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庙来供奉,雪女祭天的那一日是二月初八,百姓便在那一日举行盛大的篝火晚会,寓意在于凉州再也没有灾难。
幽幽在茶馆之中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抬头听说书先生讲完这段传说,她暗暗瞅了一眼闲闲坐在身旁的钟离陌,深深叹了口气。
“高夫人有何高见?”前几日钟离府遇袭,钟离陌受了轻伤,右手因伤被吊起来,他喝了口茶,桃花目瞥了过来。
“我在想雪女祭天之后,她的夫君又在哪里呢?虽说仙人有匡扶苍生的责任,但他作为雪女挚爱,即使不能,为何都不试着站出来?”她一直记得,莺时同她说过的那段往事,钟离昀弃了贺兰妩,这是钟离陌心中的一道疤痕,她被他拘禁,但还是学不会卑躬屈膝,见钟离陌不答话,她便又接着开口,“大约男人都是认为从头到尾是雪女一人的执念在作祟吧?究其本质,雪女同人类本来就是异数,她强求同人世的纠葛,犯了天条,害了凉州,即使是剔了仙骨,你也认为是应该的吧?”
“是那男人无能。”钟离陌终于开口,声音却并没有多少悲喜。
幽幽一下嗤笑出声,“雪女,贺兰妩,”她掰着手指数到,看见钟离陌眉头皱了起来,却并没有停下来,眼里闪过嘲笑的痕迹,“她们遇见的是无能的男人,莺时也是,可见与凉山冰原有关的女子命都不大好。”她靠在木窗边上,楼下有人影晃动,那是篝火宴的开始,莺时大约也会在今晚被送到吐谷浑,幽幽神色平静,沉声劝说,“贺兰陌,莺时是蒲氏女,你不会不知道莺时被送到吐谷浑之后是什么命运,届时即使是你,也没可能将她带回来,是,你爹爹对不住你娘,但是这与莺时何干她为你做了那么多,连你对钟离府的算计造的冤孽都算到她自己身上,她一直都说自己对不住钟离寻,可你们,可如今你是让她把命也给贺兰家吗?”幽幽不知道该如何去救莺时,她将唯一的希望都寄在贺兰陌与莺时曾经算得上的恩情之上,可惜,如今看来,这着棋委实押错了。
钟离陌却越过木桌走到幽幽身边,眼神扫过幽幽,从上打下细细打量着她,又以手中折扇漫不经心地挑起幽幽的下巴,贴在她耳边轻声说道,“莺时不会死。”
幽幽一把打落钟离陌的手,她恼怒自己什么也做不了的状况,也厌恶钟离陌此时置身事外的样子,有些怒气未消,低声喝道,“二公子勾搭少女的手段尽可以收起,”话音刚落。她眼角忽然瞥见了钟离陌衣袖微微荡起的右手边,脑袋转的很快,她站起来,与钟离陌只隔数尺,嘴角攒出一缕狡黠的笑,她慢悠悠开口,“不知大公子现在在何处?小女虽说十日之期,如今岁还没到十日之期,医者父母心,小女总该时时在大公子身旁照看。”
“不敢劳烦夫人。”钟离陌并不理幽幽,幽幽摇摇头,转身作势要离开,却突然回过头,左手握着莺时那晚交给她的木簪,大约手未把稳,木簪一下掉在空中,钟离陌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接过木簪,幽幽盯着他完好的右手一下就笑了出来,“大公子若是死了,受益的自然是二公子,四周看着大公子的人太多,却没一个真心要大公子活,都等着二公子动手杀了大公子,可是你以前既然要杀他,又掩人耳目故意放任让人劫走钟离寻所为何事?难不成你是为了救他?”
“夫人果然聪明,只是陌行事素来如此,并不是为了救钟离寻,况且谁劫走他都不会妨碍我的事,杀他或是救他自然也不干我的事,陌何必为此劳心劳力?钟离寻去处不关夫人的事,也不干陌的事,如此大约要让夫人失望了。”他面上并无一丝反常之色,却似有似无地浮起一缕笑,目光落在木簪上面,“她便连这个也不愿留下?”
“啊?”幽幽反应过来他指的是莺时,刚死的心又活了过来,“莺时一直留着这个,这次是忘记带走了,那个蒲氏算天命也要天时,二月十三是个好日子,你若要救莺时回来需得赶在那之前。”
“为何?”钟离陌大约觉得她天真的有些可笑,“莺时在吐谷浑很好,即使活着,也要让他们生生不见。”
“你是疯了不成?”幽幽猛地站起来,她委实被钟离陌的想法吓到,急的来回踱步,“没人知道算出天命会怎么样,莺时在吐谷浑,难道你还会不要钟离氏去吐谷浑找她?”
“为何不会?”钟离陌缓缓举起杯子,对着灯光看夜光杯里紫色的液体摇晃,他似笑非笑道,“现在的钟离氏不过就是一座空府,毁了钟离氏,我母亲就回吐谷浑,只是,”钟离陌站起来微微侧身附在幽幽耳边笑着叹了一声,“如此正好如了大哥的意,我总不能事事都随他的意,拿一个钟离府换莺时,算来算去也是他亏了,”说话期间,钟离陌随身侍卫李林却疾步走了进来,彼时外面已经在祭拜雪女,他凑在钟离陌耳边,声音放得很小,断断续续的,却还是被幽幽听了个大概,“夫人的马车。。劫马车。。。黑衣人。。。”
钟离陌挥挥手,李林便退了下去,他凝神看着幽幽,“莺时没能到吐谷浑,夫人满意了吗?”
“呃…”幽幽张了张口,着实有些吃惊,却到底没有想起还有谁能从贺兰氏与钟离氏的手中将人劫走。
脑中却突然闪过一个名字,她张大了嘴,诧异道,“钟离寻?”
楼下篝火烧的正旺,钟离陌唇边攒起一抹笑,眼里骤然升起寒意。
钟离陌在莺时被劫走之后,一个人闷在书房之中,三日米水未尽,到了第四日,突发兴致要驱车去莺时被劫走的山道看看,顺路来冰原入口拜祭雪女。
车队行到山腰的时候,却没成想,又遇上了刺客,马车迅速被靠在老树边上,幽幽下车之后便遥遥看见了钟离陌,他皱着眉盯着打成一团的人,毕竟防卫森严,旁人近不了他的身,幽幽舒了口气,刚刚转过身,一下吓得腿都软了,娘亲啊,谁都没告诉她身后是百丈深渊。
有句话叫做屋漏偏逢连夜雨,还没等她想到最坏的情况,最坏的境况便出现了,有个机灵一点的刺客提剑向她刺来,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便知道一步错步步错,天地之间突然空无一物,冰原坐落在凉山之上,凉山高耸入云,即便是半山腰,掉下去也绝无生还的可能,滚滚白云将她裹在一起,她甚至都没察觉到已经到底便感觉到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大约是天上的宇文泰跟孟倾还不大愿一见到她,醒过来的时候,她在认清眼前的人时竟有些怔然,话吞在嘴边,良久才问出口,“你不是给劫走了吗?为何又会救了我?这里又是哪里?”
木屋内的风景很好,顺着窗口便能看见天上繁星点点,但毕竟是冬末初春,莺时走到屋内,将手中的柴火一枝枝放进炉火,枯枝被烧出噼里啪啦的声音,衬得面颊不再那么惨白,一滴泪悄然落了下来,“宇文姑娘,多谢你帮我这么多,你脚上的伤好了之后便离凉州有多远就有多远。”
幽幽察觉到事情的不对劲,她挣扎着起身,声音有点哑,“发生了什么?你怎么了?”
“没什么,”莺时吸吸气,神色突然温和了一些,她走到幽幽床边坐了下来,一边查看完伤势一边说道,“现在已经是十二,不知道冰原会不会下雪了。”她斜斜坐在床边,微微垂下眼眸,看不清神情,却忽然听见她低低笑了一声,“我曾经想,若是爱一个人,便要生生世世同他在一起,可是后来世事由不得自己,我答应他帮他,但还是狠不下心对付阿寻,毕竟他什么错都没有,但我还是心狠了一点,我应该早早阻止阿陌的,我很后悔,阿陌手上那么多杀孽,既然他要入十八层地狱,我便陪他,阿寻忘了我便好,从此做个寻常人一生平安就好。”
幽幽愣了愣,她看着莺时重复问了一句,“你怎么了?”
莺时斜斜靠床杆上,乌黑的发随风扫在半空之中,她有片刻的恍惚,却很快又攒起一缕笑意,“世人都在传着咸阳蒲氏知天命的事,我却在想到底要怎样才能知天命。”她几乎是像忘记了先前的失态,随便引起一个话题。
幽幽有些茫然地摇摇头,”我并不信什么天命的事情,若是真有天命,蒲氏怎么会安稳在白鹭园这么多年,”她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你那晚在我手中写下十日,钟离寻真的会在十日后醒吗?”
莺时回过神,她也笑笑,“是真的,我给阿寻吃的是寻常的补药,只是是药便有三分毒,阿寻昏睡十日,刚好也为你多要了十日想想对策。”
“但我还是没有想到,”幽幽努努嘴,她转过头,眼角瞥过屋檐边上细碎的光,“我有几个问题,不知你愿不愿意答?”见莺时点头,她便问道,“救你的是谁?是钟离寻吗?贺兰氏找你又是为什么?”
“我说贺兰氏要我是为了天命,坊间传闻知天命需双星映月,这日子难遇,可巧的是今年竟然遇上了,至于谁救了我,我醒来时就已经在这里了。”莺时说完自己打了个哈欠,冲幽幽眨眨眼,“是不是挺像模像样的,”莺时觉得有点劳累,脱下鞋子缩在床脚,面上忽然有点恍惚的顿悟,她轻声开口,“你知道我这几天呆在这里一直在想些什么吗?”幽幽还没作答,她自己便又缓缓开口说道,”我在想过去那么多年到底谁在骗我?”
“莺时,”幽幽分不清莺时话的真假,却知道她是真的伤心,她将被子拉到莺时身旁,并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莺时侧过身子,良久,才传来一句话,“我也不懂自己到底要写什么,终归我只是想让我爱的人跟爱我的人一生平安,”幽幽看的很清楚,莺时说这句话的时候,顺着脸颊缓缓落下了一滴泪。
作者有话要说:
☆、行度林风
二月十三,莺时看了一眼还在睡梦中的幽幽,嘴角扬起一缕笑意,转身进了冰原。
她看着弯月从天边升起,万籁都静,仿佛天地中只有她一个人而已,她便一个人呆在茅屋边上,就着在老树边上升起的火,柴火被烧得噼里啪啦,心里想着会不会有人过来。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远远传来车轮在冰面上滚动嘎吱嘎吱的声音,她拿住枯枝的手猛地一颤,却很快晃过神来,将枯柴丢尽了火堆。
她偷来了钟离陌与贺兰氏传信的信鸽,却真的不敢相信,贺兰珏果然来了。
“竟然是你,”黑衣人盯着莺时,从鼻梁下面横着一个遮住半张脸的银色面具,透过面具,看得出来他的一双眼极厉,唇生的又薄,却微微翘起,让人极不舒服;他的双手亘在金属边纹的轮椅上窜动,他不懂声色的开口,“不知钟离夫人冒充二公子骗在下前来有何要事?”
月色很好,莺时站在冰原之中,看清了回凉州的路,她靠着一棵枯死的树,忽然低低笑出声,良久,才抬起头盯着天上的月亮,话却是对黑衣人说的,“我记得,当年对我说雪域花长在冰原的是住在我家后街上的一个婶婶,她经常会在人后给我好吃的东西,难怪我那样信她,”黑衣人猛地一颤,莺时脸上浮起恍然大悟的笑意,眼泪却顺着脸颊迅速滴落下来,冰原的气候那样冷,她几乎以为泪水都结成了冰,她伸手抹干净眼泪,“你知不知道,阿爹以为你死了,他很伤心,这么多年,我们都很伤心。”
莺时看着黑衣人的右手,她伸出手接过一瓣飘落的树叶,树叶上的雪化在掌心成了冰凉的水,莺时继续说道,“贺兰大人,你在吐谷浑过得好吗?”她的音调极冷,像是看见路边素不相识的人一般,一点感情都没有。
黑衣人推着轮椅来到莺时面前,空气中蔓延着死灰一样的沉寂,过了许久,她才开口,声音终是女子的柔和,少了许多狠戾,“穆清将你教的很好,我并没有想到你会想到这一层,那时我记得你还很小。”
原本她并不相信,一个字都不信,可是事实摆在面前,由不得她,从大邺送回的书信上只有一行字,“贺兰双生女,长女妩为族人所弃,三子珏先天不足,不以面目示人,次女琏,不为所闻。”
莺时裹了裹身上的衣服,大氅虽好,冰原也确实冷得厉害,她低头沉吟了半晌,方缓缓走到黑衣人身旁,面色虽沉静,手却还是有点颤,待她将指尖碰到她的面具时,时间仿佛在她们面前停留,待她看清黑衣人的容貌时,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出来,“爹爹时常说我跟你长得很像,我原本不信,现在不得不信,阿陌说我跟他娘长得很像,哪能不像呢?你跟贺兰妩原本就是双生女,只是世人口中最神秘孱弱的贺兰公子,你为什么是女子呢?”
贺兰琏的双手牢牢扣在轮椅上,她看了莺时一眼,月光照着枯树洒下了影子落在地上,她闭上双眼,面上有不堪重负的劳累,话说出来,有点偏题,却终归是在回忆,“你生下来的时候,族里急忙忙地差人过来,却不是以往问我蒲家的卦象何在,反而急着召我回吐谷浑,原来是钟离曕潜入吐谷浑,二弟追过去,却遇上了雪崩,二人都葬在了雪山,大哥早夭,贺兰氏嫡系如今只有二弟一人,长老秘不发丧,对外只说坠马受了伤,阿姐已经走了,我只能回去以二弟的身份活着。”贺兰珏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木屋上,她淡淡说道,“虽说贺兰氏这样的人家见惯了腥风血雨,但是接二连三的打击让母亲没有受得住,母亲去的那晚,父亲对我说,’贺兰氏不能败,你既然是贺兰氏的女儿,便要拼尽全力振兴贺兰氏。’父亲后来为了保护可汗而死,他的死也终归洗清了长姐带给家族的耻辱,”故事在那里终结,她顿了顿,眼神转到莺时身上,带着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温柔,“你小时候我不放心,时常偷回凉州看你,可我并没有想到,你记性那样好。。。”
“连白鹭园后街经常给我糖葫芦的邻家婶婶都记得?”莺时接过她的话,她的面色越发惨白,却微微抿起唇角,“是不是一个面具戴久了便会忘了原来是什么模样?我并不知道一个母亲可以毫不在意地算计自己的孩子,母亲大约不知道,我还小的时候,时常看着园外的孩子们羡慕的不得了,就连街头的小狗我也很羡慕,即使再没办法,再怎么样,他们的母亲还在他们身边,还护着他们,你说你不放心我,我不信。”
贺兰琏缓缓别过头去,不忍心再看莺时一眼,莺时伸出双手呵呵气,她蹲下身,靠着贺兰琏,像是受了伤的羊羔,隐隐透着柔弱,“如今莺时只有几句话问母亲,不知母亲愿不愿意如实告知?”见贺兰琏没有应声,莺时想了好久,静静抬头,才又开口,“母亲当年告诉我冰原有雪域花是算准了我会遇上阿陌还是真心想让我为阿爹瞧病?还有便是,母亲若依你说的话,对我还有母女之情,那对阿爹呢,若不是有雪女的传说,若不是凉州城内所有人都传着雪女的后人住在白鹭园,有着占卜天下的能力,母亲对阿爹,可还有一点真心?”
轮椅转在冰上的声音呲呲作响,莺时却蹲在原地,紧紧虬住自己,思虑了好久,才继续说道,“阿爹说过,什么雪女的传说都是假的,雪女不过是古老部族的女子,刚好那个部族曾经为始皇算出天下大定的天命,却又因为秦三世而亡的预言遭始皇屠族,逃啊逃,终于逃到了冰原,雪女以凉山雪崩堵住了秦兵追来的路,神话里却说成了天神大怒,只是母亲不会不知道,蒲氏能算出天命,可是算出天命的人必定不得善终。”
莺时安静瞧着地上的冰纹,揉揉眼睛,有些疲倦的样子,“贺兰氏为了知道天命,所以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