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却不想能在这里碰见他。
“想那日我们家老太太死活不肯让他回家,还是我们好劝歹劝说了散大夫作保,料他不敢妄逃。却不想他至今还未下狱,仍旧做起了担柴的买卖,这世上竟是没了天理!”
大家七嘴八舌地哭嚎起来,几个男丁更是动起了拳脚。这时候巡逻的戍士发现这边的异动,连忙赶了过来。
出了这事,丧事也办不成了。一干人等都被带到了镇刑司,镇刑司再往上报,一下子就传到了散宜生的耳朵里。
散宜生初闻此事还以为是谬传,之前的卦象明明昭示武吉已自投深渊而死。可是一看到武吉那鼻青脸肿的模样,他甚是惊了一跳。惊讶过后是无尽的愤怒,这种行为不仅是逃脱罪责的乖行,更是对他大大的挑衅。
一众淄家人在一旁声泪俱下地说:“这猾民无端端打死了人,还叫他逍遥法外?想当初西伯素行仁义,秉公执法,从不徇私。怎么今日西伯远赴了他乡,这西岐城就没了王法?”
这一番话说得散宜生愧愤难当,厉责武吉道:
“你这猾民!做了些什么鬼,竟使得卦命都被你哄了去!当初念你一片孝心,放你回家。谁料到你搞了歪门邪道逃避王法,如今若是俯首认罪,王法可留你到秋后;若是巧言狡辩,可怪不得我就地正法!”
武吉自被人逮个正着,已是如履薄冰。他战战兢兢地说:“散大人饶命!武吉非是猾民,只是听了磻溪边一老叟的主意,迫不得已瞒骗了大人,罪该万死!可蝼蚁尚且偷生,望大人法外开恩,允我戴罪立功!”
散宜生一番火气发了出去,倒也冷静下来。他问道:“你如何戴罪立功?”
他答:“磻溪边一老叟,道号飞熊。他的本事,既能瞒过大人的演卦便可知非凡。小人愿为大人引荐此人,若是由他救出西伯侯爷,岂非西岐万民之福?”
纵是不再相信武吉的人品,但他终是逃了自己的推演,单凭这个本事便知有点道行。散宜生听得这番辩解,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他连夜进了西伯侯府,伯邑考果然还未就寝,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忧心忡忡。
“散大夫连夜前来有何急奏?”伯邑考一见他的样子就知其事不小。
散宜生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跟他汇报了。
当“道号飞熊”这个字眼划过他耳边的时候,他硬生生愣了一下。前些日子那个可怕的梦魇卷土重来,在他的神经上嗡嗡作响。这么些日子过去了,梦里的一切渐渐模糊,但那只忽闪着巨大翅膀的飞熊却时不时地在他脑海中浮现,让他感觉希望的曙光正一点点靠近。
此老必是高人。
第二日,伯邑考带上散宜生、太颠、南宫适等一众下臣,备上厚礼,浩浩荡荡来到磻溪垂杨处。
远远便听到老者的歌声,借着微微的东风悠扬地传来,听得伯邑考微出了神。
“内荒于色外荒禽,嘈嘈四海沸呻吟。我曹本是沧海客,洗耳不听亡国音。”
伯邑考本来颇通音律,他静静听着渔人的歌声,心中的郁结之气似乎随着这乐律畅快地抒发出来。听渔人歌罢,他对众臣说:“此歌韵度清奇,其中必有大贤隐于此地。”
大将军南宫适不屑道:“磻溪钓叟恐是虚名,小侯爷未知真实,而以隆礼迎请,倘言过其实,不空费主公一片真诚,竟为愚夫所弄。依臣愚见,主公不必如此费心,待臣明日自去请来。如果名符其实,再以隆礼加之未晚;如果虚名,又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还未等伯邑考发话,就听散宜生笑了两声:“大将军不必如此在意。今天下荒芜,四海鼎沸,贤人君子多隐岩谷。今飞熊应兆,上天垂象,特赐大贤助我皇基,是西岐之福泽也。自当学古人求贤,破拘挛之习,岂得如近日欲贤人之自售哉?”
散宜生一番话恰好言中了伯邑考的心意。
众人行不远,就见一老翁独自在溪边垂钓。伯邑考一睹那杆直钩的鱼竿,顿时心潮澎湃,以屈膝之礼讪曰:“未知阁下乃是飞熊先生?”
子牙瞥了他一眼,只是自顾钓鱼。
旁边的南宫适看不下去,却也不好发作。
伯邑考继续说:“闻先生道行深厚,可知破解推演之法。不知可否为晚生指点迷津,救家父于牢笼?”
子牙只是不语。
伯邑考见他如此,知道他的顾虑,于是屏退左右说:“你们众人到远处休息。”直到四周都只余他二人,子牙方自笑了笑,终于将鱼竿收起。
只听伯邑考悄声对他说:“先生,你可知晓我父近况?”言语间眼圈似红,关切之情让人顿生怜悯,说罢又在自言自语:“我眼前的文臣武将,没一个敢告诉我真相,我又不善推演,内心真正是焦虑至极。”
当初姬昌离开西岐,本就推算到自己会有七年之厄,待七年厄满,自当平安归来。可是阴错阳差,子牙不忍此子忧虑至此,只好告诉他真相:
“西伯侯目前在羑里,吃的苦头倒是不少。正受着滴水之刑。”
滴水之刑。
听到这四个字,伯邑考浑身止不住抖了一下。梦里的一点一滴正在慢慢苏醒,他实在不敢想象父亲遭受的苦难。
他对子牙再行屈膝之礼,诚挚地邀请道:“请先生与我同往,为我西岐上宾。”
子牙起身将他扶起,回想起下山前天尊对他的嘱咐:“你与我代劳,封神下山,扶助明主,身为将相,也不枉你上山修行四十年之功。”
他暗叹一声:果是到了出仕之时。
二人相对无言,唯听得滔滔流水,无尽无休,彻日东行,熬尽万古人间。
伯邑考深知姜子牙此人非同凡子,不出仕便罢,一出仕便要封侯拜相。此等任命他亦不敢妄动,既怕封高了惹得其余众臣不乐,又怕封低了辱没了姜尚的才能。而这些官场上的事又恰是他所不擅的,于是只好暂将子牙安排在馆驿,待父亲归来后再行安置。
自从他从子牙口中听说父王在羑里的遭遇,便夜夜不得安寝。父亲遭厄,生子何用?每每他这样想起,便是心如刀绞。
他终于等不下去了。
赴朝歌赎父之事他谁也没有透露,唯独对散宜生讲了明白。
散宜生本就卜出了西伯的境况,只是害怕伯邑考焦急才瞒着他。其实他自己又何尝不是日日痛心?眼看伯邑考心意已决,纵是劝也劝不住了。他只好说:“公子前去朝歌面圣,必要备上厚礼以待。大王素来喜欢美女和珍宝,我们就广选出几个标致的姑娘献给大王。再挑出几个珍奇之物以策万全。”
伯邑考连连点头:“我已想好要带什么礼物赴都,就那七香车、醒酒毡和白面猿猴最是合适。”
散宜生又说:“大王对我们西岐颇为忌惮,想是我们进朝歌之后必不招他待见。我们得想法买通他的宠臣费仲,让费仲替我们说几句好话。”
几番商讨,已是夜深露重。待散宜生归去,伯邑考独自坐在窗前饮酒,直喝得发呛。他从来是不饮酒的,因为古琴有“七不弹”,其中一忌便是“酒醉性狂”。想幼年时候,父亲不强求他骑马射猎,总是放任自己学习音律,还因为这被二弟嘲笑成“尽稀罕些女孩子家的玩意儿。”
推开酒杯,他踉踉跄跄来到琴架旁,五指无规律地拨弄着,琴弦发出吱呀的乱叫,仿佛在抗议他的不自重。
素来不敢高声语,此行必将啸九天。
他暗暗发誓。
堂中有风吹过,他转身想把门关好,却见兮云早已不声不响地站在他身后,亭亭玉立的样子让人心动。这个姑娘年龄不是很大,但眉宇间已有着大家闺秀的风度。想那年伯邑考十八岁,紫鸢玉殒不久,他的心情一度十分郁闷。这时兮云出现在他的生活中,他不愿多想,领着父亲的旨意就成了婚。
只是偶尔会觉得,他当初之所以毫不抗争地就娶了她,除了父命难违之外,还有就是这个女子真的很像,很像很像紫鸢。
只听她问自己:“可是要出远门?”
伯邑考张了张嘴,想到此行凶险,终是不愿让她担心:“例行出访而已,一两月便回。你在家照顾好太姬,还有,照顾好你自己。”
却见兮云眼波流转,眼泪随即大颗滴落。伯邑考措手不及,想要安慰,却不想她扑到他的怀里,本就娇弱的身材止不住颤抖,让伯邑考顿生怜惜之情。
“我要等你平安回来。你说过的话不能不算数。”
临行那一日是阴天,伯邑考上马之后忍不住回首,只见兮云站在城门口怀抱一支玉箫,雪狐皮大氅把她紧紧裹住,立在风中沉重地摇摆。他不忍再看,策马而行,身后传来悠远的箫声,渗进乍暖还寒的春风里瑟瑟发抖。
作者有话要说:
☆、邑考赎父
从西岐至朝歌,伯邑考昼夜兼程,经了红杏芳林,行了柳荫古道。几日行至汜水关。关上军兵见两杆进贡幡幢,上书西伯侯旗号。军官来报主帅,守关总兵韩荣下命开关。邑考进关,一路无辞。行过五关,来到渑池县,渡黄河至孟津,总算进了朝歌城。
伯邑考二十年来没有骑过这么久的马,整个人的骨头几乎要颠散了。他在皇华馆驿歇下,次日就去太平街丞相府拜谒比干——这几乎是他在朝歌能仰仗的唯一人物了。比干听说伯邑考来此赎父,二话不说把他接入府内,甫一见面就热泪盈眶:
“贤侄,你有心了!”
伯邑考也深受感动:“老千岁时刻惦念老父安危,小侄实在无以为报。”
二人寒暄半晌,比干问他:“老夫向大王力争已久,总是无法还令尊自由。贤侄打算怎样同大王交涉,让他松口?”
伯邑考老老实实地说:“家父在西岐尽忠职守,宣扬教化,从不怠慢。却不想因凤鸣岐山遭了祸事。家父本无罪,奈何天子疑心,总不好坚称无罪。小侄备了几样薄礼,打算献给大王,消消他的怒火。”
比干沉吟,许久才说:“这恐不是几样珍宝就可以打发的。”
伯邑考闻此言,似是不简单,便问:“朝中形势如何?”
比干不屑地挥挥手,像是要挥去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说道:“大王宠信妲己,荒芜朝政。近来又爆发出一桩宫闱丑事,纵是极力掩盖,又怎么能逃过万民之耳?不提也罢!”
伯邑考进贡赎罪这个时期,恰好是妲己夜会哪吒不久之后的事。比干口中的“宫闱丑事”,指的就是大王将二人堵了正着,然后将哪吒投入大狱之事。伯邑考初入丞相府这日,正是狱中的哪吒刚服了雪獒血和浮萍根,正差一片玲珑心的关头。
伯邑考听到“妲己”这个名字,心中止不住抖了一下。
想当初还在冀州的时候,妲己曾为自己的伤舍命寻药,彼时的她还是那么单纯善良,勇敢得让人佩服。如今的她名倾天下,连自己在西岐也听说了这“妖妃”的种种劣迹:迷惑大王、炮烙梅伯、气死太卜、逼走首相……这桩桩件件,在坊间传得绘声绘色,人们把她描绘成妖精的形象,几乎用尽了最恶毒的字眼。
妲己,数年不见,你还认识我吗?我,还认识你吗?
梅花已有飘零意,这一日的春光分外好,照在人身上懒懒的想打喷嚏。难得帝辛想在摘星楼上赏景,一水儿的八凤和鸣角案排在城墙上,眼前就是几乎半个朝歌的盛景。本来打算携了三宫的女眷前来说说话儿,那姜蓉也喜得精心准备了好几日,却不想鲧捐带话进了寿仙宫,说妲妃娘娘身体不适不宜吹城风。帝辛听了这话是叹了三叹,终于叫那姜柏辰传话三宫说赏景的事就先搁置吧。
帝辛此时斜倚在一张二龙戏珠的长榻上,眯着眼睛看城下滚滚的人流攒动,手里的念珠已不知绕了多少圈。姜柏辰俯在他耳边说了两句话,他听了没什么表情,可是脸色却真正比之前暖了许多。
通往摘星楼顶台的台阶上,一级级各站了帝家的奴才,全都俯着身子候着。一个女子看不清脸,只是轻提着香风罗裙自顾自拾级而上,长长的裙裾曳过地面,后面的侍女不得不帮她拾起。许久没有爬过这么高的台阶,到了楼顶,她轻轻喘息,袅袅地奔着那张二龙戏珠榻去了。
眼神扫过那些空置着的八角案,妲己掩嘴笑了一声:“我不过是随口一说,你还就当真了。”
帝辛听到她的声音,仍旧眯着眼睛看向前方,只是念珠已不再转圈。哂笑了一声说:“你呀,从来吃个西瓜也只咬那一口尖儿。”
这话说得妲己露出笑容,亲手给他倒了一杯酒送到嘴边:
“那我今儿就吃点亏,给你赔个不是。”
帝辛终于看向她,眼里带着笑意,那酒却并不喝:“光斟杯酒就算赔不是啦?这可不够诚意。”
妲己把酒杯放回桌子上,坐在他身边,一点点靠近他的脸,朱唇轻启,有淡淡的茉莉香气吹到他脸上:“那你——想要什么呢?”
帝辛有一晃的出神,妲己少有这么乖的时候,而她每次这样对他,总少不了算计他点什么。可他就是愿意被她算计,只要她想要,他掏心掏肺也甘愿给。在她面前,他的魂儿都仿佛飞走了。
他不由自主地靠近她朱润的唇,嗡声说道:“你……”
正在此时,姜柏辰来报:“禀报陛下,比干大人求见。”
帝辛微愠:他倒是会挑好时候……嘴上也只好说:“传。”这边向妲己使了个眼色,妲己当然明白,缓缓地站起身来,走向内殿去了。
不一会儿比干由内官引着来到帝辛面前,帝辛仍然保持着之前的姿势,甚至没给叔父赐座。
“孤无旨宣召,卿有何表章?”
比干施了一礼,道:“回禀大王,姬昌之子伯邑考来到门下。为您带来礼物,祝您万寿。”
帝辛微微侧目:西岐的人终于坐不住了。也好,就叫他前来看看有什么花样。
听到宣召,伯邑考登上重重台阶,走得一步比一步沉重。待登上顶楼,更是肘膝而行,俯伏奏曰:“犯臣子伯邑考朝见,吾王万寿。”
见伯邑考恭谨至此,连帝辛也禁不住颔首:姬昌罪大忤君,今子纳贡赎罪,亦可为孝矣。
“平身吧。”
伯邑考这才起身,略抖前襟,彬彬有礼;神色恭而不卑,丰姿可谓儒雅。
此时的八贝琉璃宝珠帘后,一双美目似无意流连。连鲧捐也忍不住俯首轻声说道:“素闻西伯侯的公子个个风度翩翩,今日一见,果是大家风范。”
妲己勾起一抹微笑,不置可否。
只见帝辛正襟坐起,问道:“汝父因行刺之嫌被羁羑里已有数月,你今日前来打算如何赎罪?”
伯邑考再拜曰:“陛下明鉴,家父坐犯忤君,赦宥免死,暂居羑里,臣等举室感陛下天高海阔之恩,仰地厚山高之德。今臣等不揣愚陋,昧死上陈,请代父罪。倘荷仁慈,赐以再生,得赦归国,使臣母子等骨肉重完,臣等万载瞻仰陛下好生之德也。”
帝辛细细听着伯邑考的陈情,除去一些必要的讨好之言,他倒是难得听到西岐人氏肯自认“罪犯忤君”。一直以来他认定了姬昌筹备谋反,所以旦涉此事,概不容情。可是今日看到伯邑考,倒是出了他意料之外。常言道“不忠之人必不孝”,那姬昌养出了此等孝子,想来是施行仁义之辈。难道真是以前错看他了?
就在此时,沉默许久的妲己忽然吩咐道:“卷去珠帘。”左右宫人将珠帘高卷,搭上金钩。妲己缓缓起身,一步一步翩跹而出,款款而来。
伯邑考一见妲己,只觉艳丽非常,较旧时清纯可爱的模样,更添了额外的风韵。妲己不先开口,一双美目顾盼生姿。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