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真护着她。”镜湖先生冷不丁地抛下这句话,独自迈进屋内。
幽幽听得目瞪口呆,她指着自己以口型问道,“我是得罪你师公了?”
长恭失笑,握住她的手走了进去,“师公他就这样对你已经算好了。”
“这还算好?”幽幽在心头嘀咕,吐吐舌头跟着长恭,觉得前途一片黑暗,不自觉就瘪了嘴。
作者有话要说:
☆、松下棋子
可这前途倒真的不算不好,因她根本没得了机会再见见镜湖先生,第二日,连着长恭也不见了身影,幽幽在屋内乱翻,看见一本古书上刻着连城诀三字一下顿住,她曾经听兄姐谈过这个,说是连城诀背后藏着一块巨大的宝藏,加之在邺城听说延宗随口说过要找什么连城诀,心中一动,便低头翻开书,身后却忽然传来一阵喑哑老年女声厉声喝道,“在扶风涧乱翻些什么?!你是谁带来的人?”
幽幽赶紧放下书,她有些不好意思,摸摸头道,“我看着好玩翻得,不让翻便算了,哦,”她忽然想起老妇人问话回道,“是长恭带我来的,我是他妻子。”
来人是个五十多的老妇人,闻言上下打量幽幽,视线灼热,幽幽有些不好意思,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老妇人收起探究的神情,随手拾起幽幽刚刚翻开的古书道,“长恭随先生有事要谈稍后才会回来,我是扶风涧的望婆,看着长恭长大的,你想知道的事我倒听说过一些,你随我来。”
扶风涧坐落在一处山谷之中,谷内小道纵横,幽幽随着望婆来了谷边一处粗大梨树下,梨树下摆着一个石桌,望婆在石桌上添了茶具,一旁正煮着茶水。
望婆看着远处缕缕升起的轻烟,谷口老树上亘过几条枝桠,在烈风中瑟瑟发抖,虽是夏末,形容却已近秋,林间有风,茶水沸腾之时,谷外风烟皆静。
“我并不知道什么连城诀,倒听过一些别的故事,”望婆抬头看着面前的幽幽,细长的眉,温和的眼,但眉宇间却是十足的倔强,望婆想起往事不禁摇着头叹气接着说道,“这个跟长恭有关。”
望婆低头轻轻地抓起一把雨前新茶抖落进壶中,注水煮将开来。透过壶口能看见其茶汤色逐渐红润,晶洁发亮,澄澈灵动,氤氲着茶香中,早已经不再年轻的声音在空中回荡,粗哑却并不十分难听,她将往事婉婉道来,像是在诉说一首永远唱不到尽头的歌谣。
“这一任的镜湖先生毕生只收过觉迟一个弟子,”幽幽双手撑着腮帮,好奇地盯着老妇人,她不懂自己明明是来问连城诀下落,现下却与望婆共同煮茶听她讲述一个叫做觉迟的女子的生平,然而这世间女子通性便有一个,就是八卦,何况这与长恭相关,想到这里,幽幽觉得十分好奇,口也有些渴,连吞了好几口茶水,老婆婆又缓缓开口,“觉迟见到那人是在仲春,”她看着几片飘落的树叶,原本恍若一潭死水的双眸忽然激起了波澜,在她的叙述中,一幅名为过去的画卷展现在了幽幽面前。
这段往事要追溯到二十多年前,后被追封高祖神武帝的高欢刚刚死在那年仲春,长子高澄离了晋阳南下光州,听闻拓跋世家有秘术可使人记不起旧人模样,还听闻拓跋秘术能解人间百毒,而民间传言,扶风涧还有个拓跋传人。
春深清浮山万物向荣,觉迟进谷那年先生在谷口亲手植了几株梨花已经全数长大,彼时,觉迟刚满十七岁,她一手摘着一枝嶙峋梨花枝桠,脚步也随着漫天的梨花开开落落,远处竟传来袅袅琴音,最终琴音随着觉迟舞步的停下而消止,娄然便是那样,穿花过柳,走到了觉迟面前,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这是我看过最好的舞,多亏有山中未曾溃败的梨花。说完便伸手拿过觉迟手中的梨枝。
觉迟额角沁出薄汗,面上因为男子轻薄的话语而泛起红晕,恼怒之下却又微微一笑,恍若千树梨花瞬间开了又落,“公子如此说来还是这舞的知音了,既有伯牙,子期又可知这个舞叫做什么?”
娄然嘴角微启,觉迟并未听得明白,不觉加问一句,“什么?”
娄然定定看着觉迟,亦是微笑,”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他顿了顿,伸出汗巾欲擦掉觉迟额角的汗,只是终究不动声色伸了回去,看着阳光下她眼角的光芒,轻轻开口,“这舞便是云归迟。”语气十分温和,觉迟看着他这副认真模样,先前的怒气瞬时消散,她弯下腰捂着肚子笑的咯咯,眉眼间尽是灵动,“这舞不过是我跳着玩的,你倒还真给他起了一个名字,嘿嘿。”
娄然倒也不意外,又换上了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淡淡开口,“既然无名,不如就叫云归迟?”
他带着商量的语气问着她,觉迟也不别扭,干脆地回了一句“好啊。”说完便挥袖就要离开,娄然此时却出其不意的拉住她的手,眼角皆是温和的笑意,“姑娘,你的脸,”他指着自己脸颊位置,笑意盎然,“脏了。”
觉迟嘟嘟嘴,低头看到手上尽是刚刚玩乐时沾上的污渍,娄然看到她不知所措的样子不禁笑出声,觉迟狠狠瞪了他一眼,然而随即又呆在原地,娄然伸出自己的手,用指腹轻轻弹了弹觉迟脸上脏了的地方,觉迟脸上飘过异样的红晕,忽又想到了什么,好奇地看着娄然,“你是看见别人姑娘脸上脏了都要用手弹一弹吗?”
娄然摇头笑语,“不曾。”
觉迟闻言眸光微动,藏了几分情绪,她转身入了谷内,发尾直直垂在身后,月白色身影停在梨树下,回头指着溪边木屋冲他嫣然一笑,“找我师父的十之八九都被我赶走,我看你很讨人喜欢,你住在那屋子吧,等我闲了便禀告师父有人求见。”
可等到三月后镜湖先生见到娄然的时却是觉迟禀了他娄然求娶,顺带也说了自己愿意嫁的话,没人知道师徒二人说了什么,只知道扶风涧的梨树一夜之间被镜湖先生弄死了十棵,然而无论如何,觉迟还是在仲夏夜嫁给了娄然。
觉迟曾经那样笃定,她的夫君必定是这世间最好的男子,如今才这样好的娄然站在她的面前,她就已经不舍得再去找下一个。那句话叫什么来着,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只要一心,为何相离?
那年的立夏繁花似锦,觉迟的面容印着红烛暗黄的流光,美得不可方物,她悄声对着娄然说道:“与君白首不相离。”她虽是随性的女子,却也戴上了祖传的玉璧作嫁,那时距离他们相识不过三月,然而夏日星辰满天,正是一年好风景。
等到秋日,觉迟原本想着告诉娄然,相忘溪里冬日会飘满白雪,那时谷里却是暖意融融,等到那时,师父必定不舍得让她还在谷外居住,就不会再反对,等到那时,他们可以一起赏雪,然后他们自己的孩子也要出世了,就这样便是一辈子,很好的一辈子。
可是,他们却没有给觉迟那样的机会,甚至连她都没有来得及跟他说那个孩子的喜讯,因为这段逾越觉迟生命的爱情却并没有持续很久。
生死相依,不离不弃,娄然没有死,他们却已分离。
那是中秋的前一日,觉迟在忙着准备做月饼的材料,屋外忽然想起一阵细琐声音,她以为是娄然打酒回来了,擦擦手上沾染的面粉便走了出去,门前,却是一派温柔婉约中带着柔弱,她看清来人的模样,终于认清继而惊呼道,“仲华姐姐?”
而未待到她反映过来,那个女子突然转身向出现在梨花树下的那个男人说道,“夫君,可否随仲华回家了?”
觉迟看着他们,转过头时,才发现这世上还有名叫真相的两个字,不动不怒,便可以将人伤的遍体凌伤。心痛的厉害,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她记起师父在她成婚前的警告,字字诘厉,黑暗中他眼中的悲拗刺得人生疼,“觉迟,你若想走便走,你我师徒情意,从此一刀两断。”
她在此时还在想着既然都是一父所处,既然已经有了姐姐,为什么还要来招惹自己?她在想着,面前的那个男子,是大姐姐的夫君,是她的姐夫,那她的娄然,是否还在打酒回来的路上。
她看着梨花树下的娄然,一如当初,只是如今,再好的如花美眷,也抵不过物是人非。忽然明白了一切,眼中有了湿意,却并没有落下泪来,定定地看着他,嘴角是似笑非笑的模样,一半认真一半迷茫,“你是为了琅琊玉,对吧?”她怔怔看着他,忽然伸出手指,抬眼看着空中的太阳,手指慢慢遮住眼睛,像是恐惧着阳光的模样,语气越发凄然,“我不要了,你把琅琊玉拿走,”她透过指缝深深望着他,“我们恩断义绝。”觉迟死死咬着嘴唇,朱色的唇慢慢泛白,一把拽下挂在胸前的玉佩扔到那个男人怀中,“给我滚!”
“妹妹,”元仲华眉头打结,为难开了口,“你不跟我们一起回府吗?”说完却瞥了一眼娄然一眼,只见娄然仍是那副不惊不喜的模样,不觉加重了口气,“你随我们回去自然不会亏待你,府里虽不大,但三间屋子还是有的,总归比这里好了一些。”
觉迟恍若未闻,只是径直走向竹屋内,拿起那把琴便向谷口走去,她在他们面前,径直跪在谷口,朝着谷内先生居住方向狠狠叩了三个头,眼角有着湿意,却蓦地含了一丝冰冷,“徒儿不肖,辜负师父教养,此生恩德,徒儿唯有来生再报。”
说完便抱着那把琴,转身决然离开,只是不像哪一年的哪一日啊,高澄拉住了她,眸中沉静如深潭,语气已是带着不耐烦,“跟我回去!”
觉迟始终比他矮了大半个头,此刻也并不抬眼看他,只是用手扳开紧紧扣住她的双手,那般纤细狭长的手指,好看的过分,如今却还是紧紧扣住她,她发狠咬了下去,娄然吃痛,却还是不放手,她忽然停止了挣扎,抬眼看着他,生生止住不让眼泪落下,压抑着哭声,声音低哑着哽咽在喉头,“我的娄然已经死了,你们放我走还不行吗?不用很久,回去之后,你就会忘了我,”她的眼泪终于止不住的落下,一滴一滴,滚烫的浇在了他的手上,她的眼泪中含有凄苦的悲戚,“姐夫,嗯?”她微微抬高了音调,求着他,极淡极清秀的五官渐渐模糊,她看着娄然眼中的迷惘,突然觉得十分好笑的模样,蹲在地上半日无法起身,缓缓抬头盯着高澄,眼里似冬日寒冰凉到心底,“拓跋族女不会受这样的屈辱,你还喜欢我却永远记不清我长什么样子,永远也记不起,求之不得,弃之不去,高澄,这是你的报应。”
“长恭自小轮廓与高澄便十分相像,可眉毛鼻子嘴角却与觉迟如出一辙,”幽幽猛地抬头盯着望婆,望婆面不改色,仍旧缓缓说道,“镜夫人闺名便是觉迟,拓跋改姓为元,元觉迟,大魏的最后一位公主,琅琊公主。”
幽幽骤然想起宇文昔曾经对她说过的戏言,“齐国文宣帝虽耽于女色,但治世之才无人与之比肩,然而高澄丧于琅琊公主之手,也实在算不得冤枉。”她仍记得起宇文昔对她谈起琅琊公主时候双目中的惊叹,如今,只余下了支离破碎的心疼,一树梨叶初秋落了大半,迎着远处飘荡的芦苇,九月山中带着森森寒意,她细白的指尖抠着石桌冰冷的坑洼,指尖竟渗出了几缕血丝,衬着石桌的灰白,触目惊心,只因她想起幼时南疆,“无事,梦到有一个母亲当着自己儿子的面杀掉了孩子的父亲,你说,这算不算很吓人的事情,”那个少年的嘴角微微扬起,半分认真半分漫不经心,十二万分的戏谑,却唯独藏住了眼底的恐惧。
幽幽再也不见先前的嬉笑,她睁大了双孔,近似没有焦距的迷惘,深深吸住那口气,半晌才恍惚听见自己的声音,郑重而又不敢相信的语气,“然后呢?”她细长的透着血丝的指尖紧紧抓住婆婆的双手,还是滚烫的茶水洒在桌上,漫过绣着紧致华丽的锦服之上,只是却并觉得多疼,老婆婆看着幽幽,目光尽是阅尽世事的通达睿智,她诉说的那个歌谣,终究还是有着唱完的那一天。
“我爱娄然,可是他已经死了,既然他已经死了,我为什么还要活下去呢?”觉迟偏过头,贴在高澄耳边说道,姿势亲密像极了情人间的软语,“不过就是一个局,想要琅琊玉直接说就好,我怎么就那样傻呢?你们高家的人,哪里懂得珍惜?”她的眼角是说不出的寂寥,”娄然死了,我也宁愿他是死了,否则那个生死相依不就真真是个笑话了吗?”
“觉迟!”他终究开了口,却不像以前对她的宠溺,”有你有我,这样很好,为什么还要在意别人?”他顿了顿,“你终究还是姓元,你终究还是大魏的公主,你终究还是我高澄的妻子!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
“呵呵,”觉迟慢慢退到梨树旁边,靠着梨树粗大的枝干,眉眼弯弯,笑的多么恬淡,“梨花总是开在叶前,花叶死生不复相见,你不会再记起我长得是什么模样了,”她又在重复着这句话,眉目忽然狰狞起来,她将本来抱在怀中的古琴沿着膝盖狠狠折了下去,鲜红的血液瞬间染红了素白长裙,她半跪在在遍地的枯叶之中,眉间流着汗滴,死死咬住牙齿,抬头看着高澄,面色倔强,“我什么都不会给你留下,”她蓦地将手掌紧握成拳,带着温和的笑意看着十步之外的高澄,“忘了告诉你,我有孩子了。”说完便是举起那个拳头,用尽全部的力气朝着腹部狠狠捶了过去,八月的桂香中透着血的腥甜,袅袅升起的炊烟升起了又散了,仿佛那年的云归迟是一个梦。
那一锤并没有使得觉迟的孩子失去,她被高澄带回了司空府邸,天子嫁小妹,司空娶妻妹,多么美好的佳话,她在见到元仲华时便已经使了那个秘术,高澄记不起她的模样,却在遇见每个陌生女子的时候,总是细细询问,“你是觉迟吗?”
在小轩窗旁边,觉迟呆呆数着飘落的雪花是否都有六个花瓣,不哭不笑不闹,眉目清淡,像极了一幅飘逸的水墨画,最寻常的画面不过是坐在窗旁,往往一坐就是一天,兴和元年,于觉迟,仿佛是一辈子那样漫长。
兴和元年二月初一,觉迟产下一子,十五,觉迟不知所踪。
所有的故事便在这里终止,高澄直到死,才看到了觉迟,可是,他连她是不是还爱着他的话都没能问出。
西边的日光渐渐稀散,正如从前盛开的往事,老妇人顿了顿,杯里的茶已经凉了,她忽然站起来,双手合在一起,语气恭敬而又虔诚,“殿下。”
“婆婆,你记错了一些事,我跟他哪有那么多曲折,”清凌凌的女声从身后传来,幽幽回过头,顺着老妇人的目光便看见梨花树下站着一个女子,一身雪白裙裾几乎与身后落下的梨花融在一起,隔着大树,离得太远,幽幽看不清她的面容,却知道这真的是名动天下的美人。
“我知道你,”那女子莞尔一笑,并不在意过往的那些事,柔和的声音落在幽幽耳中,她就这样穿过一树梨花缓缓走到幽幽面前,冲她盈盈笑道,“南疆的小圣女,你跟你娘长得很像。”
“您是琅琊公主?您认识我母亲?”幽幽有些疑惑。
白衣女子点点头,她面上含着温和的笑意,“我是长恭的娘亲,你也可以随他唤我一声阿娘。”
“公主既然来了扶风涧,那为何不去见他?他很想您,”幽幽轻声问了一句,觉迟是长辈,她自然不敢放肆,却也忍不住替他觉得委屈。
“孩子,你知道战士上战场是为了什么?”觉迟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问了不相关的事。
“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