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
☆、落雁公主
地牢中,帝辛终于见到了尹之梨。
她比他想象中还要年轻美丽,尤其那一双眸子,简直与唯亭一模一样。第一眼看见她,他胸中刚被妲己搅乱的一池春水再次翻涌起来,险些失态。
他听到背后有侍卫窃窃私语:“有这般姿色的小妾,太卜那老儿真是艳福不浅。”
眼看她跪在自己脚下,那小心翼翼的模样实在动人。
“犯妇尹氏,叩见大王。”
他说:“你可知孤王何事召你?”
她跪答曰:“夫君作乱犯上,小女连坐,虽死不枉。”
他心中暗暗赞许:小小年纪,却十分明白事理。
他问她:“汝年纪几何?几月生辰?”
答曰:“年方十八,寿四年九月朔日出生。”
他在心中细细推算:十月怀胎,唯亭应在寿三年腊月受孕,哀哉!寿三年八月至四年一月,他都在北海平定叛乱,这孩子必不是自己的了。想到这,无限悲怆涌上心头,一滴浊泪流出了眼角。
他再不看她,只是吩咐御前侍卫:“独将她案宗带回崇吾殿。把她人带到寿仙宫。”
交代了这一句,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没有人知道大王为什么要把一个犯臣之妾带回寿仙宫,其中蹊跷,怕是只有旁边默立的姜柏辰心里清楚了。
尹之梨自被安排进寿仙宫偏殿后,数日未曾谋大王面,亦不知自己路在何方,不过她抱了必死之心,看其他事物倒都很洒脱。
不知觉过了十日,殷郊在太傅的陪伴下向帝辛汇报功课。汇报已毕,帝辛随口问了句:“哪吒是否还在你宫中?”
殷郊回答:“哪吒元气大伤,目前尚在儿臣府中疗养。”
“恢复得如何?”
“太医用的尽是人参阿胶之类大补药,补血益气疗效甚佳。如今已可以下床行走。”
帝辛点点头,说了一句:“你帮我转告他:待几日,寡人设宴,当面酬谢。”
殷郊略感讶异,却没说什么,只应道:“儿臣知晓。”
雪地被灯笼染得通红。
这一晚,帝辛终于踏进了尹之梨的房门。
之梨早几日便听闻宫女太监的窃窃私语,说是大王看中了她的姿色,想要纳她为妃。短暂的惊讶过后,她竟也十分坦然。在鬼门关前走了一回,已经没有什么是不能承受的了。
只是,如若能再见哪吒一面,任什么也甘愿。
此时帝辛正坐在凳子上饮茶,她侍奉在一边。
说实话,他不想看到她,尤其是那双眼睛。一看到这双眼睛,他就会想到那个让他痛心的女人。可是,他又不得不来面对她,因为,她是他手上一颗重要的棋子。
他将茶盏放在桌子上,抬头细细端详着她的脸。这样一张年轻而美丽的脸,即使毫无表情,也显出几分冷艳的颜色。他在心里暗暗将她与妲己比较,细看了半天,仍是觉得无法与妲己相比。倒不是容貌差距有多大,而是妲己的气质,冷艳之中平添了几分高贵。正是这份可遇不可求的高贵,距离越远,引力越大。如同罂粟,明知伤人,却让人欲罢不能。
他缓缓开口说:“你知道孤王为什么在众人之中偏偏饶恕了你?”
尹之梨岂不知这其中玄机?不过大王既不捅破,她也只能装傻:
“大王仁厚,知小女实在无辜。天可怜见,赦我一条生路。”
帝辛微笑着摇摇头。接着,他拉过她的手,随即伸手抚摸她的脸颊,尹之梨心中强烈地预感到:他定要说些什么了!接下来从他嘴里吐出的话,必将改变自己一生的命运。
果不其然,帝辛张口,说出了惊人的话:
“孩儿,父王让你受苦了。”
……
如此云淡风轻的一句话,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万万没想到,他将她从地牢中救出来,是要认她做女儿!
帝辛波澜不惊地接着说:“你可能会感到诧异吧。也难怪,父王当年得罪了你母亲,她瞒着我将你送出王宫,害你这十几年来受尽苦楚!父王也是最近才知道你的下落的。当我得知,你因太卜之罪受到牵连入狱,便亲自赶到地牢,迎接你回宫。这些年来,父王亏欠你太多太多,今后定将加倍弥补。你不要记恨父王才好啊!”说罢竟泪如雨下。
尹之梨怔怔地听着,仍然不敢相信自己居然从囚犯变身成公主。幸福来得太突然,她不敢轻易眨眼,害怕眼前的这一切转瞬即逝。
流过了眼泪,帝辛转身对姜柏辰说:“传孤密旨:将有关之梨公主之前身份的文书一概销毁;史书、家谱等一并勾消。从今以后,她将拥有一个全新的身份——那就是孤王的爱女,大邑商的落雁公主。”
语既,一众奴才统统下跪,口中高呼:“奴才等叩见落雁公主!公主千岁!”
呼声回响在这间不大的屋子里,钻进尹之梨的脑中不断激荡。她彻底呆在那里,完全没有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更加无法预知到她未来的命运,将会因此变得如何诡谲难测。
从偏殿出来回寝宫的路上,天空已经飘起了细碎的雪花。帝辛抬头看了一眼阴沉沉的天空,对着手心呵了一口气,自语道:“好冷。”
自现在开始,偌大深宫已不知不觉上演了一出精彩绝伦的好戏,戏中的每一个人都将彼此纠缠,直到完成自己或华丽或惨痛的蜕变。
刚下的薄雪被踩出一串长长的脚印,通向了未知的远方。
三日之后,大王加封落雁公主的消息已经传遍后宫。
帝辛正在把玩手中的一块玉器,这是和番国贡来的珍宝,据说这玉器曾染了大禹的鲜血,其中保有英雄之魂。这时内监来报:王后娘娘求见。
姜王后素日深居升谖殿,除了重大祭典和节庆之外,少有露面。如今她来到寿仙宫想要问什么,帝辛心里倒也有数。
“问罪的来了。传吧。”
不多时,姜后步入正堂:“臣妾给大王请安。数日不见,大王的气色一直很好啊。”她依然穿着素雅的服饰,举手投足散发出尊贵之气。
帝辛放下手中的物件,微笑一下:“王后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走一趟?过来坐。”
姜王后坐在帝辛身边,说道:“郊儿最近武艺见长,没来和他父王切磋切磋?”
帝辛朗声笑:“孩子还小,和我比划怕要伤了他。”
“哦?”姜王后挑了一下蛾眉,软语道:“大王不仅爱子情切,同样也爱民如子,可真是天下万民的福气。”
含沙射影地说了这样一番话,帝辛心里好大的不舒服。忍着没发作,低声道:“你有话就明说。”
姜王后也不再卖关子:“听说大王最近新收了个女儿,您准备如何昭告天下?”
帝辛说:“这是故去的王兄微子衍遗下的女儿,孤王收入宗室,加封公主。有何不可?”
姜王后默然,端起桌上的茶盏抿了一口。
“我真不知道,您是怎么想的。”
她的声音细如蚕丝,帝辛反应了半天才听懂她的意思。
他不禁厉声:“你是在责怪寡人吗?”
姜后起身,是从未有过的失态:
“是尹唯亭的孩子吧?!”
帝辛默然不应。
她的眼泪浮上眼眶:“您明明知道,她不是您的亲生骨肉。何况她还连坐太卜的犯上之罪,本已是万死之身。臣妾想了三天都想不明白,依您刚烈如火的性子,没有把她碎尸万段已是开恩。您又到底是出于何种思量,居然还要把她列入王室宗庙,混淆殷商血统?您究竟把郊儿和洪儿置于何地啊!”
帝辛深吸一口气,说道:“好了。孤王此举自有深意。你如果看不惯这个孩子,等哪天孤王把她嫁出朝歌,不在你眼皮子底下就罢了。”
姜后擦干了眼泪,平复内心说道:“臣妾只是不明白,您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大王若是给臣妾一个合理的说法,不消您交代,臣妾也会视这姑娘如己出。我身为后宫之主,并不是眼里不容人的小女子。”
平心而论,姜后这一番言语也是入情入理。帝辛沉吟半晌,终于妥协道:“孤王自知之梨并非殷商血脉,强行将她归入宗庙,伤了你的感情,寡人心中确也过意不去。不过,正是她这种特殊身份,恰是孤王一直寻觅的人选。至于到底用她如何……”他的眼中现出飘渺的光芒,终归还是留了个活话,“过一段时日你自会知晓。而我相信这一天也不会太远。”
姜后见帝辛如此,也知是问不出什么来了。她拢了拢额前的发丝,坦然道:“如此,我就预祝大王的谋划能够成功吧。既已封了公主,和父王同居一屋檐下总是不便。我瞧着昭鸿阁附近一处宅子空着,叫人收拾出来给她住吧。和郊儿洪儿养在一起,兄妹姐弟之间也有照应。”
听罢这番话,帝辛的心稍安:“难为你如此贤德,就依你的意思吧。”
随即将之梨召来,拜过母后,由姜后领着去了东宫。
姜王后到帝辛那小闹了一通,最后把之梨从寿仙宫接走,实在有自己的意思。与帝辛设想的恰恰相反,在姜后看来,既然不能阻止大王的决定,那就一定要把这姑娘放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她侧脸看了一眼旁边的之梨,暗暗想到:这等狐媚样子放在大王身边,早晚不是祸事?
到了东寰殿,殷郊出来迎接。
“母后来孩儿这走一遭,怎么不早些通报一声?好让我派人去接驾。”
见了儿子,姜后可算展出了笑颜:“郊儿懂事。母后从你父王那来,给你介绍一个人。”说着让出身后的之梨,她缓步上前,揖礼道:“之梨见过王兄。王兄万福。”
殷郊看见眼前这个亭亭玉立的姑娘,忙还礼道:“这位便是父王新封的落雁公主吧。自家人不必客气,以后叫我大哥就行了。”
接着他向后招呼了一声:“洪儿,过来。”只见殷洪从帘内走出来,见了母后也不出声,冷淡的样子看得姜后心疼。
殷郊对弟弟说:“这个是之梨姐姐,跟姐姐问好。”
殷洪看了一眼尹之梨,也是垂下了眼帘不说话。
殷郊只好赔笑:“之梨妹妹莫要见怪,弟弟自出生以来便是如此内向,纵是见了父王也不吭声的。”之梨微笑说:“沉默多金,小王子是有福之人。”
一句话说得姜后和殷郊都露出了笑容。
姜后说:“我已经命人去那宅子打点起来,明日就可入住。之梨今夜就在东寰殿歇息吧,郊儿,给公主安排个厢房。”
殷郊说:“正好了,我这有一间‘流芳斋’一直空置,给妹妹住正合适。”
之梨应下,还说:“王兄饱读诗书,连一间卧房的名字也取得雅致。”
之梨进入太卜府多年,颇通世故。几句话就把姜后说得眉开眼笑,她心情好起来,也对殷郊说:“王儿,既然公主欣赏你的文采,你不妨给她的宫室取个名字。”
殷郊沉吟片刻,说道:“民间有歌曰:‘鸿雁于飞,肃肃其羽’。妹妹封号‘落雁’,那么宫室称作‘其羽阁’如何?”
之梨展露笑颜:“好名字,依王兄的便是。”
作者有话要说:
☆、命中的相遇
晚膳过后,之梨带着贴身侍婢竺馨住进了流芳斋。
只听她一声叹息:“这一天,笑得我脸都麻了。”
竺馨给她打好了热水:“公主赔了一天的笑脸,洗把脸歇歇吧。”
她揉着自己的额头,似乎在自言自语:“姜王后这个女人实在难缠,得小心伺候。倒是太子郊,一片赤诚,超出我的预料。”
竺馨过去铺床,对之梨说:“时间还早,公主若觉得无聊,不妨出去走走。今夜星光正好。”
之梨呆着实在烦闷,索性一个人出了流芳斋。
漫天的星星散布在浓重的夜空中,星光点点,洒在了山的那头。空气里有清冷的味道,好在没有风,她裹紧了自己白色的长袍,信步走在东宫中的花园里。
她实在对自己的身世感到不可思议:十四岁之前,她一直跟在父亲身边,平心而论,他待自己一直不错,她也从没想过他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直到十四岁那年,父亲娶了后母,在后母强硬的要求下,她被卖进了太卜府,从此开始了她的恶梦。遇见哪吒之后,她一度幻想他能将她救出苦海,可当时他也是自身难保。随后太卜被抄家,她也被牵连入狱。突然有一天,大王驾临她的牢房,把她带进了王宫,然后告诉她:自己是帝王之女,是公主之尊……
她的脑子实在是太乱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自己到底是谁?现如今的这一切,究竟是福祉,还是灾祸呢?
不知不觉她就走到了假山后面,这里没有宫灯,四处一片黑暗。此时也只有没顶的黑暗才能给她一丝安全感。
突然间,她撞到了什么东西,立时她就发现:这是一个人!
“谁?!”
几乎同时,二人发出厉声的询问。之梨连后退两步,警戒地看着眼前这个模糊不清的人影,试探着说:“我乃大王新封的落雁公主,请问阁下如何称呼?”
对方一听是公主,连忙赔礼:“原是落雁公主,在下夜中行走,不慎冲撞了殿下,请见谅。恕在下有伤在身,不能全礼。”说着咳了两声。
之梨听他鼻音浓重,似是染了风寒。来者非恶,她心稍安。
“不必多礼,”她说,“阁下带伤,可需要我帮忙?”
对方称:“我所居之处不远,不敢烦劳殿下。公主请便。”
之梨听他这样说,便说:“既是如此,阁下请自周全。”说着转身离开。
恰在此时,吹过一阵寒风。之梨只觉漫天异香好生熟悉,不禁自语:“寒冬时节何处刮来这般莲花香气,着实奇怪。”
没有多想就回了流芳斋。
旦日,之梨和两个王子一同用早膳。
想起昨晚的奇遇,她开口问殷郊:“王兄,东宫之内何人受了伤?”
殷郊听闻,反问道:“怎么,王妹受伤了吗?”
之梨忙说:“没有没有,昨日遇着一人。随口问问罢了。”
殷郊说:“要说受伤之人,恐怕只有小三子了。对了君兰,将做好的早膳送去惊澜殿,小三子也该醒了。”
小三子,原来是个小太监。
这时,门外进来一个宫女,禀告曰:“殿下,其羽阁已收拾妥当。”
殷郊放下碗箸,对之梨说:“王妹的宫殿整饬已毕,咱们去看看吧。”
之梨点头。当二人还未迈出门时,却见殷洪把热粥洒了一身。之梨连忙拿出手帕给他擦拭,抬头对殷郊说:“王兄先去其羽阁看一眼吧,洪儿我来照顾,你尽管放心。”
殷郊看殷洪无大碍,就自行出门了。
之梨着婢女去给他换衣服,就在这空档儿,忽然见君兰慌慌忙忙跑过来,四处寻找殷郊。之梨答复说太子刚去了其羽阁,却见这丫头突然就跪在她脚下:“公主快去看一看,三少爷在惊澜殿呕血不止!”
之梨一听,立刻随丫鬟去了惊澜殿。一路都在猜测这三少爷究竟是何来历,刚开房门她就看见床上的少年——此人不是哪吒又是谁?!
此时哪吒的鼻子和嘴巴三窍流血不止,之梨跑过去,霎时流出眼泪来:
“哪吒啊哪吒,这些日子不见,怎知你在这受苦!”
她把他抱在怀里,吩咐下人先撤去屋内两盆炭火,又叫人拿来窖藏的冰块给他冷敷。不一时太医赶到,给他诊治过后才知道:这些日子补药吃的太多,虚火旺盛才会诉之于外,血流掉一些自然就好了。
得知是虚惊一场,之梨的眼泪可算止住了。
哪吒虚弱地躺在床上,没能认出她来。她陪在他身边寸步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