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没有力气再去询问同样的话,屋内一时静极,幽幽慢慢半跪在冰凉地板上,像是置身荒野,身后是无边黑夜,却无一人呼救,她想起长安城内的宫墙,想起了凤凰寨的石碑,想起冰原的雪,想起江东的桥,想起了曾经走过的千山万水,可是这些又有什么用,她只觉得自己要溺毙在无边苦水之下,她死死抓着紫檀木桌的桌腿,从指间到发丝无一不在颤栗。
长恭呆在原地,他知晓自己的话有多伤人,可他还能怎么去做?幽幽半跪在地上,成串的泪扑朔而下,他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幽幽恸哭声像是匕首一下一下插到自己身上,他狠狠揪着手心,木然转过身,却始终迈不开步子。
婴儿突地一声啼哭打破了沉默,幽幽终于回过神,她伸手使劲抹抹脸上的泪,缓缓站起身走过长恭身旁抱起阿尧,蹭着阿尧白嫩的脸庞,幽幽仿佛忘了压在心底的恐惧,嘴里低低哼唱着不知名的童谣,月色有些深沉,长恭看着灯光下幽幽掩饰不住的凄然,觉得自己心口都快被挖空,他走到门口,缓缓拉开屋门,终于还是一字一句说道,“阿尧是高氏子孙,该享有的荣宠,该背负的担子,从他出生的时候就不会改变。”
“我儿子不会稀罕这些,我只要他平平安安长大,不要有那么多不得已。”长恭的脚步顿了顿,幽幽低头看着怀中婴儿亮如点漆的双眸温和开口,声音有些嘶哑,做母亲的,总是有那么多不放心,何况她连在自己儿子身旁呆多久都没了把握,“你准备怎么对付我呢?”好歹让我有个准备,这句话还没有说出来,屋外脚步声渐远,幽幽抱紧怀中的婴儿,天边月色如洗。
接下来的一个月却并无大事发生,唯有从邺城钦天监传了消息过来,说是七星将连,天下格局既定,幽幽听到这个的时候,正抱着阿尧有一搭没一搭地逗着廊下的雀儿,微微偏过头看了一眼候在一旁的静言,”这些消息闲时听听便罢了,钦天监算了那么些年,这天下不还是在变吗?”
“公主!”静言见幽幽并没有理会到她说这些话的真正意思,不自觉有些急。
幽幽突然伸出手将鸟笼打开,可是笼内的雀儿却并没有飞出去,她换了只手抱住阿尧,“鸟若是得到庇护过久便会忘了野生的本能,把它放出去早晚也会丧于雄鹰之口,人也是如此,现下我们若是偷偷离开齐国回到周国,传出来的话大约便是周国公主原为细作之类的话,里子外子都让他们占尽了便宜。”静言正欲开口辩驳,幽幽却漫不经心的闭了笼门,转身往院中走去,“既然是国婚,来的时候就已经做好回不去的打算,你帮我给哥哥传句话,万万不能因为我一人毁了父亲多年谋略,至于什么七星连的话即便是真的也不会怎么样,南疆未灭我就不会死,我当年执意让高长恭留在长安,已是宇文家的罪人,再多的错事已经担不起。”
初冬的日头刚刚好,晒在阿尧脸上,孩子半眯着眼,听不懂大人说些什么,兀自裂开嘴笑的开心,幽幽低头亲了他一口,又在心里算着还能呆在阿尧身旁多久。
作者有话要说:
☆、芭蕉不展
荥阳郑氏为了助齐王室已经花了大力气,粮草人马接连不断地被运到洛阳城内,坊间传着郑氏成败皆在此举的时候,变故却还是来了,驻扎在青县的士兵忽然在练兵之时晕厥,军医瞧了几遍都是无用,人总是晕睡着,活着跟死了一样。
静言跟幽幽说这些事的时候,眉宇间没掩饰住得意之色,也难为了她,因为周国的身份,在洛阳受尽白眼,幽幽听了之后,沉思半晌,扣下手里的书,沉声问道,“出事的时候青县是不是刚好下了大雨?”
“是啊,”静言有些奇怪,还是老老实实回答,“前几日洛阳连着下了几天的雨,好不容易才晴了。”
“那那些将士是不是睡着的时候右耳尖处有红色点状?”幽幽又问了一句。
“公主如何得知?”静言有些惊讶,她是在街上走的时候听茶楼的说书先生说过这点,可是幽幽分明已经三月未出府门。
不是瘟疫,是蛊毒,幽幽自己心里嘀咕了几句,抬头冲静言笑笑,一脸无害,“猜的。”
因是冬雨刚停,廊下水渠里结着细碎的冰,水平如直,底下却真的是波涛汹涌。
变故出在阿尧身上。
那日是十一月十五,呵气成冰的严冬夜晚头上皓月当空,大约是前几日才下完雪的原因,衬着白皑皑的一片雪景,月色亮的惊人。
幽幽离了阿尧还不到一刻钟的时候,便听见阿尧屋内传来一阵叫声,“有刺客!”
她拔脚来到阿尧门外的时候便瞧见一个黑色身影从窗子钻出,心几乎提到嗓子眼,对方的身影她不熟悉,可是腰间别的令牌她确实认识的,那是南疆蛊师。
“留下解药。”她提起剑,眼里露出寒意冷冷说道。
黑衣人停了下来,大约是嗤笑了一声,“南疆孟氏巫女连这样的眠蛊都解不了?”
“城里的将士的蛊是你下的?你是陈国还是周国的人?”幽幽将剑口稳稳指着黑衣人的心口位置,收了素日的温和,不待黑衣人回答,冷冷瞅了黑衣人一眼,“眠蛊养蛊人死了,再厉害的蛊虫也活不下去,这个道理,你师父没有告诉过你?”
白色的剑光撞在一起,合着身后积雪落下的声音,幽幽的剑术算不得高明,此时想的是一招致命,不自觉地便在脑中回想着长恭的声音,“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情自然做不得,但在非常时期是可以的。”
幽幽白色裙裾急速转了一个圈,电光火石之间,她与黑衣人靠的极近,单薄的背几乎与黑衣人贴在了一起,她微微低下头,余光落在被黑衣人扣住的右手上,连着退了好几步,忽然转手抓住黑衣人的右手,黑衣人一愣,还没来得及嗤笑幽幽这样捉住自己又哪里来的手去杀人,瞳孔忽然放大,幽幽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轻蔑,擦了擦嘴角嫣红的血渍,握剑的左手缓缓将剑从自己腹部抽了出来,当年长恭便是这样握着她的手将木剑从前面的稻草人腹部漫不经心刺了进去,直至刺到后面稻草人的小腹处,人身上的穴位那样多,前面伤的无碍,躲在后面的却活不下去,那时长恭便说了一句,“这样我伤敌死,算得上划算。”
幸好。
南疆蛊术虽精,武艺却并不算出神入化,这个蛊师的主人不算精明,让他杀人却没教会他自保的能力。
她手中的长剑撑在雪地之中,顺着剑身流淌下的血渍染红了身下的白雪,她捂住伤口,还没来得及站起来,院门突然被推开,一堆将士便将她围住,火光照的她脸色通红,不一会儿,众人簇拥着一人走近,庭院中寒风吹过,她心心念念的男子踏雪而来,目光落在被血染得变色的白衣上面,分不清是痛意还是什么,隐隐约约地听见几句话,死去的人是郑家请来为将士治病所用,先生傍晚留书说是发现关于疫病的重要线索,刚刚听见院中打斗之声,来的时候便看见先生的尸首与…
将士说话的声音忽然停住,神色有些慌张,到底还是落在半跪在雪地中的幽幽身上,“进来的时候只能看见先生与临川公主。”
月光落在幽幽身上,她缓缓抬起头,发间沾着霜雪,定定看着长恭,“他给阿尧下蛊,我只能杀了他,用你教我的,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样我伤敌死,算得上划算。”她重复着从前长恭一字一句说在她耳边的话,阿尧的哭声响了起来,她向屋子的方向瞅了一眼,一股热血顺着嘴角淌了下来,她又冲长恭笑了笑,泪水滚了下来,“我输了。”
明明他已经告诉自己他已经将自己当做弃子,迟早要送回周国;明明他已经明说,那么多的过去不过是一个人的骗局,一个人的幻想;明明自己已经清楚,在天下与高家面前,幽幽什么也不算,可是,现在心口一窒,难受的几乎要死掉。
这是一个局,养蛊人在地上还没死透,阿尧却并没有出事,只不过是寻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将她送走,没有什么将士中蛊,有的只是兰陵王妃为保周国给齐将士下毒的阴谋被揭穿的时候恼羞成怒杀了郑家密探的故事,周国失信于天下,带着以往和亲的公主大约日子都不会好过的后果,齐国只是损了一名蛊师,这个买卖连自损八百都算不上。故事的事实如何,在于赢得人是谁,原来这便是他对付自己的手段,可惜,明白的真晚。
你踩着我的啊木了
在下邺城高肃
姑娘大约是认错人了
不会,我会保住命去找你。
我很担心
……
真真假假的话在她脑海中来回浮现,她分不清,腹部的伤口只是被粗粗包扎了一下,此刻隔着白布传来钻心的疼痛,像是针扎一样密密麻麻地袭来,额头沁出细薄的汗,她没能忍住,死死咬住唇半跪在铺满干草的地上,日光渐渐从她脸上消散,不知道过了多久,只听得咯吱一声,一阵微弱的光透过漫无边际的幽暗折射了进来。
那是高延宗,他来到幽幽被关押的牢房的时候,恰好是深夜,牢房内阴气湿重,连烛火都是明明晃晃,听见慢慢走近的脚步声,幽幽抬起眸,看到踏着月光而来的高延宗出了神,恍过来的时候延宗已经走到她面前,目光阴沉,分不清情绪,她隔着牢门,冲他笑了笑,“让你连地方都没有坐,实在对不住。”
“你就一直在这里呆着?”延宗问道,语气有些怒意。
幽幽以为他是气她,以为她是给那些将士下了巫蛊的人,就不愿再多说一句话,强撑着缓缓抬起步子走到石床边上坐下。
“砰,”一阵声响忽然响起,幽幽猛地一吓差点就跳起来,看过去原来是延宗忽然一拳捶在拦在面前的栏杆上,幽幽愣愣地盯着延宗,延宗大约是怒极,压低了嗓音竟有些颤,“你不知道为自己辩解一句吗?”
“延宗,”幽幽缓过神来,低低唤了一声,她忽然声音有些哽咽,大约是委屈极了,“你知道不是我,你哥哥也知道,”提到这个,她靠在牢房的墙壁上,因牢内终年阴寒,透过墙壁传来阵阵凉意,透过天窗,她的目光有些深邃,“我虽然讨厌郑夷,但也不会将这么多人的性命当做儿戏,但是延宗,周齐开战,我原本在齐国已是举步维艰,这样未必不好。”
“幽幽!”高延宗有些急,忍不住打断她。
“真的,这样未必不好,”她抬起头看着延宗,其实他们兄弟长的并不相像,可是如今她还是忍不住不去想,雪白的脸上忽然浮起一阵潮红,她捂住嘴狠狠咳了好几下,喘过气来之后,朝延宗笑了笑,“如今这番境地皆是我咎由自取,怨不得任何人,从前我在南疆的时候,看过一种不知名的藤蔓,缠在一棵梧桐树上,紫色的藤蔓好看极了,可是行之哥却废了好大力气将藤蔓从树上扯了下来,我跟行之哥大吵,他就跟我说若是让着藤蔓继续缠着树干,梧桐树总有一日会死,那时我不懂,现在有些明白,树也好,人也好,太过执拗并不算什么好事,我嫁给长恭已经三年,你知道从前青竹园的事情,但大约不知道,其实在长安之前,我便已经见过他了,只有我记得,”幽幽叹了一句,目光缓缓度过窗外的一轮冷月,突地笑了一声,“他大约不知道他在南疆看见的小姑娘会记得他,我姐姐问我为什么如此执拗不肯退让一步,是啊,我自己也没能想到,从少年时期的迷恋,放任之下肆意发芽,如今已是盘根错节,我喜欢他,这种意识已经根植脑海,甚至可以让我忘了自己身上流淌的宇文氏与孟氏的血,”她顿了顿,微微偏过头靠在木柱上,心口一窒,继而缓缓开口,“可他不信,他只信高家人,他心里只有高家,所以才一直那样骗我。”幽幽扬起头,视线穿过天窗看到了挂在天上的繁星,一阵寒风吹来,她缩了缩双手,大约是腹部的伤口又在作痛,她低下头按住伤口,声音有些闷,“至此一别,延宗,我们大概在也不会相见了,你应我一件事可好?”她偏过头,眼里闪着晶莹的泪花。
高延宗伸出手狠狠拭了拭眼角,喉咙有些赌,“你想都不要想,你是不是打算将阿尧托付给我然后就再也不与我们见面了,你不要妄想了,你要是死了阿尧会被欺负的很惨,没有人会心疼没娘的孩子……”说到这里,他自己没能控制住情绪,说到后面已经有些哽咽。
幽幽迈开步子走到延宗面前,隔着木制的牢门,她忽然弯弯眼角笑了出来,双眸闪现着信任,“我知道你不会的。”
待高延宗离开地牢的时候已是深夜,地牢尽头是一片平地,周围绕着围墙,月光下,隐约有一个欣长身影,身姿嶙峋,在夜风下略微有些单薄。
“四哥。”延宗低低唤了一声。
长恭回过头看着延宗,眼里流露的情绪有些复杂,细细看过去,竟有些像是痛意,他生的极好,但素日因为性子冷淡,浑身上下的人气并不多见,如今这样,倒平易近人了一些,片刻,方缓缓问了一句,“她怎么样?”
“右腹受了伤,伤口大约是没处理好,我去的时候她疼得不行,但应该没有性命之碍,”延宗顿了顿,有些恼怒地看着长恭,“你真的相信是她做的?”
“满城将士都以为是,那是与不是并不算重要了,现下除了齐周商谈,没有别的法子,即使叔父在,也要给将士一个交代。“他冷静地回道,仿佛先前的情绪已经消失殆尽。
“别人那样也就罢了,可你是她的夫君,她孩子的父亲,四哥,你知不知道,她真的很伤心。她说如今这一切皆是她咎由自取,怨不得任何人,她让我好好看顾阿尧,四哥,阿尧是你们的孩子。” 月光下延宗看不清长恭的表情,声音忽然放低,“四哥,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痛恨自己姓高。”
延宗自小与长恭一起长大,素日最是顾惜长恭心中所念所想,半分重话也不会说,但现在这些话,却有些刻薄。
延宗转过身走出地牢的界限,脚步声渐渐走远,无边的寂静袭了过来,长恭的身影几不可见地颤了一下,他张张唇,声音轻的几乎听不见,“幽幽……”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幸不能免,生离或是死别。
作者有话要说:
☆、插:南疆往事。壹
“你要踩到阿木了,”一个小姑娘的声音传了过来,长恭抬起头,只看见一轮弯月亘在天边,四下俱是不知名的花草,他有些疑惑,微微移开一步的距离。
“哎呀,你踩在阿木身上了,快些走开。”小女孩的声音有些急切,长恭运气用轻功离开这片,小姑娘大约是没见过有人可以飞起来,惊叹了一句,“你会飞啊。”
这次声音传来的方向很清晰,长恭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深深藤萝之中隐隐藏着一座黑色石殿,大殿有一个小小的窗口,屋内并未点灯,只能隐隐绰绰地看见一个身影,长恭朝她拱手做礼,“误入此地,打扰姑娘清幽,望姑娘见谅。”
“噗,”小姑娘没忍住,一下笑了出来,她靠在窗边,看不清眉眼,声音却清脆动听,她笑了笑,“真是比我行之哥的礼都要多,你是舅舅叫来接我回去的吗?”她指尖缠着不知名的藤蔓,没等长恭回答,自己嘟嘟囔囔又说道,“可是舅舅说这次要我守一月啊,这才半个月,咦,她忽然有些疑惑,目光落在长恭不同寨中的服饰,你不是寨里的人?”
“不是,在下是大邺高肃。”长恭仰头遥遥看着月色下的竹楼,因为离得太远,双眼微微眯起,却也只能看见一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