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没有看她一眼,挥袖离去了。
窗外传来潺潺的雨声,打在她心里滴水成冰。这世上永远也不乏玩弄感情的游戏,所有的期盼,所有的怀念,所有的心计,所有的逃离,都在她点头的那一刻,灭了踪迹。
封妃大典的前一天,妲己终于见到阔别已久的父亲。
短短半年,父亲的衰老远远超过她的想象。看到安然无恙的女儿,苏护禁不住老泪纵横。
“嫣儿,爹爹看到你平安,比什么都重要……”他转念道,“嫁给大王,你真的心甘情愿吗?”
当然不愿意。
她知道,她只要摇一摇头,父亲都不可能委屈她的意志将她嫁给大王。可此刻,看着父亲苍老的面孔,她怎么也说不出“不”这个字!就像父亲说的,只要亲人都平安,不比什么都重要吗?
她含着泪点了点头:“爹爹,我甘愿。大王对我很好,我情愿嫁给他。”
苏护的心稍安。他对妲己说:“你有了好归宿,爹爹也可以安心上战场了。”
这一句话着实让妲己吃惊不小。
“什么?!上战场?”
苏护点点头:“自从五年前,鬼方被父亲打败,他们始终有口怨气。如今战事爆发,大王下旨命我出兵北伐。临行之前,能看到你免去杀身之祸,真是比什么都让为父高兴……”
父亲还在说着什么,可妲己却已模糊了听觉……她终于知道为什么纣王要坚持封妃,原来他是在这留了一手!本以为他仅仅是被美色迷惑,却没想到他意在一举两得!
狡猾的老狐狸,我苏妲己居然栽在了你的手里。
这时忽然听到爹爹说了一句:“你明日封妃,大娘也来看你了。”
大娘?!
妲己怔住了:广贞夫人也来了……她仿佛看到紫鸢的面容在她面前徐徐展开,一声声“嫣儿”的呼唤清晰入耳。
她结结巴巴地问:“大娘她……她现在在哪?”
“她在偏殿等候,想见你一面。你放心,紫鸢的事她已经放下了。你明日出阁,她只是想送送你。”
她默默无语。半晌,抬头问父亲:“爹爹……你难道就不问我,为什么要杀死姐姐吗?”
苏护长叹一声。
“你大娘已经对我说了……这不怪你,有些事,可能你也一直蒙在鼓里。”
妲己愣了:蒙在鼓里?紫鸢姐姐的事难道另有隐情?
凌非阁偏殿。
第一眼看见广贞夫人,妲己被深深地震惊:她彻彻底底地老了,双鬓已染上大片的白霜,皱纹也布满了眼角。紫鸢的死对她的打击有多么巨大,可想而知。
她战战兢兢地叫出声:“大、大娘……”
她侧过头来,一双空洞的眼睛看着妲己的脸。记忆中那个风华绝代的女人已经死去,只一眼,妲己便再也不敢面对她的目光。直到这一刻,她才明白世间有一种无比折磨人的感受叫“愧疚”。
“梨嫣……不,应该叫你妲己。”
好在她的声音没有苍老得太过分,妲己小心翼翼地应声:“我在。”
“明天你就出阁了,恭喜你。”
妲己无话可答,她仿佛听见眼前这个妇人回荡在屋内的心声:好个苏妲己,我女儿被你害死了,而你却好好地活在这里!
却没想到,大娘唤她:“过来妲己,有东西给你。”
妲己战战兢兢地走过去。
她看到大娘手里一个包着东西的丝巾,里面鼓鼓的不知是何物。妲己心一横:就算是刺过来的匕首也认了吧,受大娘一刀,算是解脱多时的悔恨。
然而不是。
只见大娘拿出一个玉坠,那是一串用罕见的红色蓝色玉石镶嵌的璎珞,细心地用青丝编结,在灯火下璀璨生光。
妲己绝没有想到,自己会在大婚之前收到来自大娘的这样一份珍贵礼物。她接过这份礼物,简直有些诚惶诚恐。
“这是紫鸢替你准备的。”她幽幽地说道。
“什么?”她大吃一惊。
“这本是我为鸢儿准备的嫁妆,她在众多珍宝中看中了这块玉石。说你命途多舛,需要一块有灵性的玉石消灾解难。这个璎珞是她亲手为你编的,可惜还没有完工,她就……”
大娘的话还没有说完,妲己的泪已经潸然落下。
那串璎珞在烛火的映照下熠熠生辉。
一瞬间,她仿佛听到从玉石深处传来姐姐的呼唤,她的声音依然那么温柔,一声声地唤她:“嫣儿、嫣儿……”
“大娘,我对不起姐姐……”多少个日日夜夜,对杀死姐姐的悔恨、对大娘的愧疚如梦魇般纠缠着她。她多么希望能亲口对大娘说出这句话,以赎一丝内心的解脱。此时此刻,埋藏多时的话语终于倾吐出来,她方才感到一丝畅快。
“对不起鸢儿的……是我吧。”大娘的神色黯淡了许多。
接着,她说出了半年前的真相。
原来,紫鸢与妲己亲近,是大娘最不愿意看到的事。她曾将妲己的母亲是如何勾引父亲、如何让父亲对自家母女不闻不问的来龙去脉告诉过紫鸢。但紫鸢并没有如她所愿与妲己保持距离,相反,还对妲己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关怀。她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内心的落差与不满与日俱增。就在大火那日,真正射死妲己母亲的那支箭其实是她命令射出的,然后,她找人扮作紫鸢的样子,引妲己前去广贞堂。妲己在墙那边听到的那番言语,根本不是大娘和紫鸢的对话,而是大娘的自言自语!她就是想用这种方法让妲己离开自己的女儿。却没想到,这番举动大大刺激了妲己,阴错阳差之下,她竟然将复仇之刃刺向了无辜的紫鸢……
说到这里,大娘已泣不成声。
“也许是报应吧……我害死了你的母亲,你手刃了我的女儿。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时隔半年,妲己终于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内心中残留的对紫鸢的那么一丁点仇恨,在得知真相的这一刻轰然瓦解。那个唯一的姐姐,那个对她好得不露声色的姐姐,就在那个阴森的林子里,成了自己利剑下的冤魂。
妲己的泪水滴在晶莹的玉石上,滑落下去,碎了一地。
在苏护临走的时候,妲己对他说了一句话:“父亲,我以楚离萱女儿的身份要求您,好好对待大娘。”苏护紧紧握着女儿的手,落下了浑浊的泪水。
作者有话要说:
☆、新婚之夜
封妃大典如预想中隆重盛大。
祭天仪式过后,妲己穿着鲜艳的红衣从殿外步入大堂。一路上,钟鼓的轰鸣不绝于耳,娇艳的鲜花、华丽的罗裙、众人艳羡的眼神都没能吹散妲己眼中的阴霾,因为她看见了一个人。
一个淹没在人群中始终没有发声的少年。
没想到再一次遇见,我已成为别人的新娘。
再也不敢迎接他炽热的目光,妲己的泪水流出来,滴在她走过的红毯上。
帝辛牵过她的手,露出久违的笑容。在众人的欢呼声中,只听得内监的宣旨声高亢刺耳:
“王令:苏氏妲己,贞贤淑德,今敕封妲妃,与天同庆!”
众臣跪呼:“万寿无疆!”
帝辛难掩内心的喜悦,大袖挥出:“孤王特准:于九间大殿设七日流水宴席,孤王与众卿家一醉方休!”
众臣跪呼:“万寿无疆!”
妲己冷眼看着这一切,这场典礼和谐的外表下实则暗流汹涌。这些捧场的大臣少有忠正耿直之士,那些坚持将妲己治罪的直臣大多称病拒不观礼。
也好,越多人缺席,自己这“妲妃娘娘”之名就越不正,名不正,就能挫一挫老狐狸的锐气。
然而让妲己觉得尴尬的是,帝辛丝毫不在乎那些没出席的大臣,反倒一劲儿拉着她,搂着她的肩膀问长问短。
他告诉她,作为新封的妲妃娘娘,会独有一间富丽堂皇的寝宫,和出阁之前的闺房同名,号曰“梨落宫”。
一会儿当所有人转去九间大殿的时候,妲己必须移驾梨落宫等候帝辛宴饮归来。
她看见殿下的哪吒不同寻常,他的手掌闪现着一团若隐若现的光芒,里面的红缨枪已经映出淡淡的红色。她感到他在用眼神告诉她:我带你走!
就在他往前迈出一步时,妲己对他使了个眼色,泪水盈盈地摇摇头:不可以。
他没有再往前走。
对不起,哪吒。我不能跟你走。
帝辛在她耳边说:“美人,乖乖呆在寝宫里,待孤王宴饮归来,一定会好好……”
声音就断在了那里。
然后就感觉自己的脸被亲了一下。
她慌忙地看向哪吒,哪吒的眼睛已变得血红。他再一次迈出了步子,却被身后的殷郊抓住了衣袖。殷郊用严厉的眼神暗示他:退回去,你这样会害了她。
帝辛的笑声响彻大殿,在众人的簇拥下移驾九间殿。
其余的人都走了。
她迟迟没有走。
他也没有走。
殷郊对他说:“快走,会让人怀疑的。”
他一双深深的眸子里,涌动着无尽的忧愁。他呆呆地看着坐在大殿上的妲己,他们之间只有数丈之遥,可这却成了他们之间最遥远的距离。
如果当初知道你会成为帝王宠妃,我是不是应该带着你远走高飞?
那一天,他不知道是怎么走出大殿的。眼前都是妲己的脸,妲己楚楚可怜地看着自己,忧伤的眼神让人心碎。
直到寅初时分,帝辛才从九间殿回到梨落宫。
卧房的门被粗暴地推开,内监搀着喝得酩酊大醉的帝辛走进来,跌跌撞撞地来到床前。
妲己被这一声惊醒,一下子坐起来,冷冷地看着他栽倒在床上,兀自说着听不清的胡话。
满头大汗的内监纷纷退下,紧接着,四五个中年女婢围了上来,跪在妲己的脚边。
妲己被眼前的景象弄得一头雾水:怎么回事?
只听为首的婢女对她说:“请妲妃娘娘准奴婢为大王宽衣。”
原来是宽衣。
妲己暗暗松了口气:“请便。”
没想到她接下来说的话让人心惊肉跳:“今夜是大王和妲妃娘娘的洞房之夜,料知娘娘年少,不谙此道。请准奴婢为您完整演示如何服侍大王,以便使您尽快掌握侍主之道。”
妲己震惊了:这,这万万不可!一想到要目睹帝辛和这宫女之间种种不堪入目的场面,她就吓得耳热心跳。
这个主意被她一口回绝:“不准!”
婢女有些意外:“娘娘……此乃惯例。”
妲己黑着一张脸:“今日大王酒醉,就让他好好休息吧。你们退下吧。”
几个奴婢面面相觑,只好说:“那就不打扰大王和娘娘安歇了。奴婢明日再至。”
明日……
明日也总好过眼前,能挡一时算一时吧。
妲己挥挥手,她们纷纷退下了。
偌大的寝宫里只留妲己和帝辛两个人。她不敢吹灭灯火,和衣躺在枕上。旁边的帝辛鼾声如雷,搅得她心烦意乱。
不知过了多久。
清晨的阳光洒进了帷幔,鸡鸣声响,妲己从不安稳的睡眠中醒来。烛火已经燃尽,余下点点残痕缠绕在烛台上。
她坐起来,轻轻地揉揉眼睛。帝辛仍然在酣睡,连昨晚的衣服都没有脱下。
不伦不类的洞房之夜。
一想到现在的自己已经成为这个老男人的妃子,妲己就觉得浑身难受。到底是什么让她难受她也说不出来,就是堵,心口什么东西堵得不行。
她起身梳妆,早有轮值的婢女在旁侍候。就在她刚刚在手上系好丝巾的时候,有内监来报:“禀娘娘,太子郊求见。”
殷郊来了。
她吩咐:“快传。”
她来到前厅,见殷郊已等候多时。看见妲己,他的嘴唇嗡动了一下,终于露出恭敬的态度,向她深揖一礼:“儿臣见过妲妃娘娘。”
刚要展露出的笑容忽然僵在脸上,妲己看见眼前的殷郊,想要说的话也终于没能出口。
她向他回礼,说:“殿下早起来访,奈何大王尚没有醒来。”
殷郊却说:“我不是来看父王……我是来看你的。”
妲己吃了一惊,扫了一眼周围:随侍的内监都远远地站着,垂着谦卑的头颅。
“……我知道,是哪吒拜托你来的。”
他却说:“是我自己要来的。”
妲己没有说话,一双大眼睛定定地看着他。
他咳了一声,仿佛要打破这种尴尬:“昨天晚上,你……”
她的笑容恢复如初:“昨天晚上我睡得很好。”
殷郊的神色舒缓下来,心照不宣地说:“那就好。”
他从怀里拿出一个东西,迅速塞进她手里,悄声对她说:“这个,是哪吒送给你的。”
妲己惊讶地看着他,只见他恢复了那种冷淡的表情,朗声说道:“既然父王还没醒来,儿臣先告退了,择日再来拜访。”他对妲己再施一礼,转身离开了。
妲己看着他离开,晨光打在他挺拔的背影上,在妲己的眼底留下一抹淡淡的阴翳。她紧紧握着手里的东西,仿佛感受到了哪吒掌心的温度。
她回到梨落宫才敢细看手里的东西,原来是一支发簪,很简约的式样,簪首雕着一朵莲花,莲心被刻上一个字:
等。
那么小巧的一个字,却充满了力道,充满了期待,充满了无奈。她仿佛从这支簪子看出哪吒刻写这个字时的样子,他湛如秋墨的眼睛,高挺的鼻子,紧闭的嘴巴,特别是那只握着刻刀的手。
哪吒,唉,为什么要让我这么难过。
就在这时,床上的帝辛咳嗽了一下。他慢慢睁开了眼睛,看见眼前陌生的景象,自语道:“寡人是在哪里?”
妲己侧头看了他一眼,没理。
有婢女抬头看了一眼妲己,她只是在悠然自得地盘头发,全没有搭理大王的意思。婢女们面面相觑:还从没见过如此不把大王当回事的妃子。她们上前不是,不上前也不是,个个都在心里着急。
帝辛的口气变得不耐烦:“孤王现在在什么地方,有没有人啊!”
一个婢女匆匆上前,回禀道:“大王,您现在在梨落宫。”
帝辛还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地方?”
妲己向这边看了一眼,眼神带着一丝愠怒。
婢女尴尬地回答:“是、是妲妃娘娘的寝宫。”
“哦。”帝辛仍然躺在床上,翻了个身,忽然觉得身边是空的,他抬起头问:“妲妃娘娘去哪儿了?”
这时,屋子的奴才都望向妲己。
此时妲己的发簪已戴好,终于开口:“大王睡了这么久,妲己已经起床了。”说着来到帝辛身边,扶起他坐好。
帝辛看着眼前新封的美人,蛾眉粉黛,楚楚动人,禁不住将她搂在怀里。
“美人,我终于把你娶进宫中了……”说着,一双手开始不老实地向她胸前伸去,嘴巴也贴上了她的脸颊。她心中没来由一阵厌恶,不由得推开了他的手:“大王,时辰不早了,你该上朝了。”
帝辛看着她的眼睛,半晌,忽然说道:“你是不是不甘愿?”
妲己没说话。
他忽然站起身来,拿过一盏茶壶摔在地上。“砰”的一声响,陶器摔得四分五裂。屋子里的奴才通通跪下!
妲己悠然地看着他,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忽闪忽闪,就是不说话。
这种挑衅的眼神无疑刺激了帝辛的神经,他红着一双眼睛,用严厉的语气又问了一次:“回答我,你是不是——不甘愿?”
她知道,这次若再不发声,他一定会把自己拖出去剁成肉酱的。
她幽幽地回答:“是又怎么样?”
帝辛一把把她拎起来,猛地摔在了床上。妲己只觉得耳边一阵轰鸣,心想你咆哮吧,把我就地处决,了断我这一生的坎坷!
却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