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马上要……出嫁,这么一来,又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了。”
紫鸢的回答却有如平地惊雷:
“我知道你喜欢他。”
梨嫣立时没了言语,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只是……那什么。”
“没关系,我不介意。”紫鸢的回答倒很坦然,“从你可以为了救他一命弄得伤痕累累我就可以看出来,你对他有意,其实他对你也有好感。不过梨嫣,我说一句你可能不爱听:你们俩不合适。”
心里的纠结被紫鸢一眼看穿,梨嫣紧张过后,反倒释然了。他们之间的不合适已经非常明显。不过梨嫣心里越来越疑惑:伯邑考并不像是红孩子——哪有那么活泼大胆的熊孩子长大后变成这个样子。反而在她的记忆里有一个人,与这长大后的伯邑考暗暗吻合。
离了紫雀阁,梨嫣看到恢弘的虹銮大殿里,受礼的准备即将告成。一应祭、礼、酒器包括鼎、鬲、簋、觚、尊、瓿、盉等俱全。九盏饕餮独柱爵分列排开,梨嫣知道那是备给首相、亚相、三公和四镇王侯的酒器。那介曾给梨嫣和紫鸢带来麻烦的夔凤纹玉圭被放在祭台的正中间,直到受礼开始之前都有专人看管。在祖先的灵位前,还有一具雕刻有四只卷角羊的尊,通体饰以细密云雷地纹、夔龙颈纹、蕉叶纹与带状饕餮纹。梨嫣只听说它是祭礼中最顶级的礼器,昨日才从朝歌运来,唤作“四羊青铜方尊”。
梨嫣静静地看着殿外那个新挖的大坑,过不多日那里就要埋葬不知多少人的尸首。而对于这一切她都无能为力,她只能暗暗地祈祷:上天若有好生之德,请赐示那些该死的巫师,让这些可怜的人牲死得哪怕少一点,再少一点。
此时的她还没有想到的是,受礼大典上的卜辞真就没有让太多人丢掉性命,可是天帝选中的那个,却是让人万万不曾想到的。
作者有话要说:
☆、祭典碎骨
受礼大典的前一日,各路王侯云集在冀州侯府。除了首相商容、亚相比干、九侯姜桓楚、鄂侯鄂崇禹和西伯侯姬昌这两相三公曾在天子祭典上有点印象,梨嫣还是第一次正式认识上大夫梅伯、费仲、武成王黄飞虎和陈塘关总兵李靖。其实按照祖训,像梨嫣这种出身的人没有资格参加这等规格的祭礼,但苏护特许,府内人不敢不从,而外人又多不知晓,见了梨嫣甚至还礼让三分。
梨嫣终于再一次见到伯邑考。
作为西伯侯的长子,他来这观礼是应有之义,一向心高气傲的梨嫣此时见了他,不知为何竟连头都抬不起来了。
“梨嫣,多日不见,你的气色好多了。”听见伯邑考与她说话,她终于鼓起勇气面对他的目光——他依然是那么温和有礼,一如五年前的祭典。
“谢谢。”梨嫣的语气平淡如水。
“怎么没看见紫鸢?”他接着问。
梨嫣忽然没来由一阵憋闷,不过依然矜持道:“姐姐近日染病,不便见客。待明日大典,她自要出现观礼。”
伯邑考“哦”了一声。
梨嫣本不想和他继续交谈,可是有一个疑问却不吐不快:“姬公子,我有一个问题想向你请教。”
“但说无妨。”
“那日你来我府,手持一方白色丝巾。丝巾本是我的旧物,我想知道你从何得来?”
梨嫣的心怦怦直跳,她不敢预测他会给出什么样的答案。也许无论什么答案,都不会让她好过起来吧。
他略略思忖:“那本是五年前我在五龙山所获之物。”
梨嫣追问:“是谁给你的?”
“没有人给我,那是受伤的小三子臂上系着的东西。我救他回去时不慎脱落了,所以一直留在我这里。”
果然如此。
听到预想中的答案,梨嫣没有松一口气,反而一股隐约的痛,渐渐侵占了她的心头。对啊,既然是长子,怎么可能叫小三子;全身上下一点都不红,又怎么会是红孩子呢。
她站在他面前,再没有多说一句话,只是在心里默念道:小青松,今生我与你注定是有缘无分。
忽然听到父王在叫她:“嫣儿,过来。”
梨嫣过去,看见一个身穿铠甲,头戴金翅乌宝冠的将军正与父王交谈,他左手还托着一个玲珑剔透的宝塔。父王对她说:“李靖将军是父亲的军中好友,见过李将军。”她向那人深施一礼。
“数年不来你府,没想到你的小女儿都这么大了。”李靖感慨道。
李靖……这个名字划过耳际,梨嫣忽然想起那日在巫彭山的少年,一别月余,竟一直没记得联络。她顾不上是否失礼,问道:“李伯伯,不知您的公子是否来到这里?”李靖先是一愣,随后哈哈大笑:“果然是将门之女,快人快语。喏,你看那边,是我儿金吒和木吒。”梨嫣看去,是两个完全陌生的面孔,她说:“不……我说的是,哪吒。”却不想李靖微微皱眉:“哪吒他……”
梨嫣的心一下子揪紧:怎么!他那日身上有伤啊……莫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只听李靖冲那边喊道:“哪吒!你过来。”
梨嫣终于看到哪吒,还是一身鲜艳的红装,身材依然挺拔,只是更高了一点,更俊俏了一点。
“父亲,你叫我。”
“来见过苏将军的小郡主。”
梨嫣的心又不安分地跳了起来。
他看了梨嫣一眼,落落大方地对她说:“哪吒见过小郡主。”
梨嫣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他的脸,心里想着他会不会问她腿上的伤有没有好一点,这样她就可以拍拍他的肩膀:“怎么你娘有没有给你再做一个肚兜?”
然而却只听到父亲变得严厉的口吻:“梨嫣还不还礼。”
她有点失望地回礼:“三公子好。”
然后,他若无其事地转过身,抬脚就要离开。梨嫣只得又叫了一声:“哎。”他回过头来,好奇地看着她,她问:“那日巫彭山上受的伤,好了没?”
哪吒这时才恍过神来:“呀原来是你!一时间没认出来……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梨嫣一听,一口气憋在心口处,差点没晕过去。
盛大的受礼如约而至。
一切一切和五年前的祭典没什么区别,一样的王公大臣,一样的祭祀礼器,一样等待宰杀的奴隶和牲畜。不同的是,她已经不再是那个躲在大殿后面的胆小的孩子,她和自己的哥哥姐姐一起迎接这庄严而残忍的大典,站在哪吒身边,站在伯邑考身边。
父王正在上面诵祭文,大伤初愈的紫鸢站在前面,摇摇晃晃站不稳。她忍着疼痛,努力保持身体的平衡。这典礼繁琐的程序一道接一道,又臭又长。就在她感觉力不从心的时候,突然从身后伸过来一只温热的手,紧紧地握住她的。她侧身一看:果然是梨嫣。
终于到了最后的太卜占卜,听说太卜是朝歌御用的大巫。太卜世代沿袭,为大商占卜吉凶,通灵传意。听说太卜位高权重,他的预言就是说一不二的法令,历代商王都要敬畏三分。这位太卜这次来到冀州,专门有二百禁军保护他的安全,地位之尊崇可见一斑。梨嫣看他的脸方方正正,脸色阴黑,干枯的皮肤上爬满了皱纹。
只见他在龟甲上钻了数个小坑,将艾蒿置于其中点燃,新鲜的龟甲一点点爆裂开无规则的纹理。这次占卜结果异常重要,关系到此次祭礼需要多少祭品、哪些祭品。被选中的人都要被进献天帝,一旦被选中,就没有生还可能。大殿里一片寂静,殿外跪候的奴隶战战兢兢,每个人都在等待天帝的指示。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燃了几遍艾蒿,龟壳才不情愿地裂出几条纹路。太卜细细观察,许久方说:“天示下:左此右系。”
兆文只显示了这一个要求。
话音一落,大殿鸦雀无声,苏护魁梧的身躯猛颤了一下,身后的广贞夫人一下子瘫倒在地,泪水倾泻而出。
左“此”右“系”,分明一个“紫”字!而阖府上下,与“紫”有关的仅有一人。
紫鸢呆在了那里,伯邑考呆在了那里,所有人都呆在了那里。今年的天帝,口味似乎变得越发挑剔。
就在所有人震惊的空当,只听一声清脆的爆裂声响彻大殿,只见梨嫣站在殿中间,手拿一柄青铜剑,一剑劈碎了供在神案上的龟骨,神圣的龟骨四散开来,撒了一地。
没有人看到她是什么时候离开队列的,没有人看到她从何处拿了这把剑,没有人看到她怎样突破了守卫的防御,所有人只看到苏护的小女儿站在神案前,将天帝的兆文劈了个四分五裂。
她站在众人中间,冷冷地说了句:“让自己的生死由着这些龟甲兽骨决定的人,活该永远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太卜见此情景,顿时脸色发青:这已经不仅仅是欺君,也不仅仅是辱祖,而是冒犯天帝、亵渎神灵的大罪啊!他高呼道:“大不敬孰过于此!给老夫拿下这孽障!”话音未落,旁边的禁卫军手执锐戟一拥而上,顿时,梨嫣全身上下就被戳了几个窟窿!鲜血染透了她的衣衫,她甚至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锐戟刺穿了她的身体又被抽离,眼看梨嫣就要死在这乱戟之下,突然一条鲜艳的红绫破空而出,将锐戟纷纷截断!大殿中人心惶惶,乱成一团。
哪吒飞身而出,将重伤的梨嫣稳稳接住,横抱在怀里。
“居然敢在我哪吒面前伤人性命,待我要你好看!”
李靖在他身后怒喝道:“哪吒不可放肆!”
哪吒置若罔闻,面对潮水般涌来的士兵,他召唤出乾坤圈开出生路,七尺混天绫紧紧护在身后,整个人就像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
越来越多的人拥上来,企图截住这头疯狂的野兽。梨嫣紧紧抱住他的脖子,脸贴在他的左肩,他身上仿佛散发着一股莲花般的香气,只听他口中吟咏道:“沉睡的红缨呵,听吾之召唤:汝身从吾下,吾赋汝战场!红缨——开!”人们看到他的身后突然飞出一杆赤若火焰的尖枪,悬浮在空中对准拥上来的人群剧烈旋转。人们惮于它散发出的强烈的压迫感纷纷躲开。就在他们马上要逃离这里的时候,伯邑考勇敢地站出来堵在他面前,严厉地对他说:
“哪吒!快放下梨嫣,她已经成为天地不赦的罪人,如果她肯认罪伏诛,那尚且可以得到天下的宽恕。如果你蛮横将其带走,那你们将遗臭千古,永世不能翻身!”
哪吒见这位昔日的大哥竟冥顽不灵至如斯境地,突然涌现出千言万语要和他讲个明白,可话到嘴边,他忍不住满腔怒火,仅仅吼了一句:
“挡我者死!!!”
挡我者死。
哪吒抱着梨嫣,在三件神器的护送下突出重围,梨嫣看着哪吒脸上坚定的表情和淋漓的汗水,突然就笑了:
红孩子,我终于找到你了。
…………
苏府。
怒火中烧的太卜在堂上来来回回地踱步,他手下的士兵已把府内上上下下几百人绑住,二奶奶和苏全忠不住哀求“将军救我。”只有广贞夫人,静静地看着苏护,柔媚的眼神仿佛在说话:
“不愧是离萱的女儿,果然重蹈了她娘的覆辙。”
苏护仰天长叹:“唉,是祸躲不过。”
这时太卜对苏护说:“苏护,我知道你厉害,我知道就算朝歌两万禁军也不是你的对手。可是你给我听好了:这回你要不把小女儿交出来,我管叫你全家鸡犬不留!”
苏护对他拜了一拜:“恳请太卜,饶过我一双女儿。要杀要剐,我苏护一力承担。”
“呸!你承担得起么?不仅你的女儿要押解到朝歌领罪,连你冀州臣民也要跟着陪葬!”
他转身又对李靖说:“李靖!你纵容儿子劫走重犯,你有何话说?!”
李靖跪地说道:“逆子闯下滔天大祸,罪在不赦。恳请太卜允许李靖领兵将他擒回,将功折罪。”
“也罢!若擒回,一切尚可商榷;若私自放走,你们苏李两家就商量一块好坟地吧!”
李靖俯伏道:“卑职不敢。”
乾元山金光洞。
哪吒抱着已陷入昏迷的梨嫣匆匆来到洞里,边走边喊:“师父!师父你在哪里?!”
一仙童出来,见了哪吒吃了一惊:“小师弟,你怎么这般狼狈?”
“三师兄!见到你太好了,师父呢?”
“师父云游未归。”
“走了多长时间?”
“已有七日。”
哪吒的心霎时凉了一半。
“三师兄,你来看看这妹妹的伤势,有什么方法可以医治?”
仙童检查了梨嫣的伤势,眉头深锁:“把她抱进来吧。”
那童子先后用了冰雁羽、红苇骨、火麒麟泪等七味疗伤圣药,才渐渐缓住梨嫣的伤痛。“若想保命,还须师父的灵丹妙药。”三师兄说道。
这时,哪吒听到洞外有人叫喊:
“里面的人听着!乖乖出洞受缚,否则将杀得尔等片甲不留!”
哪吒出去,原来是太卜的二百禁军追来。
哪吒系上混天绫,收起乾坤圈。只握着一杆铁棍,嘲笑道:“正好刚才打得不过瘾,这可好,居然自己送上门来了。”说罢念动咒语,铁棍霎时间变成一杆一丈八尺的长枪。
“小儿居然还敢反抗,众将士听令:拿下哪吒重重有赏!”
正当双方即将火拼之时,突然从远处传来一声:
“莫开杀戒,莫开杀戒。”
随即见一个道人,宽袍大袖,手执拂尘,腰下双绦王母结,脚登踏云鞋翩翩落下。领头的士兵见这老者,不屑道:“何方杂毛前来捣乱?速速离去!”
哪吒一听,怒道:“有眼不识神仙!算你们千八百人一起上,还不够我师父打一锅的。”突然听到前方有人厉声说:“哪吒还不住口!”随后就见李靖带领大队人马到来。
李靖看见道人,下马揖礼:“逆子闯下大祸,弟子奉命捉拿二人领罪,还望太乙真人不要阻拦。”
太乙真人对哪吒说:“哪吒,你可愿随父亲回去领罪?”
哪吒说:“我没有错,更没有罪。”
李靖怒道:“逆子,你铸下大错不思悔改。你知不知道你已惹下多大的麻烦?!”
“孩儿不忍见这碧玉少女无辜受戮,念上天好生之德救人一命,何错之有?”
“你……好啊,我好言相劝你不肯认错,那就不要怪为父动手了。”
“父亲这几个虾兵蟹将比那龙王三太子如何?不要让无辜之子被我扒皮抽筋。”
李靖却笑:“你不怕我的手下,难道还不怕我这七宝玲珑塔?”
哪吒被戳中短处,他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这玲珑塔。想当年广法天尊赠予父亲这宝物,熊熊佛光令人目不敢视,只能束手就擒。
他刚想说什么,手臂却被一只温热的手掌搭住,他回头一看,只见梨嫣在身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楚楚的眼神似对他说:“不要顽抗,我随李将军回去领罪便是。”
哪吒吃了一惊,暗暗说道:“不要啊梨嫣,你回去就没命了。”
梨嫣泪水盈盈:“你叫我怎么忍心看你父子相残,怎么忍心见我的亲人和千万冀州百姓无辜枉死?”
哪吒默默无语,转身对太乙真人说:“师父,你可有救命之法?”
真人微微一笑,唤梨嫣过去,拂尘一挥,梨嫣只觉浑身通透,所有不适都消失了。真人对她说:“你命中注定此劫,这真气可保你性命无虞。不过以后是福是祸,是吉是凶,全看你的造化。至于我这徒儿,他顽皮得很,尽管让他陪你吃点苦头不妨。”
梨嫣对他深施一礼:“谢过真人。”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是将几个人物形象凸显到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