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一眼,他早前的一丝幻想终于破灭。如果联姻是他逃不掉的宿命,那么就此与这波西娅偕老,也不算什么坏事。
殷郊的一举一动,全被帝辛看在眼里。他的眼中风云莫测,变幻流离。没人知道他此时在想什么。大殿上,帝辛当众宣布大商与北海联姻,太子殷郊将迎娶公主波西娅为太子妃。吉礼于七日后举行。
七日后的婚礼如预想般隆重。祭天仪式后,东寰殿到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来自大商百官和北海的贺礼在流芳斋里堆起了小山。炮竹也连放三日,寓意驱走凶灵,保佑新人平安。
当册封的诏书颁布天下,大商与北海的盟约签订,北海使者终于献出沂南三城的城玺,满意而归。几乎同时,帝辛密令亡灵武士带上城玺奔赴北塞,命令驻守的军队连夜进驻三城,火速完成了对天险之城的收复。
心头大患已除,帝辛终于可以安枕无忧了。
这一夜,是殷郊的洞房之夜。
波西娅全是以汉人的礼节嫁入东寰殿。在正式成亲之前,殷郊都没有机会见到她。眼下已届三更,前殿欢饮众人散去。只留他二人在阁中,屋内烛火蹦蹦跳跳。
她没有蒙盖头,却仍然戴着面纱。
殷郊坐在她身边,刚刚的宴席上,他被灌了几杯酒,此时看什么都是重影儿。他不得不眯着眼睛看新娘的脸,色‘眯眯的眼神让新娘始终处于警戒状态。他像看美食一样看着她,而她则像看箭猪一样看着他。两个人在很长的时间里一直保持着这么一种奇怪的姿势,互相都不说话。直到殷郊头晕得不行,“砰”地倒在了床上。随即睡得不省人事。
梦境中,他来到一片原野,这里荒无人烟,四下都是冰雪。忽然刮起了一阵风,卷起细小的雪末旋转着飞上天空。就在雪幕后面,缓缓出现一头白熊,这头熊体型很大,浑身都是雪白的绒毛。他心中不禁喜欢起来,伸手想摸摸它的头,却发现它戴着一张面纱……
突然间就醒了,外面天色还未亮,不知已到了什么时候。他睁了睁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身上的被子盖得严严的。波西娅靠在床边和衣而睡,脸上的面纱仍旧没有摘下来。
他好奇心大起,轻轻把被子拿到了一边,慢慢靠过去,然后伸出手将她的纱巾一点一点摘下来……
大概就是这个时候吧,殷郊的心突然快了几拍。在清晨朦胧的氛围里,眼前这个白皮肤高鼻梁的少女打动了他。他情不自禁地靠近她,急促的呼吸吹到她脸上。本来也睡得不沉,这样一来就惊醒了。
“啊!”她惊叫了一声,反射似的逃到了一边。惊恐地看着床上的他。
他被这一叫也吓了一跳,然后对她露出笑容:“别怕。昨晚洞房之夜,我却蒙头大睡,真是失礼了。”
波西娅侧着头听他说话,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他。
他接着说:“你昨晚一定睡得不好吧。离天亮还有一会儿,你到床上补一觉吧。”
波西娅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殷郊心里纳闷:这么多天来,始终没听到她开口讲话。莫不是天生是个哑巴?想到这里,他感到无限惋惜。突然他像想起什么似的,脱口而出道:
“对了,你是不是听不懂我们的语言?怪不得你一直不肯讲话。”
没想到这时却听她开了口:“我懂的。”
听她说汉文,连他也吃了一惊:“可我听说你们北海不是有自己的文字和语言吗?”
她答道:“我师父就是中原人。”
殷郊恍然大悟的样子。她的发音字正腔圆,不算不正宗。她说师父是中原人,那是极有可能的。大商周边的属国,比较大一点的像鬼方、北海、东夷等,都有很多中原人在授业。他们的国家虽小,但民族却很精明,懂得学习大国的语言和文化。反观大商,一直以大国姿态自居,不屑向小国学习,已不知被人超越了多少!
殷郊兀自叹息,见波西娅仍站在那里,不禁笑道:“你如今已是我的太子妃,与我同坐也无不可。过来。”
波西娅听他这样说,也回到床上坐着了。
殷郊见她仍穿着大红锦缎,上绣五彩的“喜”字,分外扎眼。便讲:“花烛夜已过,你也不用穿这个了。换上寝衣睡一下吧,明日还要拜父王母后和三宫妃嫔,不休息肯定会撑不住的。”
波西娅听他的话,从自己带来的箱子里拿出一件寝衣换上。虽说已成了亲,但换衣服这件事还是避开一点的好。不料波西娅并不避讳,反倒是殷郊红了脸,连忙转向一边去。
“换好了。”
殷郊听到声音看过去,只一眼便立刻偏过头去,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虽然早就知道索哈尔民族性情热情奔放,但没料到他们的寝衣竟也如此露‘骨。换好衣服的波西娅站在那里,一身水红色的绸丝将她的双胸格外凸显出来;两肩露在外面,露出洁白无瑕的皮肤……不得不承认,波西娅身材高挑,这身衣服非常合身。可是殷郊却怎么也不敢看,因为他已经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身体的某个部位已经出现不可控制的悸动……
她睁着一双大眼睛,天真地看着他:“郊,你怎么了?”
他支支吾吾地说:“你这衣服……款式还挺有特点的。”
她拎起水裙摆,翩然转了一圈,自顾自说道:“这是我出嫁前,娘亲亲手为我缝的。我也觉得和我平时穿的不太一样,这身衣服露的有点多了。”
她来到他身边坐下,带来一股陌生的香气,这股香气不是瑞脑也不是茉莉,像是一种松露的味道,袅袅的沁人心脾。
他再也忍不住,穿上鞋子就要离开。丢给她一句话:“你睡吧,我去书房看会儿书。”
却没想到被她一把拉住了袖子,她的手指微凉,轻轻划过他的掌心:“去书房做什么呢?你如今已是我的阿巴达,与我同睡也无不可。”
殷郊面向她,哑着嗓子问道:“你知道,我与你同睡的后果吗?”
她站起来,几乎与他平视:“我不知道啊……”然后就吻了他的眉毛,在他的耳边轻轻摩擦:“你能告诉我吗?”
一团火“噌”地被点燃,他一把将她抱起扔在床上。压抑许久的欲望喷涌而出,带着这个古灵精怪的姑娘一同沉浸在热情的海洋……期间他曾低喘着问她:“你说的……‘阿巴达’,是‘夫君’的意思吗?”却见身下的她咬着牙摇摇头,接着传来柔媚的喘息:“是‘勇士’的意思……”
这个无比暧昧的清晨,放任了这两个年轻的灵魂彼此融合,彼此纠缠。
作者有话要说:
☆、三尺青绿古铜鼎
骊山初醒,朝云出岫,清晨的露水还未散去,附着在新生的百叶草上兀自颤动,空气里弥漫着轻纱似的薄雾,袅袅地缠绕着苍翠的紫微峰。有出雏的鸟儿正鸣叫着,带着一股自得的神气。
妲己醒得很早,却不知怎的开始偏头疼。想是骊山脚下,总是湿气不散,她没有多想,径呼了鲧捐来给她穿衣。这是一件庄重的金丝荷叶氅,鲧捐细细地为她捋好衣领,又给她扎了发髻。梳头发的间隙,妲己对鲧捐说:“今日太子携新妃来拜,你把我那八宝璎珞项圈找出来。太子对我数次相助,恩情不浅。礼物不要随便了才好。”
鲧捐应着:“娘娘就放心吧。你那璎珞项圈单个儿地放在梨涡奁里,说拿就拿出来。”
妲己微微点头,兀自闭目养神。
鲧捐命人安排了点心放在厅桌上,一应桃李、糕点、干果俱全。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吩咐小婢女道:“快去找找那黟山云雾茶,太子最喜喝茶,这个不能少了。”却听旁边的妲己说了一句:“有没有,什么要紧。”
鲧捐侧过头来看她,觉得今天的她有点不大一样。自从起床后整个人都懒懒的打不起精神,对什么都爱理不理的。她悄悄吩咐婢女出去了,来到妲己身边,摸了摸她的额头,握住她的手说:“娘娘,你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她用手托腮,支在桌上,依旧闭着眼睛道:“我就是有点头疼。”
鲧捐说:“太子还没来,要不你去歇歇?”
她却说:“不用了,把衣服弄皱了不好看。”
鲧捐抿嘴一笑:“太子已及弱冠,终于成婚,娘娘应该高兴才是啊。”
她依旧懒懒地答道:“是啊,我没说不高兴啊,我可高兴了呢。”
妲己来这么一出儿,着实让鲧捐有点意外。她不敢乱猜,却总也停不住遐想。娘娘到底是什么意思呢?真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东方的瑰霞已经看不清踪影,殿中的日晷也已转了小半圈,马上就要到中午了,却还是不见太子的人影。妲己在殿中坐了一上午,看着小婢女已是第三回给茶盏换热水,终于板着脸吩咐道:“撤了吧。”
鲧捐不由好笑,连忙上去把茶水端走,还告诫下人道:“娘娘今儿看这茶叶不顺眼,还敢往她面前搁。”
妲己不好言语,只是生着闷气。
鲧捐见状,宽慰她说:“听说王后一早就去了寿仙宫,这会儿估计他们几个刚吃完早茶。互相聊得久了点也是难免。你且宽坐,待他来了说他几句便是。”
听到姜后也在寿仙宫,妲己的脸色黑得跟炭一样。鲧捐又说:“娘娘这么焦着一张脸,小心火气把自个儿点着了。”
妲己瞧了她一眼,摁着丝巾拍了下桌子:“瞧我是把你给宠坏了,说话越发没个规矩。”鲧捐知道她正在气头上,只好不敢再言语。
说话的工夫,就听得外面一众奴婢齐齐的请安声,接着远远传来殷郊的笑言:“我来迟了,梨落宫不要等着急了才好。”然后就响起一个清脆的女声,夹着分不清音调的汉文说道:“郊,你看那有一口绿色的缸。”
就听殷郊回答她:“傻丫头,那是三尺青绿古铜鼎。常年备水以防火患。”
那女子“哦”了一声:“原来是一口水缸。”
殷郊再没答话,妲己也能想象到他又好气又好笑的表情。
眼看二人走近了,鲧捐连忙示意妲己:“来了来了。”甫一登堂,妲己逆光看去,只觉两片黑影,竟是一般高矮。待缓过劲来,发现眼前的太子妃身着一身华丽的连衣裙,胸前绣着乳白色熊的图案,领口刺着均匀的缀褶,肩上镶着绚丽的锦绣。此装虽盛,却不是中原人的服饰。
殷郊带着波西娅给妲己行礼:“殷郊给妲妃娘娘请安,娘娘金安。”旁边的波西娅也说了一样的话。妲己笑着走过去,扶起他们说:“瞧你们新婚燕尔,走这么一圈肯定行了不少礼。到我这就别拘着了,快坐吧。”
殷郊起身,伸手扶起旁边的波西娅。二人同在凳子上坐了。
“我和西娅一早就去了寿仙宫,和父王母后吃了早饭。然后又去了月华宫见了姨娘。没说几句话就赶来梨落宫这里,可是还是迟了,娘娘可不要见怪。”
妲己抿了一口茶,眼角浮现笑意:“殿下都这么说了,我怎好见怪?”说着叫鲧捐拿来项圈,亲手递给波西娅:“这是我送给太子妃的见面礼。西娅不要客气,收下我的这点心意。”波西娅连忙站起来,局促不安地看着殷郊,不知该不该接。殷郊笑着示意:“妲妃娘娘不是外人,你就收下吧。”
波西娅坦然地接过来,打开盒子,见是一个璀璨的璎珞金环,不禁赞叹道:“好漂亮的腰带。不过套在腰上大概会有点硬。”
一句话说得满屋子的人都笑了。殷郊拿过项圈,亲手戴在她的脖子上,满意地说道:“很漂亮。”随后对妲己说:“我代西娅谢谢娘娘的礼物。”
妲己一笑,不置可否。
几人坐定,妲己问波西娅:“太子妃初嫁此地,生活上习惯否?不过我听你汉文说得蛮好,想来对中原生活也有所了解。”
还没等波西娅说话,殷郊就接过来:“这边湿气挺重,也比较温暖,像他们现在还穿棉袍呢。西娅的汉文是师父教的,打小就学,所以还算正宗。”
妲己瞟了他一眼,不禁笑道:“你这嘴也是够快的,今儿早上的饭全让你吃了吧。”
殷郊知是失礼,腼腆地笑了两声。波西娅却一本正经地接下去:“是呢,不说稀粥,光馒头就吃了俩。”说着还比划了一下。
这一句说出来,连鲧捐也不禁笑出了声。妲己更不必说,对殷郊笑言:“你看看,不是我挤兑你,自有人拆你的台。”
几个人说说笑笑,不知觉已到了晌午。鲧捐原打算备上午饭,但殷郊说还有馨庆宫和西瑞宫要走一趟,就不在这吃了。收拾了东西,殷郊带着波西娅向妲己告辞。走到院子里还听到波西娅说:“为什么东寰殿没有绿色的水缸?”
殷郊回答她:“那是父王特赏的。”
她又问:“为什么父王不赏给你呢?”
殷郊干笑了两声:“这个嘛……你要是喜欢,我叫人给你打一口。我们用青色的好吗?”
声音渐远,再听不清他们说什么。鲧捐放下珠帘,看见里面的妲己一幅怅然若失的神情,随口对她说:“太子殿下不比他父王那么威武霸气,可对女人却是实打实地好。要说这人跟谁过一辈子,也真是上天注定的事。缘分这个东西啊,真叫人捉摸不透。”
这番听来,简直是话里有话。妲己冷笑一声:“我知道你在敲打我,可你当真是误会我了。压根儿没有的事。”
鲧捐也不明白了:“哦?”
只见妲己再不答话,只是掀起窗前的百叶竹帘,和煦的春光照下来,晒得人微微目眩。她半眯着眼睛看外面的满园春色,自语道:“帝辛也有十多天没来了。”
忙了一整天,殷郊和波西娅回到东寰殿时已是傍晚。走了这一圈,二人收到了不少礼物,全都交给婢女放到流芳斋里去了。
殷郊躺在床上伸了个懒腰,起来看见西娅坐在茶桌旁,用手托腮,不知在思考什么。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她的嘴巴嘟在一起,眼睛眨啊眨的,样子可爱极了。他轻轻叫了她一声:“西娅”。
她侧身看他,他的表情很温和,爱怜之意呼之欲出。她联想到家乡的男子,包括父王在内的几乎所有男人无不是勇武彪悍的铁血男儿,粗犷得让人心惊。十多年来,自己对这样的豪迈男儿是非常欣赏的,只有这样的人才能配得上热情勇敢的索哈尔姑娘。她还在都哈郡时,有很多王公和将军向王室提亲,包括诺奇,他甚至猎来奉儿山上最烈的一头野生豹熊,但是她知道父王从不会把自己指出去。因为她是北海和外国联姻的固定人选。可怜的诺奇,为了猎捕那一头熊,在奉儿山顶的冰原上卧了两天两夜,与之搏斗的时候还重伤了手臂,从此不能拉开弓箭。当他得知自己要远赴大商,许配给中原的男人,曾愤怒地折断了一支木戟。因为在索哈尔人眼里,中原的男人都是心胸狭隘的懦夫、要娶三妻四妾的好色之徒,根本不配娶索哈尔的姑娘。
直到她第一次走出冰原,万里迢迢来到中原,目睹了中原的繁华和热闹,才知道自己原先的视野是多么狭窄。那一日在大殿上见到殷郊,看他文质彬彬的样子,着实缺少了些男儿气概。可是当他转过身来,那深邃的眼睛跃入她的眼帘,风度翩翩的样子迥异于她接触过的所有男子。也真的只有中原这样的温暖富庶之地,才能生养出这般器宇轩昂的公子。
见他还在脉脉地注视着自己,她起身走到他身边坐下,自然而然地靠在他肩上。他的手搂住她,问道:“是不是累了?”
当然不是,想当初她和诺奇到林子去猎箭猪,一天不吃饭也不觉得饿。她摇摇头,忽然就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