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安桥破,隗氏女亡,凡是民谣,身后大多都藏着不可诉于人前的秘密,这句话简单,却因为不小心在民间传着传着丢了,胥府的人找到原话再分析的时候,隗氏嫡女却只剩了一个,没有隗氏女,便没有打开宋安桥的引子,没有宋安桥,便也没有富可敌国的宝藏。胥府逼得越来越紧,隗氏必不久活,阿爹生了将自己送去凤凰的心思,孟倾已死,自己若是能继任南疆巫女的位子,拼的孟氏一族,至少可以保住平安,这是父亲全部的愿望。
再然后,便是自己在去凤凰的路上接到隗氏灭门的消息,她想了半天,终于明白那一天终于来了,在马车内合着烛光烧了报信的信纸,马车停在山道边,恰是十月,山上的枫叶红了大半,她爬上山顶,手里握着孟芜临行前给自己的丹药,服了这枚丹药三年后她的血便对引蛊无用,对胥府自然也没有利用的价值,在山顶独自吹了好久的冷风,却连一滴泪都没有流下,顺着父母算计好的一切,她终于要踏上去凤凰的路,却没想到,走下山的时候忽然被一男子拉入怀中,他的声音响在自己耳畔,急促而又在乎,“花眠,你只有我,他们不是你的父母。”
“花眠?”隗影忽然觉察到男子抱住自己的双手松开,她转过身,却在一瞬间有点晃神,山路上一片死静,隗影忽然就笑了出来,耳中回荡着母亲跟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你妹妹还活着,阿莞,她自幼命苦,你要好好看顾她。’
她活着,却亲手帮胥府杀了自己的亲生父母,可是,她是姐姐,既然她还活着,她就要护着她,不能让胥府养着她,就像养着一只待宰的畜生一样。
于是她装作没有认出花眠是谁的模样,仰起脸看着将自己束在胸前的男子,眼里忽然含着泪水,像是十分柔弱的样子,直直倒在了他的怀里,慢慢履行着胥隗结的秦晋之好,以自己为容器,养着打开宋安桥的引蛊,给花眠服了唯一的丹药,混淆花眠隗氏的血液,慢慢让花眠失去可以利用的价值,慢慢将花眠推出阴谋的圈子。
那些事,如今想来,一件件从脑海中飞过,她几乎都记不清,若是再来选一次,她还愿不愿意直接去了凤凰。
“阿莞姐姐。。。”有眼泪从幽幽眼眶里滚出,她啜泣似的喊了一声,隗影摇摇头,有嫣红的血渍从嘴角溢出,她眼里有回忆流动,“我一直都记得,以前大表哥二表弟对我都是很好的,你跟兰亭也很好,可惜我不能再跟你们一起了。”
四下一片寂寥,只能听见隗影手腕处的血迹不断向外流淌的声音,那是生命从她身体中流逝,幽幽缓缓站了起来,黑夜中看不清她的神情,却能看清银色箭矢如光一般朝着胥府几位长老射了过去,胥白鹤以为必死无疑,到了眉睫的箭却被一下劈开,他颤着手对长恭拱手谢礼,”谢四公子救命之恩。”
“你走开,”幽幽抬眼看着挡在胥白鹤面前的长恭低声道,她收了平日的乖巧,低垂着头,面色却很恐怖,几乎是不顾一切的要杀了胥府的人,长恭走到幽幽身前,低头盯着他握住幽幽的双手,却没有退让一步。
二人便这样对峙,谁都没有让一步。
“幽幽,不要杀人,你过来,”隗影虚弱地朝幽幽喊道,她仰起脸看着站在她面前满脸泪水的幽幽,温柔地说道,“我死后你将我葬在我父母身边,生前我背着胥氏的名,死后我不愿意了。”她将头转向一直静静站在一边的胥仲身上,神色有些复杂,却到底浮起了一丝淡淡的笑意,重复了一句,“你照顾好花眠,我不怪你。”
她幼时读书的时候,有句话记得分明,叫做”惠而好我,携手同行,”对胥仲的感情太复杂,他与她不同,自小便活在阴谋之中,即使胥氏毁了隗氏,她却始终恨不了他,甚至她知道自己一直都在心疼他,女子爱上男子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心疼,那便再也断不了,可是她并不敢让他知道自己的心意,一分一毫都不敢。
“你不要妄想!”胥仲一直都在静静地看着隗影,此刻猛地开口,微微抬起眸,竟有一闪而过的悲悯,他疾步走到隗影身边,将她靠在自己怀里,下巴靠在她的额头上,“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即使是死也还是胥氏的人,”眼里有柔光闪烁,声音却有点颤,“既然有那么多不放心,就不要想着死。”
隗影一下笑了出来,她微微仰起头盯着胥仲,“你是不舍得我死吗?”她看着天边渐渐消散的月光,”世上不会什么都是可以十全十美,我自己如今这样已经很满足。。。”她缓了好久,才又慢慢说道,“你跟花眠圆满就好,我是真心这样想的,”大约是回光返照,她的眼里有着生气,轻轻凑上胥仲的耳边,慢慢开口说道,“阿娘跟我说我要嫁的人是你的时候,三哥哥,我真的很开心。”
三哥哥,我很开心,很开心。。。
江东自入了腊月,便是细雨不止,今晚没有半分月色,天灰沉沉地有点骇人,隗影说完这句话之后,竟然淅沥沥地飘起了小雪,杨柳树已经败黄的纸条被微微挑开,胥仲低头看着隗影已经垂落的双手,脸仍贴在隗影已经冰凉的面颊上,他忽然低低笑了出来,大滴的泪水不断滚落下来,死了好些年的胥氏先族长的话响在他耳边,“如果有那么一日,你就当做她死了,对待死人,自然就没有什么心软了。”
没什么心软,他的唇略微动了动,隐隐约约是不大清晰的一句话,“真傻。。。”
到底是谁傻呢?
作者有话要说:
☆、人间空唱
花眠醒在三日后,胥府中到处挂满了白布,预告着府中的丧事,她几乎不用过问,便已经知道了这些白布是为谁挂的,她想装作不在乎地笑笑,却失了支撑倒在枕边,微微仰起头,一行泪水顺着腮边缓缓滚了下来。
幽幽来到月下馆的时候,花眠看见她,却连一个笑都扯不出来,幽幽正穿着丧衣,祭奠已经死了的表姐。
“你醒了?”因为哭狠了,幽幽的嗓音已经沙哑,她端起一碗粥坐在花眠床边,舀起一勺递到花眠唇边,花眠默默吃了下去,到最后,粥喂完,她们却没有说多少话,幽幽放下手中的碗,回过头淡淡说道,“你身子好了之后我送你去凤凰寨。”
花眠点点头,“好。”
“以后不要出来了。”幽幽低声说了一句,她没忍住,眼圈又红了,赶紧别过头去,“我先走了,你好好歇着。”
前几日下了一场大雪,连着入夜之后天地之间都是苍茫的一片无暇,花眠找到胥仲的时候,他正在隗影的灵堂,弄堂吹来一阵阵的风,白色的帷幔被风扬起,花眠走到胥仲身边的时候,他正扣着隗影的棺木,眉眼间全是凄凉。
花眠的眼里盛满了悲伤,她张张唇,脑中却有些空茫,“是你,”胥仲抬眼看了花眠一眼,屋外冷冽的风呜呜直吹,冥纸烧尽落下的灰随风在空中飘扬,像极了一场大雪,“你姐姐死的时候便下了很大的雪,”他淡淡说道,“我这些年一直对不起她,她去之前,有一晚让我说句话哄她我都不愿意,那时总觉得再多的话都是假的,有什么用,可现在连个念想都没有了。”
花眠神情空空荡荡的,却在听见胥仲说道“姐姐”的时候双眸闪过痛苦的神色,她靠在隗影的棺木边上,声音放得有些低,“为什么当初不一刀杀了我呢?给我下忘川便让我永远忘了就好,为什么又让我记起,为什么当初要借我的手给隗氏下毒再一把火烧了隗氏?”
胥仲没有答,她却自己笑笑,伸手拭了眼角的泪,“我宁愿躺在这里的是我,我害了隗氏,我亲自给余安县主她们下了毒,我亲自下的手,”因为沉香丸解了忘川,她全都想了起来,隗氏满门根本就不是死在余安县主手里,隗影走的时候,胥仲将她带到隗府,他只是说了一句,“将这瓶药下载隗府吃水的井里。”
她是他豢养的内侍,即使有怀疑,即使孟芜在看到她的时候有掩饰不住的欣喜,她却还是下了手,封山山下她知晓胥仲借她的手给隗府致命一击,却在那里遇上了隗影,她以前记不清那些事,只是因为胥仲答应了隗影,封山之后给她下了忘川,忘了隗氏的恩恩怨怨,忘了孟芜跟她说的宋安桥隗氏女的秘密,忘了自己曾经真心想替换掉隗影成为宋安桥的引子。
那些往事一幕幕从脑海中闪现,她几乎是受不了,死死咬着嘴唇,命中带煞,亲情浅薄,八个字,一字不差。
“胥仲,你对不起我,你对不起我姐姐。我不会再见你,”花眠收了情绪,仰起头看着屋外一轮弯月,面色愈加苍白,她斜斜靠在黑色的棺木上,“海清何晏,天下太平,我会在凤凰寨里看着,踩着你嫡妻一家人的尸骨得来的太平能有多久。”
花眠走的很干脆,仿佛从前那个依附自己的女子已经死了,是了,她是已经死了,心死在隗影尸身之后。
“你便哄我一句又能怎样呢?”偌大的灵堂之中,胥仲又听到了隗影的声音,温柔缠绵,像是纠缠的雪花,落地成水,他对她做了那么多不可原谅的事,可是隗影留给自己的最后一句话却是,“我很开心。”
他忽然惊起,缓缓站了起来,站在黑色的枯木之前,他想了许久,竟然想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时候,自己的妻子一不小心走到了自己的心里,好像是封山,又好像是胥府,过往那么多,他不清楚,死了的隗影也不知晓。
胥仲慢慢推开合上的棺门,隗影闭着眼安详的模样落在他眼里,唇角温温柔柔地向上翘起,就像她是睡着了一样,可她却是真的已经死了。
胥仲抹了抹眼角的湿润处,明明是自己亲手将她推到如今的境地,明明自己也知道今日的结局,到底还是没能逃开作茧自缚四个字,他将头慢慢贴上冰冷的木头上,低声细语,仿佛天地间只有他们二人一般,“阿莞,阿莞…”
腊月十三,隗影出棺。
幽幽转身看着胥府凤仪院方向的火苗越发深重,已是漫红了半边天际,她的眼眸平淡,回头对着长恭笑道,”胥仲竟然一把火烧了凤仪院,也是,阿莞姐姐死了之后,留着徒增伤悲罢了。”她低头站在长恭面前,声音放得有些低,“花眠去了凤凰寨,我去送她的时候,不知道该跟她说些什么,我误会阿莞姐姐了,我也不知道怎么面对花眠,”她低下头,一滴泪从眼角滑落,却很快伸手拭干,平静问道,“我说要杀人的时候挺吓人的吧?”她没有等长恭回话便自己又说道,”我是真的想杀了他们,凭什么阿莞姐姐什么都没有做错就要为了自己的私利杀了我的阿莞姐姐?我恨不得一刀刀杀了他们…”
“幽幽,”长恭低头看着幽幽,轻声唤了一声,他知道,自隗影死后,她一直在自责,可是自己却力不从心,他甚至不能真心去安慰她一句。
隗影与胥仲的这段感情始于仲春,终于冬末,只是中间隔了多少个年华?
江东河边寒风猎猎作响,长恭不知道自己此刻表情是什么样,又该是什么样,他抬头远远看着河上薄冰,已裂三尺。
胥府内,胥仲凑在火光前握着一张隗影留下的信函,桃花笺上落了一行极娟秀的字迹,
“胥仲,
人生一场虚空大梦,韶华白首,不过转瞬。念及母亲墓前海棠花已落,盼你日后能替我打点一二,隗影在此谢过。
今日别后,此生勿念,来世不许。
隗影 绝笔”
胥仲抬起头,仿佛看见春日下,还是无忧无虑的隗氏嫡女眉宇间流淌的轻松笑意,他将手中信函折叠放入怀中最靠近心口的位置,有那么多的遗憾,却还是在今日全部完结,隗影心底埋得那么多秘密,是他今生今世,来生来世,永远不能到达的所在。
作者有话要说:
☆、红豆焉知
轻轻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天边传了过来,贺兰陌突然睁开眼,妖媚婉转的眉眼突然失了颜色,”莺时,”他低声呼唤,像是此生最为珍贵的宝。
却是已经丢失掉的宝。
这世上,最最不能提的便是曾经。
第一章:红豆焉知
自隗影出殡后,幽幽与长恭留在江州城郊潜山山中,潜山山中有一半琴山庄,是当年高欢还是少将军时候置办的产业,幽幽日日在山中钓鱼捕兽,比以前开心了了许多。
山中岁月无忧,人间却仍多事,幽幽也终于从长恭那里听说了高家需要蓝田玉的缘由。
原是高欢与长乐城独孤横的一段恩怨却殃及到了高氏族人,因为催魂蛊毒,高氏族人年少体弱,而能解催魂蛊的只有七玉。
长恭说这话的时候,手里刚好接到余下的凉山玉踪迹,凉州钟离,凉山所在。
可邺城传来的书信又被幽幽截到,信上只有几个字,”陛下染疾,速归。”
长恭的眉头越发深重,幽幽隐隐知道高家的事情已经不能再拖了,放下手中的砚台,走到长恭身边,伸出手,一改平日的傲娇,慢慢揉着长恭的额头,“你若是不放心,便回京看看。”她顿了顿,“我去凉州。”
长恭回头看着幽幽,眼里有着一丝动容,“你知道,我这一去,便是数月,你在这里,又总是闯祸,何况去了凉州。”幽幽细细听着前面长恭口中的担忧,心中很是受用,突然一句”总是闯祸”闯进耳里,立刻睁大眼睛想要辩驳,“哪里有?”
“前面福伯养的鸭子少了两只。。。。”
“那是我想烤只鸭子吃。。。”
“那两只鸭子才出生不足一月,还吃不了。”
“好了好了,我就是看看鸭子为什么会在水里游泳,为什么小鸡不会?”
“那那两只鸭子呢?”
“唉,哈哈,福伯又没有很老,他就顾着鸭子,就没有看见鸡窝里多了两只啊。嘎嘎。。。。”幽幽学着鸭子的叫声,左右跑着,长恭看着她,不觉弯了眼角。
可惜,幽幽那时太小,还不懂得时月珍贵。
长恭启程回道大邺的那天,微微下着小雨,幽幽身着一身绯衣,嘴角轻轻笑开,掩饰住担忧,只有银铃声音轻轻响动。
山门之下是百步台阶,长恭的身影慢慢隐匿在阴阴绿意之中,幽幽回头对着惠然浅浅笑说道,”姐姐,你先回去吧,我想在这里再呆一会。”
话音刚落,由远及近的马蹄声便从身后响起,幽幽猛地转身便看见慢慢清晰的策马青年,树影被日光摇晃的斑稀稀落落,长恭扬起好看的眉眼,五官在日影下被雕琢成完美的策应,他走到幽幽身边,递给她一截树枝,“这是红豆枝,长安大邺都没有,现下虽为开花,但我想让你看看。”
说完,幽幽眉心一凉,缓过神来,长恭已经走远,她握紧手中的红豆枝桠,不禁哑然失笑,又想起长恭刚刚离去时在她耳边轻声说的“等我去凉州接你”,笑意越发深重,随即转身牵起惠然的手,面颊略微有些红,软软糯糯的嗓音响起,“姐姐,我们回去吧。”
红豆红豆,相思采撷,红豆焉知?
可幽幽还没有去凉州之时,凉山玉便自己找上了门。
那日,潜山刚好下了大雪,幽幽与惠然跑来山谷梅林,红梅盛开,花心沾着白雪,说不尽的好看。
幽幽隔着一树梅花看到一个女子,那女子闻声回过头,眉眼清澈见底,清淡开口询问道,“你便是宇文幽?”
宇文幽伸手摘下雪帽,红衣白裘,印着纷纷撒落的雪花,眉目灵动,带着浅浅的笑意,“我是宇文幽,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那个女子就近靠在一株红梅树下,像是一幅简约山水,有着淡淡的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