表情开口,“殿下记得便好,伯父泉下也会瞑目。”
觉迟站了起来,她拍拍手上泥点,声音响在空中,“我自然不敢忘,”她身后恰好种了一株杨柳,她伸出手拨开垂在眼前的柳枝,微微扬起下巴闻着已经枯干的柳枝清香,“你有什么事让我去做?”
高垣说出一句话,便看见觉迟的脸色瞬间煞白,她咬着唇,一字一句问道,“你查清楚没有?他在谷内快四十年……”
“殿下以为是假的?”高垣声音低沉的有些可怕,他又递给觉迟一张牛皮纸,上面写着独孤家主下令杀高百年的命令,他眼里有恨,“百年跟我还有四哥延宗一起长大,怪只怪他隐藏的太深,我们看的太浅。”
“不是这样,”觉迟靠着清河月色,神色有些放空,“他没有隐藏,只是一直没到他出手的时候罢了,”她说完这句话,手中牛皮纸已被化为齑粉飘进水里,她眼里有泪,却慢慢说道,“从前我为了不让魏王室怪罪离开,如今真的要为了天下苍生,阿垣你说,他真的会使天下动乱吗?”
高垣闻言沉默半晌,才缓缓开口,“殿下何必多问,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况且独孤家不是死了百年的虫,他们是不世出的龙,阿垣不敢求天下太平,只想求四哥延宗跟所有高家人平平安安。”
觉迟陷入沉默,再抬头时一滴泪自眼角滑落,她抬起手,指尖齑粉落了干净,“他自年初便一直不在家中,我自己才醒,可也能猜到怎么回事,但又总想着或许不干他的事呢,万一不干他的事呢,可人哪能总是骗自己?”她盯着眼前竹舍,语气有些茫然,“我这些年十有□□都在昏睡,总觉得自己活得太长,又觉得这一生太短,还有好多事情没有来得及去做。”
高垣立在原地,眼里情绪复杂,他一直清楚,自高欢身上遗传的催魂之人左手掌心有一红线,线断蛊出,可是长恭手心却是反了,他的催魂是高澄亲自喂血得来,而琅琊公主为了解掉长恭身上催魂在长恭还小的时候用了拓跋秘术,可惜秘术反噬,她在二十五年中只醒过数次,幽幽湖光中,高垣仿佛看见一个女子尚且年幼时浴火却未能重生,他拿起自己的剑,已至暮春,湖面却起了一层薄雾,高垣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殿下若是不愿意便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