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斜睥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
果然不多日,陈季枫便给她捎过来了。其实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是产自楚梁的一坛酒。她收到酒,便将其埋在房子旁边的一棵柳树下,许久也不曾问津。
三月初八这日,冀卢校场最后一期练兵告一段落,苏护终于得以回府休整一阵。处理了一堆出兵前积攒下来的琐事,他正坐在书房里养神。不一会儿有家丁求见,他满以为是别意居谴来叫他去用膳的,二房自从生了儿子,每次都要和广贞抢着和他见面。他不愿意在这些事情上费神,正要叫人打发走,却不想来人说:“是郊林别苑的事。”
他这才想起来,楚梁那位小公主自被掳来有好几个月了,莫不是又张罗着逃跑?
那人却说:“楚姑娘自昨日起,到今天滴水未进。”
苏护挑起眉头:“是病了吗?”
家丁摇了摇头。
他不禁生气:上一次是要逃跑,这会儿又闹着绝食,真不让人省心。他正想着法子,忽听门外传来女子的笑声,二房那位抱着孩子就走了进来,嚷嚷着:“全忠听说爹爹回来了,吵着要见爹呢。”
怀里的孩子嘤嘤地哭着,苏护见儿子哭,也无暇管他事,从他娘怀里接过来抱着哄。原本在屋子里侍立的陈季枫不能再杵在那了,于是对苏护说了一声:“大哥,郊林那边我去跑一趟吧。”
苏护对他点点头。他便躬身退了出去。
骑马奔驰在大路上,他见春光正好,两边杨柳依依,心中计算了日子,忽然就勒住了马,折下一支嫩柳。
来到别苑,含翠早就等在门口,等他一下马就迎了上去:“陈将军你快想想法子吧,前儿还好好的,从昨天起就不肯吃饭,连话也不肯说一句。”
他将那支柳枝匆匆塞进怀里,对她说:“莫慌,我知道怎么回事。”
进入房中,离萱穿着一身素白色的缎衣,正坐在桌边沉思。她的脸色不太好,露出憔悴,桌上丰盛的饭菜都被放凉了,也不见得她碰一口。
他不劝她吃饭,只对她说:“出去走走。”
她漠然地看了他一眼,果真站起身来。
他们来到那日的山崖下,近距离看那寒潭,虽有些冷,却十分清澈,有不怕人的小鹿在潭对面,饮一口水,抬头看看他们,再饮一口。
他将怀中的柳枝递给她:“喏,送给你。”
她冷冷地看着他,没有接。
他接着说:“三月初七,你们的忠元节,斋戒二日,折柳赠友。”又自嘲地笑了一下:“你不拿我当朋友也是应当。”
她冷笑一声,说道:“怎么会呢。”伸手拿过那柳枝,却不防狠狠地抽向他的脸!他没有闪躲,脸上登时被抽出一道血痕,他一动没动,反而笑了一下:“郭家的小姐还等着我相亲,这会儿你却抽花了我的脸。”
离萱二话不说,抬手又要抽过去。他伸手擎住她的胳膊,柔声说:“好了。我知道你心里苦。”
她的泪水噙在眼眶,许久才无声地流出来。
她独自走到溪水旁坐了下来,那只小鹿还没有离开,正竖着耳朵听他们说话。
“我们杀了你的族人,把你掳到这个陌生的地方来受苦,你一定恨死我们了。可是生而为兵,很多时候都是身不由己。我是如此,将军亦如此。”
“……我不想知道什么身不由己。百姓的日子还不够苦么?为什么国家之间还要互相攻伐?大商不侵略,我的亲人怎么会惨死。”
他的脸色变得肃穆:“你一定不能理解,王道即霸道。”
她摇着头,似是极倦了:“我不理解。也不想理解。”
他的样子很无奈:“你不理解也不行的。你根本就报不了仇。”
她看着他,听他继续说:“苏将军天生异禀,曾梦浴仙河,全身上下刀枪不入。除了他自己,任何人都伤不了他。‘不灭死神’的名号不是他自封的,是败在他手上的无数英豪骂出来的。”
她全身都僵住了,不敢相信世上竟有此异士。她复仇的希望更加渺茫了。
他见她如此,忽然转了话题:“你父王有一条皮鞭子,不知你有没有印象?”
她愣了一下,父王极嗜飙马,一生中有一半时间都在马背上。她只知道父王用的和收藏的鞭子不计其数,她当然不可能对哪条鞭子有印象。除了在他书房中,上首的木台上搁着一条精美的皮鞭,是灰白颜色。可除了它的气味有点怪之外,她不觉得这鞭子有什么异常。
正沉思间,就听他的声音幽幽传来:“这本是军国机密,但与你有关,告诉你也不妨。大商百姓都知道当今国君殷王有两个王子,长子殷郊和次子殷洪。其实他还有一个大儿子殷昇,比殷郊还要大上七八岁。但他并非王室所出,而是殷王年轻时流落在民间的骨肉。殷王在很长时间都不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直到鬼方国——也就是你们楚梁的盟国——派密使入帝都,拿着殷昇母亲的信物示之,说殷昇已经成为鬼方的质子,以此要挟殷王割让汜水关外十五座城池。你可能不知道我们国君的性子,他表面上答应了鬼方的要求,却在城玺交割之日突袭鬼方都城。鬼方恼羞成怒,生杀殷昇并剥其皮,制成马鞭,每日抽打,使之灵魂不宁。殷王闻讯悲愤欲绝,势要拿到这把鞭子。却不想鞭子被送入你们楚梁,殷王索要,被你父王拒绝。所以苏将军的大军踏破楚梁都城,连带着你也遭此灭族之祸。”
他的一字一句,清晰入耳,却遥远得如同从另一个世界传来。之前她只以为大商君主嗜杀成性,楚梁是无辜的。可她没想到中间还藏着这样一段血海深仇。她呆住了,周围忽然冷了起来,冷得她全身都发抖了。
他转过脸来,问她:“是不是冷了?”
她看着他的脸,那道伤痕已经绽开,血珠顺着滴下来。她不敢再看,解下手上的丝巾递给他。他看了一眼,却没有接着,说:“我的手太糙了,容易勾丝。”
她不曾想到他心细如斯。手停在空中颇为尴尬,她忽然靠过去,亲手给他擦拭脸上的血污。
他从来没想过这张脸有一天会离他这么近。她的眼神非常专注,一双水眸波光点点。她的身上有一种淡雅的芳香,让人有瞬间的迷失。
他差点在这种迷失中醒不过来。
只见她皱起了眉头,说道:“那个……郭家小姐,你还要见么?”
他的眼睛看向别处,口中发出囫囵的一声:“喔?”
她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喔什么喔,你还是推掉吧,这个伤口处理不好容易落疤。”
他的眉眼低了下来:“喔。”
作者有话要说:
☆、险遭暗算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正当陈季枫准备就寝的时候,突然有人上门,通知他将军急召。
他穿好衣服就奔向苏护的书房,一路都在猜测会有什么紧急军情。直到他在门口意外碰见杨珞堂,他的心陡然颤了一下。杨珞堂只瞥了他一眼便匆匆离去了,他们互相都没有说话。
将军刚刚见了杨珞堂,说明此事必然与楚梁有关。
他进入书房,看见苏护站在那里,正面对窗外的皓月沉思。他喊了一声:“大哥。”苏护没有动,只说了一句:“‘猎豹’落网了。”
猎豹是楚梁境内最大的宗族势力。当初的袭击没有将其彻底铲除,苏护始终视之为大患。
他此时既然说已经落网,说明这支势力中大部分人已被歼灭。苏护当初留那一手果然不是多余的,若不是有楚离萱在手,这些人早就开始反扑了。
陈季枫隐约意识到他想要说什么了,不知怎的却不想面对,只是问:“头子是谁?”
苏护摇摇头:“目前仍在逃。可是我们已经剿灭了他们的窝点,他就算活着,也掀不起风浪来。”
这倒是事实。面对压境大军,猎豹的首领能保全性命就是万幸,想要卷土重来,几无可能。
他尽力使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几时收网?”
苏护答:“不出十日,一网打尽。”
十日,仅仅十日。若在以往,他肯定要嫌这时间太长了。可是这一次,他却觉得太短,太短。
苏护对他说:“在楚离萱面前,你也不需要伪装了。”
他无力地点点头。之前为了稳定她的情绪,他遵循苏护的授意,有意让她误会自己的身份。其实他陈家是苏家的世仆,他从小跟着苏护一起长大,情同手足,怎么会生出二心?
苏护瞥了他一眼,走回桌前坐下,头也不抬地对他说:“她给你什么,你就收着。总归时日不多了。”
有一瞬间,他非常讨厌这句话,可转瞬他便释然了:人生在世,身不由己,没有谁可以例外。
时间一天天过去,他很不愿意参与猎豹行动,苏护也不勉强。他便把除了猎豹行动之外的一应招募、练兵、供需的事宜全揽了过来,从日出到日落,再到月上三竿,他每天累得倒头就睡。他试图以这种方式麻痹自己,可到头来他也不知道到底在麻痹什么。
“该死!”他捡起一枚石子,狠狠地扔了出去。
九天时间过去了,一切都波澜不惊,苏护曾叹着气拍着他的肩膀:“如果你不愿意,我可以派别人。”他当下便回绝了,若要别人动手,还不如他自己亲自来。
这一日是初夏时节惯有的好天气,别苑坐落在一大片竹林里,十分清凉。陈季枫勒马于此,见院子里离萱正与几个奴婢一同清洗一匹枣红小马。这匹小马是在军营里落地的,但出生之后便多病,不能养成战马了。他便把这匹小马送给她,让她照顾着,也可以打发空闲。含翠见他到来,笑嘻嘻地跑过来:“陈将军好多天不来,小姐还念叨呢。”
他微笑,把缰绳给她去拴马。离萱当然看到他,表情虽是淡淡的,眼角却多了一分笑意,道:“听她乱说。”
这几乎是他第一次看见她微笑,就像一抹带着茉莉香的清风。她擦干了手,看了看自己,说道:“溅了一身水,我回去换件衣服。”
他却说:“不用。我带你去个地方吧。”
他的脸色阴晴不定的,她有点奇怪,也没多想,就跟他一起出去了。
那是上山的路,密林深处,奇石嶙峋,非常陡峭。她走得脚痛,几次都不想继续了,可他总是说:“走吧,山上有好风景。”一直走了半个多时辰,她才登上顶峰。眼前突然开阔起来,下面都是青翠的松柏。远处有炊烟袅袅,想来是住在深山的樵家。硕大的鸟儿在天上回旋,清脆的鸣叫荡涤开来。
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饱啜这自由的山风。
陈季枫站在她身后,无声无息地抽出合金丝线。这根坚韧的细丝,在他手中不知夺去多少亡魂。她的背影如此单薄,如此落寞。她该有多么信任他,才会这么毫无防备地将后背展露给他。结束吧,结束吧,从来没有什么时候像此刻这样难熬!
他静悄悄来到她身后,丝线已拉出一尺长,只要抬手绕过她的颈再猛地收紧,一切都结束了。他刚要抬手,她却转过身来,他随即将丝线扣在手中,不着一丝痕迹。
她说:“这个林子好幽静,陪我走走好不好?”
他默然应允,两个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走在密林中。离萱再也没有说话,尴尬的沉默横亘在二人中间。他想刚刚的举动连一丝声音都没有,难不成被她发现了?
二人走到一处空地,这里荒无人迹,鸟兽无踪,离萱停住了。她背对着他,像是叹了口气:“你不用这么为难的。”
他讶异:“什么?”
“我也不想让你为难……动手吧。”
他吃了一惊,怎么也没想到她竟然已经看得清清楚楚。
“离萱,我……”
她转过身来,眼中含满了泪水。那种视死如归的哀伤神情,让陈季枫的心颤抖不止。只听她说:“我本应该在父王死的那天便跟他去了,多活了这些时日,已然是老天给我的恩赐了……你要活,我要死,我们各取所需,两全其美矣。”
说罢便凄婉地笑了笑。
他不懂,不明白,这样一个纯洁无邪的少女,没有杀人,没有放火,没有做出一丝一毫罪恶的事,为什么就要被无辜杀死?难道尽忠职守的人就一定要滥杀无辜吗?
“不!”
他冲过去一把扯住她的胳膊,拉着她就往林外走:“我生而为兵,我的使命是保护国家和百姓。我不可能对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下杀手,这不是我应该做的!”
离萱在他手中挣扎,却总是挣扎不过。隐约看到了下山的路,直到胳膊都被他捏得生疼,她才失声叫道:“你放手!你真是昏了头了,这是违抗军令!”
私放重犯,与临阵叛逃同罪。
他停住了脚步,失魂落魄地看着离萱的脸,忽然一把将她揽入怀中!离萱的泪流了满脸,却依然绽开笑容,埋在他怀里说:“你肯这样待我,我死也无憾了……”
他的泪水汹涌地流下来。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他们就那样拥抱在一起,在这个清幽的林子里,谁也不能来打扰。
“你们在做什么?!”突如其来的一声厉喝,吓得二人连忙分开。不远的山头上站着一个人,细看之下,竟是杨珞堂。
杨珞堂居然找到了这里,这下他们想走也难了。
“杨将军,这是我的私事,还希望你不要干涉。”
杨珞堂听了这话,像是觉得十分好笑:“私事?你身边的那个人,与我,与苏将军,与整个大商国都有关系吧!”
陈季枫噎住:“你……”他与杨珞堂同是副将,但杨珞堂多处理外事,两个人不多接触。他知道此时不是讲道理的时候,更何况他本身就不占道理。当下二话不说,抽出短剑便冲他喊道:“我势必要带她离开,你若执意阻拦,那就刀剑上见功夫。”
杨珞堂笑,跳下山丘,抽出佩剑便打杀开来。他们刀剑相交,铮鸣轰隆,在幽静的树林里格外激烈。离萱站在一旁,看着他们厮杀得越来越狠,忍不住心惊肉跳。杨珞堂比陈季枫的年龄大,征战经验足,本来可以略胜一筹,可是陈季枫被逼无路,已经杀红了眼。杨珞堂抵不住他的猛烈进攻,脚下虚浮,节节败退。
“啊啊啊!”陈季枫怒吼着,在将对方的短剑挑飞之后,举剑就冲他的心口刺去!千钧一发之际,一声雷鸣般的“住手”传来,随即一道银蛇镖飞过,打落了陈季枫手中的剑。
苏护勒住马,在他们面前停下。陈季枫见苏护亲临,知道最后一丝希望也没了。他跪在马下,痛哭不已。
“季枫,你糊涂!”
事已至此,陈季枫再也无话可说。
离萱见势越发不可收,便来到苏护面前,抬头对他说:“是我心怀不轨,主动勾引陈将军的。本来大事将成,却不料还是苏将军更胜一筹。而今我计划败露,愿承担一切后果。”
苏护对离萱当然没有好脸色:“你的好果子多着呢!不过别着急,领死也有先来后到的!”说完对杨珞堂交代:“将罪将陈季枫押回将军府,禁足三月。”
他虽然嘴上说着“领死”,到底还是网开一面。陈季枫没有反抗,只是用哀求的口吻对苏护说:“大哥,你可不可以……”话音未落就被苏护截住:“先管好你自己吧!”
离萱看着陈季枫,知道苏护不忍加害,终归有惊无险。她用眼神向他示意:“你走吧,我会保全自己的。”
陈季枫只是满腔愤恨,痛苦难言。
苏护在一旁,有如猫头鹰一样冷眼看着二人。
陈季枫被押走,苏护转头对离萱说:“你还有何话说?”
离萱只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