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幽伸手摘下雪帽,红衣白裘,印着纷纷撒落的雪花,眉目灵动,带着浅浅的笑意,“我是宇文幽,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那个女子就近靠在一株红梅树下,像是一幅简约山水,有着淡淡的哀愁,“我想让阿寻忘了我,好好活下去,只有你能帮我。”
幽幽仍是浅浅笑意看着那个女子,带着疏离,那女子淡淡开口,“我这样冒昧开口总是不好的,你给阿寻下忘川,我给你凉山玉可好?”她带着商量的语气看着幽幽,目光中有着恳切。
“你是阳关钟离家的什么人?纵然凉山玉是个好东西,但我总是不能为了一笔买卖送了命吧,这样并不划算。”幽幽收起那副笑意,眸色变得清冷。
那个女子闻言轻轻笑出声,恍如花开,她看着幽幽,“我是钟离寻的夫人,蒲莺时。”
容不及幽幽惊讶,蒲莺时已经拉起她的手奔跑在白雪红梅的天下,原因无他,四周杀意丛生。
“为什么杀手全部都要穿黑衣啊?”点点泥巴溅在莺时雪白长裙上,她一手拽住幽幽,一手从腰间抽出长刀,声音还是轻轻的,像是平时的闲聊,“这样比较好认,不会杀错自己人吧。”说话期间,她眉间忽然一冷,侧身弯了过去,温热的鲜血洒在脸上,一个人已经倒在路边。
幽幽眉头紧锁,她的手被莺时紧紧拽着,手心全是汗意,湿漉漉的,极不舒服,一晃神的功夫,那些杀手已经死伤大半,莺时脆生生的声音在空中传开,带着些许冷意,“派这些人杀我,钟离陌当真以为蒲莺时手无缚鸡之力了吗?”
“撤!”待黑衣人离去之后,莺时看着幽幽,眉心微皱,嘴唇泛白,像是雪花刚刚化开的模样,嘴角扯出淡淡笑意,“连累你了。”说完便直生生倒了下去。
“夫人!”惠然赶回来之后看到一片狼藉,惊呼出声,四周暮色四合,幽幽弯弯眼眉,开口,“我们救救她吧。”她用手指着倒在雪中的蒲莺时,惠然赶忙帮她将莺时就近抬进半琴山庄。
屋内生出火之后,幽幽拿起莺时的刀拿在手中,突然发现这刀刀身已被淬上剧毒,更紧要的便是刀身是软的,幽幽看着惠然,伸手过去,“匕首,清水,绷带,药,”惠然将东西递给幽幽,幽幽解开莺时已被血染开的衣服,莺时的肩部泛着异于常人的白皙,幽幽不做迟疑,拿起消过毒的匕首顺着莺时的伤口划去,莺时已经醒了过来,她将唇紧紧咬住,不发一声,幽幽看着毒血流尽,像极了盛开的罂粟花瓣,她拿过绷带,将莺时的伤口缠绕,拿起自己的衣服给莺时换上,随后不顾手中的鲜血,倒在椅子上累的一句话都讲不出来,再看莺时已经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日,莺时醒来,急着赶回阳关,却又要顾着路上追杀的人,只好弃江州水路,绕夏州灵州去凉州,,幽幽给长恭留了音信,三人便一起启程。
十日后,临近春节,幽幽莺时惠然三人辗转到了周国夏州,途中收到了长恭的飞鸽传信,大邺万事安好,让她在凉州一切小心之类的话,幽幽就着烛火烧了信纸,昏黄的灯光下面色有点恍惚,她回过头将手中的东西递给侯在一边的惠然,“惠然姐姐,烦你将这块玉带回邺城交给长恭。”
她见惠然有些担忧的神情,自己便急着开口,“我自会护自己周全,只是这件事十万火急,只得烦姐姐亲自跑一趟了。”
惠然走的很快,蒲莺时却也并没有问什么。
夏州多水,近处就是蓝天碧水,莺时见惯了大漠孤烟,如今的婉约水乡景色倒勾起了她的兴趣,看着船只划过的湖光山色,眼如横波,笑的恬淡惬意。
“我走过那么多座桥,看过许多路,以为自己能把万事都看淡一些,却终究不能看开。”莺时倚着栏杆,伸出手拍打着溅起的水花,眉头微微皱起,像是穿过层层山水,窥探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
幽幽离着莺时大概十步距离,她不解的盯着莺时,“是因为钟离寻吗?”这话问的自然有些奇怪,做妻子的不爱着丈夫不能不算是离经叛道了。
莺时闻言,极淡的笑意浮上了脸颊,她并不常露出清晰到透彻的表情,如今面容透着一丝异样的红晕,她却突然摇摇头笑着说道,“阿寻很爱我,可是我对他的好,还抵不上他对我的万分之一,但我却并不知道我是爱他还是不爱他,”她语气笃定,莫名透着一股孩子气,并不认为这有着什么大逆不道的行径,“我十岁那年,曾今有一个小哥哥,像个仙人一般,照顾了我十天,可是我却再也没有遇见过他。”她莫名吐出了这番话,睁大清澈的眼睛,一点都不像已经嫁做人妇的女子,反而有点纯净的意味。
幽幽看着蒲莺时,想了一想,决定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她径直坐在莺时身边,眉头轻轻皱起,嘟嘟嘴,满脸的纠结,“下蛊并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尤其是忘川,我到今日还没有下过呢。”
莺时看着幽幽,静静地沉稳出声,“那对你并不是难事,我来找你,自然是有十足的把握,诺,”一枚透着寒意的圆环状的玉佩静静躺在莺时手中,莺时猛地盯着凉山玉,然后噗嗤一下就笑了出来,“你既已拿了玉,为何不一走了之?”
幽幽的双颊有些发红,她并没有想过莺时会认不出来,却没想到这么快,她灌了一大口水,结结巴巴开口,“你…你…你先前…说过…说过,”她突然将身上的包袱放在面前的桌上,壮着胆子说,“我是换了你的玉,虽然我有不得已的苦衷,但这事我是做的挺不地道的…”
“那你是要拿自己的东西补偿我吗?”莺时微微瞥了她一眼,目光转向桌上七零八落的行李上,疑惑的声音微微响起。
幽幽头点的跟拨浪鼓一样,莺时却不在乎地眨眨眼笑笑,“左右我是要把那个给你当做报酬,早拿晚拿都是一样,不过你没拿着东西一走了之,便说明你心底还不算坏。”
幽幽还是有点不好意思,蒲莺时见她那样,只好拿别的话引起她的兴趣,却没承想,一开口便是激起千层浪,“兰陵王既然是你的夫君,那你听说过独孤横吗?”
哪能没听过那老祖宗,幽幽立刻抬起头死死盯着莺时,好像靠着意念便能从她嘴里快点勾出话语。
莺时转头看了看幽幽,带着淡淡笑意开口,神色却有点凝重,“你知道当年独孤横给高欢下的是什么毒吗?”她横着栏杆看着幽幽来不及掩饰的诧异,摸摸宽大的袖边,扯开浅绿色的衣裳中细不可见的线头,继而轻轻说道,“阳关钟离氏通晓天下事的名声可不是假的,至于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件事,也实在是见不惯你现在闷头不说话的样子,就当是说个故事吧,”虽是玩笑的话,语气并没有多多少轻佻戏弄,反而是与年纪不相符合的沉静。
“催魂蛊,中这种毒的人毒性会随着年岁增长而发作,中毒者白日毒发,月升之时恢复神智,如此循环往复,开始的暴戾到最后的神智失常,直到七窍流血而死,旁人看着以为只是心性变了,但这些不全是催魂蛊的可怖之处,” 莺时抿了一抿鬓边歪掉的发髻,露出洁白光滑的手腕,套着的玉镯发出清脆的声响,她的声音清晰冷静,“兰陵王大约没有告诉你,高家男子为何活不过三十吧,催魂蛊,父传子,子传孙,世世代代,永无尽止。”
像是一层薄雾被缓慢拨开,原来一直藏在心底的秘密像是喷发的火山汹涌而出,幽幽连声音都有点颤,“催魂蛊这样狠辣的蛊只有可能出自南疆,”熟悉而又颤抖着声音响起,幽幽很久才意识到是自己开了口,全身都僵掉了,像是冻住一般,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双唇,“独孤横,她到底是谁?”
有枯叶飘零,莺时看住半宿,远方云烟出岫,她嘴角抿起,连那丝浅浅笑意都看不见,“催魂蛊是与噬魂蛊一样可怖的蛊毒,以前我在家中听父亲说过一个传说,这两个世间极其霸道的蛊都下在了两个氏族身上,一个是为了稳定天下,一个为了不使天下动乱,只是我并不知道独孤横到底是谁,她的名字,只在高欢与催魂蛊中有过记载,还有一点关系的便是四十多年前被屠城的长乐城主好像也是姓独孤,别的都是谜了。”
高氏男子,命不过三十,这句话一直在她脑海中回荡,从前有过设想,却并没有想到会是这样惨烈。
只是直觉性的,她自动屏蔽了长恭也是高家子孙的事实,不愿意去想,也不能去想。
城外青山,山径匆匆,她竟是觉得有些疲倦。
作者有话要说:
☆、远山白鹭
一月之后,恰是新春。
莺时与幽幽来到了凉州,虽是边塞重地,但毕竟是寒冬,雨雪霏霏,连景色都带着几分狰狞铁骨。。
凉州是齐国与吐谷浑的交界处,如今最煊赫的是钟离氏,世人说钟离氏大约兴起在五十年前,做着贩卖消息的买卖,不过十年便已是富可敌国,但大约是做的事情犯了别人的忌讳,损了福寿落了如今子息单薄的地步,先家主钟离昀死在三年前的二月十三,雪女节的好日子,却只活到了不惑之年,而如今的家主钟离寻更是已大病了一月有余。
世人还说,是钟离家得罪了吐谷浑的望族被下了诅咒,注定不得善终。
幽幽知道的便是这些,她以为蒲莺时会直接带她回到钟离家,却在看清眼前的白鹭园三字之时有些微的错愕,白墙黑瓦沉淀了文人风骨,却分明不是钟离府。
“莺时,今日你只要踏出我蒲府,蒲家再与你无一分干系!”莺时想起当年蒲廷绰对自己说的狠话,抬头看着眼前的白鹭园二字,如青瓷一般温润的双瞳沁出似水的温和,定定看住面前的男子,他的双眸与莺时的十分相像,都是像润在水里养着的玉一般清澈,双鬓却是风霜满面,莺时呆呆看着木制的大门,唇色惨白着,声音轻的几不可闻,“爹。”
蒲公却像是未见到莺时一般,幽幽站在一边仰起脸瞅着莺时与蒲公,发现父女俩眉眼不大相似,但神情身姿清傲地一丝不差,蒲公径直从她们身边走过,莺时颤着身子却还是又唤了一句,“阿爹。”语气哀弱着,透着一丝乞求。
蒲廷绰此时才放下手中的鱼竿,指着白鹭园三字对着莺时淡漠开口,“不知当日钟离夫人是否听清老夫的话,夫人若是记得,自然不会唤老夫阿爹,夫人大约是记错了,老夫的女儿,已经死了两年。”
莺时并不分辨,只是站在一边默默滴着眼泪,蒲廷绰看着莺时与亡妻七分相似的面容,心思软了很多,却还是狠着心肠开口,“白鹭园住不下钟离氏,还请夫人早早离去。”
幽幽在边上看了半晌,伸出手给莺时擦了擦眼泪,转身看着蒲廷绰,扬扬脸,“我并不是钟离家的人,蒲老先生不知愿不愿意听一下小女子的几句话?”见蒲廷绰没有离开,幽幽继续开口,“小女子愚拙,不知莺时与老先生有什么误会,但既然是父女,自是前世修的缘分,看着莺时这样,晚辈便想起了从前自己与父亲闹别扭的时候,可惜晚辈福薄,还没能侍奉父亲到老便已没了机会,莺时如今知错,老先生何不就此罢休,晚辈实在不愿看见父女反目的情形。”
蒲廷绰立在原地冷冷地盯着幽幽,良久,才从喉头说了一句,“不肖逆女要她何用,况且齐国王府的人,事情管的倒是很宽,我凉山白鹭园的事还容不得你外人插口。”
幽幽霎时涨红了脸,正欲上前理论,却被莺时拽住了衣袖,蒲廷绰转身便离开,却在走到院门的时候听到身后扑的一声,还未回头,便听见莺时的声音,“莺时不敢求得父亲原谅,只是养育之恩无以为报,阿爹便让莺时给您叩首拜别吧。”
莺时说完,便深深朝着蒲廷绰行了大礼,白鹭园的门关了很久,莺时却并没有起身,幽幽低着头看着蒲莺时,良久,才走过去搀起莺时,“你阿爹明白你的心思,这世上没有不爱子女的父母,”幽幽抬起头看着白云悠悠,有鸿雁过境,“蒲姑娘,到底是什么样的过去能让你为了一个男人背弃自己的父亲?”她忍了很久,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看着莺时眼角的泪痕,轻轻叹了口气。
莺时与幽幽走出白鹭园的时候,路边有行人路过,指指点点的声音传到耳里,”造孽哦,白鹭园的名声被她毁完了!”
“怎么还有脸回来。。。”一个刻薄的声音传了过来,幽幽回过头狠狠瞪着那个高颧骨的女人一眼,那女人被吓了一跳,扭扭细腰捏着嗓子尖声说道,“做了如今还不给人说,什么世道!”
几日相处下来,蒲莺时性子纯净温和,十分讨人喜欢,何况自己还欠着她一块玉,幽幽此时给气到,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走上前便要理论,蒲莺时却拽住她轻轻摇摇头,幽幽不解只得给她拉着疾步走了出去。
路上铺着青石板,恰好又才下了雨,坑坑洼洼遗留了点点雨迹,幽幽跟在蒲莺时身后,她有点生莺时的气,良久两人都没有说话,过了一条长巷,巷口停着一辆马车,驾车的车夫看见莺时便迎了上来,“夫人快些回府,二少爷近几日十分不快。”
二人进了马车,车轮滚过雨水的声音有一下没一下的传了进来,幽幽一直在看着烟雨蒙蒙之中的凉州,回过头时便看见蒲莺时轻轻靠在榻上,眼里有大片水渍漫出,幽幽一下就慌了神,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好把自己的帕子递了过去。
莺时接过帕子擦擦眼泪,冲着幽幽轻轻笑了笑,”没忍住就哭了,”她的手停在一块方巾之上,神色忽然有些恍惚,“我娘亲去的早,我小时候又总是生病,阿爹便一个人将我从小拉扯到大,”她的手在空中比划着,眼里迷蒙了起来,她吸吸鼻子,继续说道,“可是我不好,做了好多事惹他伤心,宇文姑娘,你说我是不是很混蛋?”
幽幽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宇文泰的时候,她连一声爹都不愿意叫,素日的温情只是假装,直到宇文泰去世之前将她细心叮咛她的话,直到自己知道天下没有爹是不疼子女的,可是已经晚了,她抹抹眼泪,声音有些哽咽,”是挺混蛋的,我也没好哪里去,我爹病的很厉害的时候,我什么都不知道还一味跟他赌气,他觉得对我很愧疚,想好如果他死了我所有的退路,我却还一直恨他。。。”她忽然就说不下去,将头埋进膝盖低声哭了出来,对宇文泰说是没有怨恨是假的,但人若还是在的时候有的怨恨也是好的,如今连恨的人都不知道到哪里去找,她吸吸气,然后说道,“把这件事做完之后你便回家跟你父亲好好认个错,他不会一直生气的。”
莺时却摇摇头,垂眸浅笑道,”我还在母亲肚里的时候便已经给订下了一门亲事,可是后来期已请,我却跟着钟离氏的公子跑了,白鹭园没出过这样丢人的事情,阿爹气疯了,将我从族谱除名,只当再没我这个女儿,”她抿起唇含着嘲弄的笑意,“嫁者为妻奔为妾,这世间的女子还真是傻得可怜。”她顿了顿,微微仰起头,“这样也好,阿爹以后也不会再为我伤心了。”
细细算来,从她离家之日起,竟然已经过了四年,如今韶华白首,好像转瞬即散。
作者有话要说:
☆、人在谁边
凉州城内下起了细雨,才下马车,钟离府便有下人撑伞过来,“夫人,二少爷有请。”来人大约是管家身份,莺时颔首表示知道了,转头对幽幽笑道,“二弟那边大约有什么要事,宇文姑娘若不嫌弃,便在府中随意走走,”她又对身后撑伞的众仆淡淡说道,“宇文姑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