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像是失了意识,模模糊糊费力说出了一串话,伸手想触摸那个男子的眉眼,却突然意识到根本已经不可能,黯然垂下手,宇文邕抱紧幽幽,忽然转身走向齐军方向,刘御惊声呼道,“陛下,不可!”
宇文邕不管不顾,径直穿过人群,有想杀他的士兵的鲜血洒在了周围,有保护他的士兵倒在了身旁,仿佛千山万水,他们三个终于隔得那样近,宇文邕看着长恭,凄厉着的嗓音不断响起,哽咽而又颤抖,“你看看她,她就要死了,你看看她好不好?”
长恭站在马前,从发箭的那时他就一动不动,他定神看着幽幽,忽然止不住的后退,狭长的双眸掩饰在了青铜面具内,他轻轻摇摇头,恍若失神,黄沙扫在他的脸上,像是没有知觉,幽幽目光涣散,早已失了神智,战场浓云忽然散开,第一抹阳光洒在她苍白的面颊上,握住宇文邕的双手终于缓缓落下,一滴泪水从她脸上滚落,像飘逸的蝶,美丽的不像话,她最后的目光向西极力望去,那是长安,无论是宇文幽还是高长恭,是他们今生再也没能回去的长安。
“幽幽?”宇文邕贴在幽幽耳边轻声呢喃,黑亮的双眸因为失去至亲而失了光芒,他突然跪在地上,紧紧拥住幽幽,满目的悲伤无从掩饰,长恭此时才从对面走了过来,他半跪在地上,缓缓伸出细长指尖,握住幽幽脚踝,低下头,将耳朵凑了过去,慢慢晃动铃铛,可是却再也听不到一丝响声,他眉间紧蹙,眼角是掩饰不了的空洞,陷入无穷无尽的黑暗,只是一切都在面具之下,谁又能看得到谁,谁又需要谁的原谅?两军不知何时分立对峙,战事却停了下来,十万大军默默看着他们二人的行径,莫名觉得悲凉,宇文邕像是没有看到长恭一样,只缓缓起身,紧紧抱着幽幽,踉跄踱步离去,黑发垂眸,宛如行尸,一步步走远,离开这座人间炼狱。
长恭抬头看着白云散了又聚,黄沙飞了迷眼,月亮藏在云之后,月光皎皎,不知过了多久,他走到刚刚幽幽站着的地方,地上余了一滩未干涸的血渍,他缓缓蹲了下来,伸出纤细的手指摘下面具扔在一旁,一切都已经偏离了原来的轨迹,他抬头呆呆看着阳光冲破乌云,忽然笑的凄惨,脑海里全是那些年。
长安仲春多雨,他立在低着雨水的屋檐下,看着幽幽从远处撑着油纸伞,发梢沾着些许雨点,巧笑嫣然,偏过头,看着他说道,“师父师父,我来接你回家,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渔唱三更
她醒过来的时候,天边月光正好。
睁开眼看到的第一处场景算不上陌生,甚至还很熟悉,她想了许久,才想起这是她在南疆的屋子,目光落在西窗前的台上,有几株桂花摆在岸上,连摆设都跟从前一模一样,她想开口,到了最后只有喑哑的几声,连语调都听不清。
原本坐在窗边临帖的男子猛地晃了晃手中的笔,纸上一大片散开的墨渍,他几乎像是不敢相信一般,连声音都在微微发颤,“小幽?”
幽幽眼睛睁着,张张嘴,却还是说不出话,眼里却有晶莹液体流下,孟行之走过来,他收了情绪,温暖的指腹擦干她的泪水,唇角弯成好看的弧度,一贯的温和,“傻姑娘,哭什么哭?”他自己这样说着,却忍不住别过头狠狠吸了口气。
孟行之伸出手扣在幽幽的脉搏上,良久,他才真正放心地笑了出来,“虽然还有点虚弱,但好好养几日估计就好了,”他盯着她看不清意味的瞳孔,叹息似的说道,“我知道你有很多事情想问,但好歹如今先放下别的,等你好了我什么都告诉你。”
幽幽看着孟行之,仿佛从前她还小的时候一个人躲在孟倾墓前哭泣的时候,总是他找到自己,牵起自己的手走了出去,再也不会有悲伤。
她张张唇,十分费力地想说话,孟行之将耳朵凑上去,许久才听清楚,
“哥。。。哥。。哥哥。。。”
他弯下眉眼露出温和的笑意,那么多的坚持在这一声模糊的呼声中,终于有了回报。
十日之后,幽幽终于可以说出清楚的话,孟行之将她喝完的药渣端到一边,为她掖好背角,笑着说道,“已经传信到长安了,你哥哥过几日就会知道了,”幽幽摸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都这么大了,还要哥哥照顾我。”
山间的风吹了进来,有些清甜的味道,孟行之走到窗边伸出手关紧门窗,眼里含着温和笑意,“既然还叫我哥哥,我照顾你本就应该的。”
他走到床前,落下的帷帐间垂落下斑斑驳驳的身影,良久,他才开口,“小幽,你有什么打算?”这是他很久便想问的,却一直到现在才问出来。
幽幽摇摇头,反问了一句,“如今是什么时候?”
“小幽,”孟行之叹了一声,幽幽却打断他的话,斜斜靠在枕头上,阳光照在她细碎的发丝上,她轻轻说道,“哥哥,已经过去四年了,该看清的不该看清的,都算了吧,”她攒出一缕笑,“你放心,我会安心呆在寨中。”
年少的时候走过很多地方,有些风景很好,她那时还想着等她长大了一定要去看看,可是后来一次都没有回去过,以前对未来设想太多,但到了最后才发现那么多的设想跟你无关,期望所以失望,失望才会绝望,这个道理,她明白的太晚。
花眠听到她的这番话的时候,只是淡淡问了一句,“你恨他吗?”岁月在花眠身上留下的痕迹,像是一首隽永的歌,因是旧梦太久,她一人在凤凰寨里沉睡。
“恩?”因为昏睡太久,幽幽还是只能躺在床上,她反应过来,只是低低垂下眼眸,说道,“银汉清浅两相分,早就忘了。”说完自己靠在枕上,抬眼看着屋外树影中洒下的落日。
银汉清浅两相分,她一遍一遍在心底对自己说道,因为母亲自她懂事之时便不在身旁,没人教她被心爱的人伤了要怎么办,可她终归是明白了,晓梦迷蝴蝶,已经到了清醒的时候。
孟家的孩子自小便被教导人非圣贤,但是既然担着孟家的名头,便是错也要错的不同凡响,幽幽这个错处犯得不小,差点都将命搭了进去,但在她下定决心留在凤凰寨时,世事又变。
在凤凰寨休养的宇文家的女子并不是只有她一个。
那日日下,屋外忽然传来嘈杂的声音,幽幽如今虽已大好,但底子毕竟耗了许多,听着外头像是兰亭在与什么人争吵似的,便自己披上衣服走了出去。
“你这样小心大哥说你。”
“可大夫说…”兰亭看到忽然出来的幽幽,小声地喊了一句,面色有些不正常,”幽幽,”却即刻浅浅笑道,“外头日头大,你出来做什么?”边说边拉着幽幽走进屋内。
幽幽看了看跟在她们身后满不自在的孟氏行云,自己嘀咕了几句便跟着兰亭走了进去,但看到兰亭手中的东西之后眼里霎时堆满了笑意,”菊花糕!” 她一边拿了一块塞进嘴里,一边塞一块进了兰亭嘴里,笑嘻嘻道,“兰亭你真好,我最爱吃这个。”
兰亭顿住倒茶的手,赶紧低下头,勉强笑了一下,却也没有再说什么。
次日,幽幽独自出了屋子,初秋时节南疆的风景还是很好,树木即使不再是满眼的生机勃勃,但枯落的却也不多,她原是准备四处走走,晃过神来的时候发现不知不觉中已经走到了巫殿附近,不禁摇摇头,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细索的声音,她回过头,是一个五六岁模样的男孩背着背篓隔着草木盯着她,粉雕玉琢的模样,神情却有些严肃,幽幽也盯着他,目光带了一些诧异,巫殿这边处在凤凰寨外围,素日人迹稀少,且她自醒来也有一月了,寨里的人大多也都见了,可是并没有见谁家有个长的跟小仙童一样的孩子。
那孩子与她相向而行,走过她身旁的时候没有抬眼瞅她,只低低嘟囔了一声,“我舅舅说这边蛇虫很多。”
幽幽低下头冲他笑笑,“我自小在这里长大的,不怕,多谢你啊。”她心里觉得好笑,这孩子分明只有五六岁,却一本正经地提醒别人不要被蛇虫咬了,她漫不经心的将目光移开,却在一不小心看见那孩子脖子上一串红绳串着一块玉佩的时候顿住,她的心口慢了几拍,蹲下身与那孩子平视,许久,才听见自己有些颤抖的声音,“你娘在哪里?”话还没说完,眼里竟然有了湿意。
她先前竟然没有认出,她怎么可以没能认出。
那孩子分明长着宇文昔的眼,谢以渐的轮廓,怎么会是假的?
她小心翼翼的伸出双手,大约是欣喜若狂,情绪波动地太大,一不小心落了泪,揽着那孩子轻轻说道,“我是你娘亲的妹妹,以前是生病了,所以你没见过我。”
“你也生病了吗?”男孩终于开了口,声音清澈动听,周身都是谢家的风骨,他忽然有些赧然,小声问了一句,“太婆说阿娘要多快活一点,病才会好的快一些,你去见见她,陪她说话,她会好的快一些吧。”黑如点漆的双眸盯着幽幽,眼里有藏不住的笑意。
“阿胡!”孟行云唤了一声,跟兰亭疾步走了过来,他心里砰砰直跳,面上却要装的若无其事,摸着男孩的头笑了笑,“你怎么调皮跑到这里来了,太婆找你陪她说话呢。”
男孩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先前眼里的光芒慢慢消散,垂首给孟行云行了礼,低声道,外甥这就去太婆那里,烦请舅舅陪姨姨四处走走。他人虽小,礼数却挑不出半分错,反而因为粉雕玉琢的模样,生的极好便让人忍不住去怜惜,说完话便又朝幽幽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转身要离开。
“孩子,你等会,”幽幽拦住孟行云身前,,盯着那个孩子沉声问了一句,“你阿娘在何处?”
像是空中忽然响了惊雷之后四周一片死寂一样,男孩弯下浓密纤长的睫翼,轻声回了一句,“太婆还在等着侄儿,侄儿先行告辞。”
因为双亲的原因,他从小心思便比同龄的孩子敏感细致很多,如今,他不是没有看出来自己的舅舅并不想这个陌生的姨姨去见自己的娘亲,心里不是不委屈,却又思虑到孟行云不会无故如此,低下头从幽幽身旁走过,再没有说一句话。
林间风吹过,幽幽抬头盯着孟行云,只问了一句,“我姐姐现在在哪里?”
孟行云站在她面前打量了她许久,声音却忽然放得极低,“你跟我来。”
巫殿边上有三处竹楼,他们走到的时候,刚好紫藤开出了花绕在树上,遥遥便听见花眠清凌凌的声音响起,“阿胡你慢些,小心摔着。”
“舅舅,”幽幽看见刚刚那个仙童一般的男孩从树上摘下一串紫花下来,目光落在孟行云身旁的幽幽身旁,没能藏住小小的欣喜,“姨姨。”
幽幽笑吟吟地冲他点头,视线却无法从树下的素衣女子身上移开,她未梳起妇人发髻,一头乌发宛若天边云彩一样散落下来,好像很多年前,她仍是那个满心欢喜地在树影下拉着自己的小姑娘,幽幽鼻子一酸,糯糯唤道,“姐姐…”
宇文昔终于转过身,却像是没有听到幽幽的话一样,像是一阵清风拂过,径直走过幽幽身旁,她手里握着一支箭,翎毛已经泛出,只坐在竹楼前的木做的阶梯上看着远方,安安静静的。
“姐姐…”幽幽走到宇文昔面前,她心里发慌,连带着声音都有些颤,她蹲下身,与宇文昔平视,扬起唇角笑了一下,又软软糯糯地唤了一句,“姐姐。”
宇文昔歪头看着她,许久,她几乎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宇文昔却又缓缓将目光移走,她伸出手想拉住她,不小心碰到了箭身,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孟行云一个疾步将她拉开,便看见宇文昔像个疯子一样一边护着箭,一边伸手便要打过来,她若是不被拉开,便要生生挨上一巴掌。
“兰亭看着月欢,”花眠急急嘱咐了一句,抱起阿胡转身便走,阿胡看着失控的宇文昔,先前的欣喜全都消失,目光呆滞,花眠将他的脸扣进怀里,柔声说了一句,“你阿娘只是犯病,过几日便会好的。”
幽幽呆立在一旁看兰亭与孟行云十分熟络地照看宇文昔,直到宇文昔平复过来,恢复成没有一丝人气的模样,兰亭顺了口气,缓缓开口。
“昔姐姐来南疆的日子比你要早上半年,谢家的人找到长安把她送过去,听说送到长安的时候,已经是这样了。你哥哥寻了很多能人异世但都没有法子,而且最要紧的便是昔姐姐被送到长安的时候便已经有了身孕。”兰亭顿了顿,继续说道,“那时已经八个月了,谢家那个将军刚好也出征了那么久,谢家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找到昔姐姐,但等了八个月才送来还是存了给谢偃留后的想法,可你哥哥才坐上皇位,皇家容不得这样的事情发生,昔姐姐生下孩子之后,便将他们送来凤凰寨,对外,只说豫川公主病逝。”
“谢以渐呢?”幽幽轻轻开口问了一句。
兰亭脸色有些惨白,要出口的话停了下来。
“谢以渐呢?”幽幽重复了一句,眼里没有一丝神采。
“周齐邙山之战,谢以渐死在了那场战役之中。”兰亭缓缓说出。
幽幽脑中一片空白,许久晃过神来,邙山之战,谢以渐真的死了,死在高长恭手中,她想明白这一点,顿觉嘴里腥甜,轻轻啐了一口,她心里像塞了一块巨石,沉闷的无法呼吸,她捂着心口,却一句话都说不出。
“幽幽?”孟行云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孟行云拉住幽幽想劝几句,兰亭却冲他摇摇头,幽幽从不会这样,此时大约是真的心灰了,二人只好让幽幽独自留下。
幽幽坐在石阶上面,天上白云悠悠,有蝴蝶绕在她身旁飞着,她只是睁着眼,目光落在歪睡在树下的宇文昔身上。
宇文昔悄然闭着眼,悠然的远山眉像是水墨山水一样,这样安静闲和的模样就像是那一年,也是一个秋日,梧桐树叶略微稀了一些,便是在一片散漫日光之下,宇文昔与谢以渐不期而遇,那是谢以渐游学回来之后二人第一次见面,虽是秋日,却比春光明媚了很多。
幽幽便在不远处的阁楼里面看见二人相视一笑,像是画中人一般,几乎把人看住,她那时想着,所谓天造地设,大约便是这个模样。
她姐姐原本应该一生平安喜乐,不会是如今这幅模样,良久,身前传来脚步声,幽幽抬头看着孟行之,从石阶上站起来,然而脚底发软一下栽了下去,孟行之扶住她的时候分明感觉到她浑身都在发抖,良久,才一字一句地问道,“哥哥,你说要是疯了的是我会不会好一些?”
“幽幽。”孟行之低头看着她,低低唤了一声。
她顺势缓缓虬了下去,紧紧环住自己,滚烫的泪水从脸颊滑落,“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她啜泣着,几乎泣不成声,“我好恨他。”
孟行之将幽幽带入怀中,像从前她躲在孟倾墓前哭泣时一样轻轻拍打她的背,山间夕阳正好,仿佛走过千山万水,因缘轮转,儿时的小姑娘在他怀里哭泣,他竟然有些感激,可是心底却也在难受。
作者有话要说:
☆、怕听啼鹃
孟行之发现幽幽不见时已经来不及去追,幽幽只留了一张字条,他对着日光看完留言,纸条在掌心静静化作齑粉散在空中,他唤来寨内族人,沉声吩咐道,“去禀城主,圣女去了邺城。”
幽幽到了邺城城外的时候已经过了初冬,十月月末,邺城城外刚好落了一场大雪。
她靠着城墙一句句听将士问完话,情绪忽然就在那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