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在下是大邺高肃。”长恭仰头遥遥看着月色下的竹楼,因为离得太远,双眼微微眯起,却也只能看见一盏青灯笼罩出朦胧的身影。
“你刚刚踩了我的阿木,”小姑娘嘟着嘴,有些不高兴,因为她在夜里也能如日里一般看人,目光从地上缓缓往上移走,等到看清长恭的眉眼轮廓之后,没能掩饰住自己的惊讶,“你长得好像神仙,真好看。”
长恭低头看着被他踩在脚下的一株不知名的草,便往旁边移了两步,道,“这是阿木?”
“是啊,小哥哥,你再往边上走几步,帮我摘几株凤凰花好不好?”她用木棍支撑起竹窗,露出大半个脑袋在半空中笑眯眯地说道,“我舅舅不让我出去,你能帮我摘凤凰花吗?”
长恭从眼前树上摘了一株盛放的花枝,冲灯光方向温和笑道,“凤凰花有了,就是不知这里是不是凤凰寨?”
他踏着月光走到殿楼前,窗户后面躲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她忽然就从窗口露出半张笑脸,伸出手接过凤凰花,点点头,“这里是凤凰寨巫殿,你来做些什么?找我舅舅吗?”
长恭对她摇摇头,“不是,我随师公前来找一名唤作白泽的苗蛊。”
小姑娘又躲到窗后,她听见白泽二字一下就皱起眉,“你晚上在巫殿外面陪我好不好,过了半个月舅舅来放我出去我告诉你白泽在哪里。”
长恭靠在窗前不说话,只悠悠瞧着她。
小姑娘傻傻看着靠窗的白玉雕琢一般的少年,像有些难以启齿一样,“我一个人在这里害怕。”
南疆已是暮春,巫殿外面除了凤凰花枝还开满很多不知名的话,夜里透露一阵阵的清香,殿外月朗星稀,殿内青铜台上只燃了一盏青灯,月光下,长恭清朗声音响起,“你是谁?”他问了一个原本应该在最开始便应问出的问题。
小姑娘托腮撑在窗前,她弯弯眼角,眼里含着天真的笑意,“孟幽,孟倾的女儿。”
长恭转身准备离开的身影缓缓顿住,他透过昏暗烛光终于看见巫殿中央有黑色棺木,那是孟倾的棺木,难怪她会害怕,他心里有波涛汹涌,嗓音却压制地低沉听不出情绪,“你不要害怕,我陪你。”
第一晚,他在外面给她讲了一夜的经历,从吴中水乡到大漠孤烟;
第二晚,他从外面给她带来自己刻好的狐狸木雕,等他要睡着的时候,还能隐隐约约听见里面刀片划过木头的声音;
第三晚,他给她讲了不知道哪里听来的鬼怪狐妖的故事,她听的入迷,连手中正在雕刻的木头都忘记去动手;
第四晚,他在殿外被梦靥住,醒来之后只低眉浅笑道,“无事,梦到有一个母亲当着自己儿子的面杀掉了孩子的父亲,你说,这算不算很吓人的事情?”
第五晚第六晚,他给她讲了所有的鬼怪故事,有听来的,有自己编的,讲到狐妖为了书生死的时候,听见殿内抽抽噎噎地哭泣声,他不禁觉得好笑,“别哭了,都是我编的。”他听见自己安慰人的声音都觉得不习惯。
一直到了第十夜,距离半月之期还有五天,凤凰花开了半月,在春雨中落了一地,他对着巫殿说完最后一个故事,嘴角浮起随意的笑容,他拉开窗户,小姑娘刚好托腮趴在窗台上,她被吓了一跳,捂着心口说,“你怎么突然冒出来了?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长恭抹抹发梢的雨水,他没应她,腾空一跃,跳进殿内,又被吓到的小姑娘连着退了好几步,却被长恭伸手拉住,他在灯光下眉角上挑,“再退可就撞到棺材了。”
殿外恰好响了一个雷,这在南疆并不算罕见,前几日巫女死的夜里便打了一夜的炸雷,可才吓着的小姑娘捂住耳朵,躲在少年怀里哭了出来,长恭衣角已被雨水打湿,他想把小姑娘推出去,却在听清小姑娘断断续续的呼声中停了欲推她的手,她在低声哭喊的只有两个字,“阿娘……”
第十一夜,幽幽终于刻好了一个凤凰,她满心欢喜等着月色降临,可直到月落日升,长恭也没有再来,仿佛之前全是一个梦,梦里有个少年,踏着月光走到窗前安慰自己,“你不要怕,我陪你。”
这便是最开始的开始,在琴曲未开始的最初,南疆的小巫女,便在年幼的时候,到了年少十分,纵容心底依恋肆意生长,像是春日藤萝,像是雨后春笋,像是松芽初生,肆意生长,直至参天。
再无回头。
愿岁月再无回头。
作者有话要说:
☆、东风无力
洛城的冬日沉闷而又阴寒,因着青县战士的原因,军内一片肃杀之意。
“王爷,”孙博进营附耳轻声禀告道,“青县解眠蛊途中死了两个战士。”
长恭正在擦拭银抢,闻言抬眼盯着孙博,眼里忽然起了冷淡的笑意,“郑家好大的胆子。”
青县战士原属郑家管辖,眠蛊一事皆是郑家为了嫡女入主兰陵王府正妃之位下的力气,长恭需要一个正当而又磊落的名义逼得高湛不得不送走幽幽,由此对郑家便一直是半允诺半暧昧的态度,可郑家在这样的纵容下下了一招狠棋,使得幽幽在齐国走上绝路,再无回头可能。
孙博垂头沉默不敢轻易回话,良久才开口,“属下有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长恭将银抢插入兵架,轻轻一笑,“我知你要说些什么,你放心,在这个关头我不会对郑家如何,来日方长。”
孙博跟在长恭身前已经快十年,闻言失神,半天才低声道,“属下僭越。”
邙山战役靠着洛州,这场战争已经打了一年多,可天子亲临却是首次,高湛来了洛州,当晚便传了长恭觐见。
长恭入营时候,高湛正低头靠在座上,屏退了众人,见长恭屈身跪在地上,心上一阵恼意,随手拿起桌前的砚台直直朝着长恭扔了过去,他扔的力道极重,长恭却一避未避,任由砚台狠狠砸在右肩,他神情仍如往昔,可额上冷汗却因剧痛一下沁出,高湛低垂双目冷冷瞧着长恭,“你好大的胆子。”
长恭跪在原地,一络黑发顺着耳尖垂了下来,他缓缓叩地,行完大礼之后抬头望着高湛,营内燃着落地油灯,正发出噼里啪啦的灯花炸出的响声,在这寂寂夜里格外清晰,长恭眼里含着清明的笑意,他冲高湛点点头温和道,“陛下早就应当知道长恭今日举动。”
高湛先前的暴怒已经退了不少,如今站在桌边冷眼瞅着长恭,“你如今翅膀硬了,我管不着你,但你这样,置高氏其他人于何地,置你亲子于何地?”
“侄儿不明,若是随了陛下,阿尧长大知道自己的命是他娘亲换来的,阿尧会如何自处?”他顿了顿,嘴角微微扬起,“何况陛下不会不知,即使逢了七星相连之日,可还差了琅琊玉与连城诀,连城诀藏着催魂蛊母蛊所在,没有母蛊,引出白泽又有何用?活几个算几个吗?”
高湛离了座走到长恭身前,他低头看着跪在地上的长恭,突然发现过了二十年,长恭在不动声色之间,已经慢慢离了他的禁锢,他不像是上一辈的高家人,他与阿垣百年想的更远,想要一鼓作气拆了独孤氏,可自己已经老了,他伸出手,却在里长恭头顶很近的地方停了下来,沉声道,“你既然走了那条路,便应该知道到了最后,没人会陪你一起,这条路,即使是为了你的兄弟,你也要走下去。”
长恭半晌无言,末了提起长袍再度行了礼,“谢叔父,长恭谨记不敢忘。”
“咯吱,”一道光亮慢慢照了进来,地牢的门被人打开,幽幽抬头看了一眼来人,眉眼弯弯地笑开,“竟然劳烦斛律将军亲自来此,是你们郡王准备将我处置了吗?”
斛律光穿着戎装站在牢门口,牢卒将门打开便退了下去,斛律光略微拱手见礼,“临川公主请。”
幽幽略微敛衽回了礼便从斛律光身边走过,只不过过了两日,洛阳城内已经是另外一番风景。
自战事拉开已经一年有余,但周军打到洛阳城下却是首次,十万周军隔着城外沙地与齐军相对,这本是两国之间的战争,却在洛阳城门打开的瞬间,数十万人的目光却一下不差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斛律光跟在大周的临川公主身后,他活了大半辈子,却分不清临川公主那一抹笑意意味着什么。
重重叠叠的乌云绕过战场,明明宇文邕便坐在对面的马上遥遥看着自己,但这一路她走的很艰辛,已经看不清此行的尽头。
“朕昔年与周室结秦晋之好以求天下太平,不至生灵涂炭,然周室奸诈,遣临川公主为细作于两军交战之际陷齐国于水火之中,数千将士生死未卜,朕痛之恨之,今休齐临川,望周室自重。”高湛含着愠怒的话语清晰传在两军之中,即刻便引起齐国将士愤慨,天地间霎时便响起“废弃之”的声音,战鼓擂擂,千军开战,分明已迫在眉睫。
“周室奸诈,虽圣上御口休齐宇文氏,却不知郡王如何?郡王欲待小王子如何?”说话的是一个中年壮士模样的将士,她觉得有些熟悉,忽然记起那是李世光,李夫人的亲哥哥,素来以狡诈奸猾闻名齐国。
想完她的目光便落在高湛身旁白甲银抢的将军身上,她如何认不出,她只是不敢看,
“李副将多心了,”长恭端坐在马上冷声回了一句,风吹散她的发,她看不清马上人的神情。
那李世光仍在喋喋不休,“小王子若知晓周齐恩怨,那郡王该如何自处?引狼入室与虎谋皮实乃大患也!”
一阵恼意涌上心头,她抬起头,眼里的光亮的惊人,狠狠按下心头怒火,指着李世光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临川不惧,但小儿何辜,”说完这席话,幽幽转身朝着高湛,沉静开口,“临川与齐室再无瓜葛,高尧与临川母子情分今日情尽,周室国人如违此誓,临川必下黄泉地狱,死后挫骨扬灰,不得终所,如此陛下能放心了吗?”
必下黄泉地狱,死后挫骨扬灰,不得终所,幽幽誓言下的极狠,在场闻言的战士俱是被骇住,李世光还想说些什么此时也面色讪讪连连退到后面。
战场忽然刮来一阵大风,幽幽用手挡住阳光射来的方向,白衣广袖印着黄沙漫天像是一幅画卷,她微微眯起眼看着风吹来的方向,有重重黄沙,缘起缘灭,今日总该有个了结,她转身看着马上白衣将军,眉目依旧淡薄,忽然想起了长安城里有一个小小的竹子围成的院子,可惜,她已经很久没有回去了。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 幽幽耳畔响起昔日吟诵的古诗,眼里有朦胧水雾,她偏过头看着齐国马上将军,眼里水雾却越来越重。
卿尚小,共采薇,只是只是,为什么如今只剩下我一个,独守这满园景色?
“大周皇帝有什么要说的吗?”高湛冷笑声自幽幽头顶传到对面,像是雷霆轰顶。幽幽听见这话腿脚有些发软,她不敢转身去看周国众将,更不敢看为首的周国皇帝,那是她的哥哥,却因为自己一次又一次受到拖累。
可身后却传来一阵马蹄声,穿过层层黄沙越来越近,终于到了自己面前停下。宇文邕跨在马上仰首立于两军之间,他抬枪直指长恭,怒声道,“我就该知道你是在利用她!”他看着幽幽,满目全是掩饰不了的疼惜,继而转头冷冷看着高湛,“朕与齐室结秦晋之好,奈何齐室奸诈陷吾妹于不义,此等结亲,不要也罢!”
幽幽抬头看着宇文邕扬枪怒之长恭,又听着宇文邕高声命令大周将士,“大周众将听令,割义州与齐,退兵!”幽幽看着兄长坚毅的面容,想起以前府中他全心全意维护自己时候的神情,嘴角微微笑开,她走到宇文邕身边,抬头牵住他的衣角,是完全小女儿的姿态,宇文邕转身看着幽幽,眼角泛着泪光,他低下身,伸出手指拂过幽幽的脸颊,昔日少年掌心薄茧已经粗糙成了老茧,可低沉的嗓音却带着丝丝柔意,“幽幽,跟哥哥回家。”
幽幽面色恬淡,眼角却浸满了泪水,她抬头看着宇文邕,半晌点点头,哽咽说道,”哥哥,我想长安。”
哥哥,那样美好的称谓,她轻声喊了一遍又一遍,带了十足的暖意,“哥哥,哥哥。。。”温温柔柔的声音一遍遍响起来,就好像那年她才回家时看着他的小心翼翼。幽幽牵住宇文邕的手,那只手宽厚有力,却已经能为自己撑起了另一块天空,
宇文邕正准备接住幽幽上马回军,心下轻松,风中却突然传来箭矢穿过风声的撕咬声音,凄厉孑然,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宇文邕躲闪不及,却并没有感受到疼痛,
“幽幽!”一阵凄厉男声自平地响起,发话的是站在齐军中的延宗,他被高湛锁在房中,适才才从洛阳城内偷偷跑出来,可眼前的场景让他不敢再看一眼,他停下脚步,再也不愿意往前走一步。
原因无他,幽幽拦在了宇文邕的身前,因是冲力太大,她连连往后退了好几步,唇边霎时流淌出红色的血迹,她微微低下头,恰好看见射出的那支箭头已经稳稳在心头蔓延出血迹,像是开了一朵桃花骨朵在雪地,桃花越来越盛,初春正寒。
宇文邕呆住半晌,手中泛着寒光的枪已经插在了偷放暗箭的齐国士兵身上,那名士兵名唤赵武勇,从马上栽了下来,嫣红血迹自嘴角蔓延开来,却笑的开怀,话语森然,“宇文邕宇文幽,你们好歹还有一人为青县陪葬!”
乌云霎那间布满天际,狭小的战场不断氤氲着昏暗,宇文邕眼中满是杀意,猛一挥手,霎时千万铁甲马鸣,隔着人山人海,幽幽一口气憋在胸口,她靠着这口气死死睁开眼盯着对面人群中惊艳绝世的男子,长恭眼底突现诧异痛意,她突然尝到了报复的快感,可随即脸上的表情却越来越难过。
痛意狠狠地拉扯住幽幽的思绪,她卧在宇文邕怀中,死亡的感觉一阵一阵袭来,可却并没有觉得恐惧,好像她等着这一天已经太久了,幽幽死死拽住宇文邕的手,颤抖着说道,“现在开战,我也没有回大周,先前的协议自然算不得数了!”
“幽幽!”周围已经有护卫护住他们二人,宇文邕急着说道,“你别说话,我们回家,我们现在就回家!”说着横抱起幽幽,他们穿梭在人群之中,纷扰的砍杀近在眼前,幽幽狠狠喘了一口气,止不住殷红的血丝从嘴角蔓延,她轻轻摇摇头,对着宇文邕笑着说道,“我已经。。。”狠狠喘了一口气之后,嘴角笑意越发深重,“我…回…不去了…”
宇文邕大急,嗓音已是带着哽咽,他颤抖着身子,紧紧抱住幽幽,“哥哥带你回家,”滚烫的泪水从脸颊滚落,他带着恐慌,口气像是不能承受的失去,嘶哑着声音缓声说道,“月欢还在家中等着我们回去,你先不要说话,乖。”
幽幽穿着素白的衣裳,胸口已是蔓延成绚丽的花朵,幽幽目光温和,伸出手握住宇文邕的双手,一字一句慢慢说出,“哥哥,把我葬在青竹园,一把火烧了,就用白瓶敛起埋在正对着半月窗的竹子下面,好不好?”她的面色极其苍白,一滴泪从她的眼角滑落,吃力陇起长袖,擦了擦宇文邕脸上的血迹,还有未干的泪水,断断续续地哄着宇文邕,“哥哥,哥哥,你不要伤心。。。”
她靠在宇文邕的怀中,四处的颠簸让她眉色微蹙,目光悠远,又透过重重叠叠的人群,看见那个身影,声音那么柔弱平和地响起,“阿尧长得很像你,你好好照顾他好不好?。。。。。我知道我不好,你不要这样,我真的很难受,”她像是失了意识,模模糊糊费力说出了一串话,伸手想触摸那个男子的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