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护踱进院中,那婢女见他来,忙在围裙上抹了手,屈膝请礼:“大将军来了。”
他板着一张脸问:“里面的人可好?”
婢女答:“前两天始终郁郁寡欢,今儿才好了点,和含翠姐姐出去散步了。”
他“噢”了一声,走进屋内,里面被收拾得一尘不染。他坐在床上,床褥早已换新,他伸手摸了摸,尽是锦缎的温凉。他轻轻叹了口气,手移到枕下,忽然触到一包异物,拿出来,将包裹的丝巾一层层打开,原来是一堆碎玉,他忽然觉得心堵,将它重新包好之后不忍再看。这时他才注意到那条丝巾,是纯色的白,清透柔软,显然是不可多得的上等蚕丝。
坏了!
他猛地冲出门去,问那婢女:“她们从哪个方向走了?”小婢女不知发生了什么,伸手指了指林荫的小道。苏护的心又凉了一截:这条道可不是通往寒潭!
二话不说,他跃马而上,迅速驰往寒潭。耳边的风呼呼掠过,他在心里不住念叨:“你可别再扑腾幺蛾子!”
眼看到了山崖处,一眼看见正往回跑的婢女含翠,含翠见苏护竟然来了,像是抓到救命稻草:“将军啊!你快去救救小姐,她溺水了!”
苏护滚下马来,从山崖处直接跳下去,踩着几块高低石头便落到地面。来到寒潭前,果然见中央散出一圈涟漪,想来她已不再挣扎了。
他一头扎进水中,游到她身边将她拖上岸来。寒潭的水来自高山,清冷彻骨,连苏护也冷得直发抖。昏迷的少女自不必说,脸色青紫,全身浮肿。苏护立刻将她的腰带松开,均匀地按压她的胸口,十几下过去,她吐出了不少凉水,渐渐苏醒过来。
她好像认出了他的脸,胸口开始急剧起伏,还没等说出话来,便又晕了过去。苏护将她抱起,一路赶回别苑。
他们一到,别苑里的人就忙得开了锅,烧水的、准备衣服的、找药材的……苏护把她放到床上,让人帮她换了衣服。屋子里的人来来往往,他干脆躲到外面去。
偏房里有侍卫的换洗衣服,他也换了一件。坐着的时候就在想:怎么就不让她死了呢?她死了自己的污点不就没了么?转念一想,他这样对自己说:看守不力让犯人自尽了,也算失职吧!
直到入夜时分,离萱的脸色才渐渐缓过来,可还是没有醒来。她这些天茶饭不思,身体衰虚,这么一折腾,怕又染上风寒。苏护坐在桌子边,自饮那日没喝完的不醴酒。这酒真是怪了,香醇归香醇,可是喝几口就上头,没一会儿便晕晕乎乎的。
他兀自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梦中是一片蔷薇花海,可花朵却是浓郁的紫色,有女人的脸映入花海中,转眼便不见了。突然觉得身上一阵凉,他睁开了眼睛,发觉自己依然趴在桌子上,四周一片漆黑,只有窗前洒进了淡淡的月光,今日是十六,月亮很大很圆。
他轻轻地走到床边,少女依然在熟睡,他听见了她轻微的呼吸。月光刚好照在她的下半张脸,薄而润的唇微微颤动,在他看来好似羞怯的邀请。他着了魔一样地吻下去,她口中有一股幽幽的药香,他无法自持,也越来越不忍心停止。她好像睡得很沉,对他的非礼没有觉察。他好似得到鼓励,在她身上越发放肆起来。
他的手不老实地伸进她衣服里,她的小腹软软的,在他的掌下一起一伏。他一点点向上,再向上……忽然她不安地动了一下,他再也不敢动下去,这种感觉是从未有过的紧张,就好像手中捧着一个薄而脆的瓷瓶,被其少见的风华强烈吸引,却又不敢粗暴对待,生怕惊醒了瓶上的仙女。好在她没有醒来,呼吸依然很沉。他的另一只手覆在她的头上,轻轻揉搓她的秀发。
此时的她在睡梦中也觉得不安,她梦到自己误入一个山洞,惊动了山洞里面的龙须虎。猛虎耽耽地看着她,让她浑身发麻,可它又不吃掉她,只是用温厚的爪子和舌头在她身上摸来舔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做出这么恶心的梦来。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赫然看到眼前一团黑影!她想要放声尖叫,却被他一把捂住嘴巴:“别动!”
她浑身的毛孔都张开来,只觉自己的温润被一股燥热反复侵袭……她痛得流下了眼泪,握拳狠狠打在他的胸前:“又是你……你这个魔鬼!”
此时的他正值最紧张的时刻,本来之前她还算配合,起码没大力反抗。此时弄醒了她,他反倒没办法速战速决。但又能怎么样呢?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时候停下来还不如要他去死。他只得死死按住她的肩膀,闭上眼睛关起耳朵不管不顾地继续下去。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咬牙冲上了最高的山峰,随后一个趔趄,摔在床上。
两个人都是一动不动。其实刚开始他没想这个样子,只想看看她,只是摸摸她的脸,只是吻一下她的嘴巴,只是……结果越到最后越无法自拔,只有深沉地跌进去,一错再错。
他搂过她的肩膀,想问她:“你是不是恨死我了?”觉得不妥,答案肯定无疑。还想问:“你为什么这么排斥我呢?”这个更糟,他对她做下的一切,足够让他被千刀万剐。想来想去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坐起身来,对她说:“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答应你。”
他这个条件算是优厚了,她可以要求放了陈季枫,让他们一起私奔——他一定会答应的;她也可以要求送给她黄金白银,然后送她去想去的任何一个地方——这也没有问题;或者她什么也不要,单要他死——这是很有可能的——以前他没有考虑过,恐怕现在他可以认真考虑一下了。
可是她仍旧侧身躺在那,一句话也不说。
她会想着嫁给他吗?
这个猜想把苏护自己也吓了一跳。
不过她终归什么也没说。
“唉。”他叹了口气,翻身下床,匆忙穿好了衣服。见她的眼神还是那么空空洞洞的,他俯下身去对她说:“别再想着去寻死,好么?”见她一副淡漠的表情,他也觉自己的安慰那么无力。
他无奈地推门而出,马蹄踏在满地的银辉上,嗒嗒而去。
秋老虎一走,天气就凉得很快。苏护已经换上了薄毛衣,另嘱咐遂良给别苑备上换季的衣物。数次问她的现状如何,只听说她越发寡言少语,一日日瘦得很快。
正巧这日苏护在书房看书看得头痛,走到院子里踱步。今日阳光格外明媚,稀疏的云朵在高空中缓缓飘移。
远处传来婢女的嬉笑声,不知觉近了。苏护看着她们二人拎着食盒向廊上走去,见了苏护便浅浅行了个礼:“将军好。”
苏护笑了笑,问:“你们这是去哪?”
婢女答:“午时了,送饭去端敬堂。”
端敬堂是闭门思过的地方,他霎时想起:陈季枫还在那里关着呢。
一时间他脑中转过十几个主意,那两个婢女见将军的脸色忽明忽暗,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他,正待要走,忽听他说:“你们帮我办件事情。”
是夜夜深人静。
离萱孤独地坐在油灯旁,呆呆地看着火光一点点变暗。几日来她都不知自己是怎样捱过的,直到疼痛已经变得麻木,她才觉得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真真如行尸走肉一般了。
窗外忽然异响,她心头一惊:莫不是苏护又来了?霎时间厌恶和憎恨洒满心头。
只听窗户被缓缓撬开,她觉得不大对:苏护要是进来,至于偷偷摸摸爬窗子么?正想着,窗外探进一张脸,竟是陈季枫!
她被吓了一跳,心中又惊又喜:她以为他再也不会来见她了!她跑到窗口,见他敏捷地跃进屋内,随即关上了窗户。
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
陈季枫温柔地亲吻她的脸颊,她却哭得更凶了:为什么,为什么上天总是在她一无所有的时候,赐给她天下最要不起的东西。
“三个月禁足未满,你怎么出来的?”她迫不及待地问。
他吻着她的手指,说:“给我送饭的人出去的时候忘锁了门。我就偷跑出来了。”
她的心登时一紧:“你这样跑出来行吗?你还是赶紧回去吧!我能见你一面就够了。”
他却抓着她的手不松开:“你过得好吗?”
她的泪再次涌出来:要怎么说出口!
两个人深情地吻在一起,将一切烦恼置之度外。
偏房里的遂良听到了隐约的谈话声,起身悄悄来到屋檐下。附门倾听,果然有男子的说话声。他大惊:这声音好像还有些熟悉。正待要破门而入,猛听得一旁声音响起:“别进去。”
他立刻侧头看去:苏护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这里,低着头不知道想什么。遂良走过去低声对他说:“您什么时候来的?”
他并不回答,只是望着门的方向。
遂良自觉地跟他来到林子里,直到确定声音不会被听到,苏护才开口:“你别管里面有什么人,自去睡你的觉。”遂良不解道:“可屋里的人好像是……”“我知道是谁,”他冷冷地抢过话来,“是我让他来的。”
遂良真的不理解苏护这是唱哪出,可是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再问下去,只好知趣地垂下了头。苏护对他说:“一会儿发生什么你都不要出来,安心睡个好觉。”遂良应着,听他这样说更睡不着了,可是又不敢拂他的意。
苏护一直在林中待到后半夜,才等到房里的两个人蹑手蹑脚地走出来,随即消失在大路上。
他知道陈季枫在地下钱庄里有自己的簿子,并不担心他们以后的生活。他最担忧的是,当季枫发现她的秘密,还会不会待她如初?他的心成了一团乱麻,慢悠悠走进空无一人的屋子里,见那坛没喝完的不醴酒静静放在角落里,想起曾有人说过的“人喝了忘情”,他长叹一声,躺在床上睡到天明。
作者有话要说:
☆、当初不该让你走
陈季枫的目的地原本是离朝歌不远的湖州,那里土地富庶,气候温润,很适宜居住。可是从冀州到朝歌要穿过两道关口,他们二人都没有身份文牒,恐怕会被扣押。想来想去还是决定隐居,听说西岐地界民风朴实,大贤云集,领主西伯侯姬昌是公认的贤圣,想来是隐居的首选之地。
冀州距离西岐也很远。他们一路风餐露宿,到了界牌关下,陈季枫找了一个江湖朋友,得以暂时栖身。
然而逃亡还没多久,这两个人之间就好像不大对劲。
陈季枫是在住下的第一个晚上知道那件事的。之前他们在别苑重逢的那一夜,虽然离萱没有要求带她走,可他能觉察出她在这过得很不好。或许出于责任,出于道义,或者连他自己也搞不清的什么原因,他主动提出要带她离开。可是一应路线、盘缠、逃避追兵的方法,他心中全无打算。可是她对他的信任又给了他无尽的勇气,溜都溜出来了,总不能再回去吧?
一路上,他发现她对自己几次欲言又止,因为行路匆忙,他没有细问。直到稍微安顿下来,她才流着眼泪对他吐露了苏护对她做出的事情。
他得知这个消息的第一个反应不是愤怒,也没觉得她从此是不干净的女人。只是一个念头:自己居然把将军的女人拐走了。
是的,当他得知苏护占有了她的身体之后,他便认定离萱已经是苏护的女人。当时的他沉默了许久,说不出什么感觉。他还很奇怪自己的爱人被别人霸占,自己居然一点都不生气。这样他自然而然就想到一个问题:我是真的爱她吗?
他烦躁地摇了摇头,对自己说:她这么爱你,你不应该怀疑,你是爱她的。可是,这种已经沦落到要强制大脑来说服内心的爱,还是真爱吗?
他心里已经明白了。
想通了这一点,以前没来得及思考的事情统统涌进他的脑海:大哥会不会撒下天罗地网来找他,家中的母亲和未成人的弟弟会不会被牵连……大哥应该不会为难母亲的,但弟弟的前途一定会被自己这个逃兵哥哥所累。自己一错再错,恐怕没有翻身之日了,弟弟是母亲剩余的指望,万不能再出差错。他思来想去,甚至想到是否可以把离萱带回去给大哥以赎己罪。可是离萱恨大哥入骨,是肯定不愿意再回去的。虽然他对她的感情不深,但也不想太委屈她。到底有没有折中的办法呢?
已经是后半夜,离萱在床上睡着了。他从怀中拿出十几枚金块——想当初没有身份文牒,他从地下钱庄中取出这些金子还颇费了一番周折。把金子放在桌子上后,他找来一块刻石,这里条件简陋,他四下都找不到竹简,只好扯下自己身上的一块布,在布上面刻了几行字。
灯火昏黄,他最后看了她一眼,到底溜进了夜色里,再也没有回来。
“咣!”
刚猛的拳头兜在他脸上,差点把他的牙打下来。他睁了睁青紫的眼圈,眼前是苏护怒不可遏的脸。
“我要早知道你是这样的孬种,才不会让你把她带走!”
直到听到苏护这句话,他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怪不得他能那么顺利地把她带出来,怪不得一路上都没见到追兵追赶——原来这一切都是苏护有意放水。
此时的苏护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当他看到陈季枫一脸恭顺地出现在他面前,告诉他回来请罪的时候,他真恨不得把他拖出去打上几十大板。而当他知道离萱被独自一人撇下,心里也是又气又急。他双手撑在书桌上,低着头不吭一声。
陈季枫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打算。许久许久,院子里日晷的影子都挪了小半圈,才终于听他说了一句:“……是我的错。”
听了这句话,陈季枫简直被吓住了:要苏护这么固执的人认个错,真是比什么都难。楚离萱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存在,能让他说出以前根本不屑说的话。
只听他接着说:“我没有什么资格责怪你,这都是我一手造成的。我对不起你们。”
陈季枫忍不住说:“大哥别说了,我是孬种,我太软弱了。”
苏护沉重地摇了摇头:“不管怎样得把她找回来。”
入朝歌秋猎的日子马上就要到了,苏护无暇分身。但他不敢叫杨珞堂办这事,最后还是亲自和陈季枫一起驰赴界牌关。
昼夜兼程赶到陈季枫那个朋友那里,然而得到的消息却是:楚离萱早在看到留信的那个早上就走了。
陈季枫便对苏护说:“大哥,你去朝歌不能耽误,你还是先回冀州打点一切,我在这里继续寻她。”没想到被苏护骂了一句:“闭嘴!”
两个人分头去寻。陈季枫骑马在官道上转了两圈,心想离萱已经离开了很多天,茫茫人海很难再遇了。苏护则不死心,从东面的启桓道沿街询问,到西昌街,到南面的雄楚路,到中央的六九通衢。一路上都向酒肆和行馆打听一个“十六七岁,生得很美,手腕上缠着条白丝巾”的少女。
整整一天也没得到有用的消息,苏护问得口干舌燥,走进一间小茶馆里稍事休息。
喝了一大碗浓茶,略略止了口渴,他擦了擦头上的汗,心里想着不知季枫那边有没有着落。正休息间,浑然不觉身后靠来一个叫花子,猛然叫了声:“军爷!”
把他吓了一跳,待他看清是个乞丐,随手扔过去几个贝子。乞丐忙拾起来装进口袋,却并没有走开,而是靠近他说:“军爷可是要找个姑娘?”
苏护心头一跳,拉了他的衣领子就拎了过来问:“你见过?”
乞丐忙赔笑道:“军爷别急,听我说。”苏护放下他:“赶快讲!”
只听他缓缓道来:“那姑娘可是碧玉年纪,相貌出挑,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