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急,他这个犟脾气,遇事得慢慢来。”
“我原先确实有些中意他,想把他同夏堇说和说和。”璧容说着便叹了口气,“两个人当年一块跟在了我身边,这一晃秋桐孩子都一岁了,夏堇却还一直没有个归宿。性子软的她瞧不上眼,性子硬的又担心她那脾气日后受了委屈。原来觉着这个阿胜遇事圆滑,懂得察言观色,可没想到又是个固执认死理的。”璧容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
“试玉要烧七日满,辩才须待三年期,我倒觉得这孩子不错。至于说这固执,那得看是对什么事,对什么人,在我看来他是个忠心不二的人,值得重用。”沈君佑道。
聊了一会儿便吹了灯烛上了炕。
黑夜里总是有种未知的莫名恐惧会掀起人们的愁绪开始胡思乱想,患得患失。
璧容翻身面向他,同他说起了在吴府遇见永安大公主的侍婢云碧的事情来。
沈君佑蹙眉深思了片刻,后道:“此前有风声传广平侯在外面养了个外室,这个外室还给他生了个儿子……不过这个谣言并未传多久,就止住了,事后便再没人提起过。”
不用再继续说下去,夫妻二人已经心中了然。
“你说,大公主会不会……?”
权贵家宅中的私事,有很多是不为人知,更是不能为人知的,何况对象还是荣宠眷顾的永安大公主,璧容想想,便有些后怕。
“你就不要胡思理想了,且不说咱们只是一个小小的商人,没什么能让大公主忌惮的地方,想必她最不愿意见到的就是把事情闹大。”
虽然沈君佑嘴上这样说,可璧容心里却越发不平静起来。
这是来了京城以后,第一次彻夜未眠。
☆、第143章 御用大选
“客官,截布?想要什么成色的?咱们铺子里都是京城最时兴的花样,远的不说,就说礼部侍郎吴大人家、光禄寺少卿冒大人家的夫人小姐们可都是在咱们铺子截布做衣服的。”
阿胜满脸含笑正滔滔不绝地跟客人说着。
沈君佑一踏进铺子,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场面。
沈君佑眼中露出一抹惊讶,并未过去打搅,轻声去了铺子内堂。
“前头怎么回事?这小子怎么开窍了?”沈君佑惊讶地问三掌柜。
三掌柜也是满腹狐疑,“早上来了就这样了,一上午竟看他忙乎了,您别说,这小子倒真是能干,捡着最贵的样子卖,已经卖出去十五匹了。”
沈君佑听了笑起来,对三掌柜道:“比我预想的要早上许多。”
三掌柜没听懂,抬起头“嗯”了一声,沈君佑只是继续笑,并未解释这话的意思。
过了一会儿阿胜风风火火地撩了帘子跑进来,见到三掌柜便道:“掌柜的,那匹水红色喜鹊登梅的妆花缎子还有没有?有个客人一口气要五匹。”
三掌柜愣了愣,“没有了,最后一匹早上不是刚被你卖了。”
“东西都不备全了,还开门做哪门子生意啊!”阿胜紧蹙着眉跺了跺脚,正要往外走,却被沈君佑拦住了。
“这位客人家中可是要操办喜事?”沈君佑问他。
阿胜点点头,“下个月他家的小女儿出嫁,这才打算买了最好的来给女儿做压箱的嫁妆。”
“前些日子刚送来十匹洋红色双鹊衔绶的八幅妆花缎子,色泽、模样都不输于你说的那匹,鹊者以成对为好,口街挽结长绶,配以鲜花祥云,有永结同心之韵。那位客人既是为了应喜,想必会更喜欢“双”,你不妨同他说说。”沈君佑笑着看向阿胜。
阿胜听了琢磨了一会儿,似是觉得有理,来不及告辞便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阿胜便回来了,冲着沈君佑便道:“东家好策略,我同那客官一说,他立马改了主意,我又与他说买五不如买六,喜事逢双,六六大顺,岁岁平安,结果那客人二话不说便买了六匹回去。”
沈君佑听了赞道:“果然聪明,一点就通。”
阿胜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听三掌柜说你一早便去了前头铺子里拉生意,你是何时想通了的?竟比我预想的早了不少。”沈君佑端起茶盅抿了一口,笑着问道。
一听见这话,阿胜好似突然变了一个人,冷声冷气地回道:“我阿胜自来不喜欢亏欠别人东西,您既然花了二十万两把我买回来,我虽然心里头不愿意,可也没法子再回到隆和记了,不过咱们可提前说好了,我若是哪天能帮您把这二十万两银子给赚回来,那你可就没理由再留我了,必须得放我离开。”阿胜道。
沈君佑听完点点头,“行,就按你说的办。你若是能帮我把这二十万两银子赚回来,我就放你离开,到时候你是要回隆和记还是去别家,我绝不阻拦。”
“东家!”三掌柜这会儿也觉得阿胜是个跑街拉生意的好手儿,听了东家这话忙阻止道。
沈君佑一抬手止住了三掌柜的话,笑着看向阿胜:“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阿胜点点头,突然又想到了一件重要的事:“要想让我在铺子里做伙计,还有个条件您必须答应我。”
三掌柜气道:“阿胜,你别蹬鼻子上脸,忘了自己的身份!”
沈君佑看了三掌柜一眼,示意阿胜继续说。
“若是日后遇到有损隆和记利益的生意,那我是绝对不做的。”阿胜道。
“好,我答应了。”
听了这话,阿胜才真的眉开眼笑起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给沈君佑磕了个头,“东家在上,小的阿胜日后一定尽心尽力为沈记做事,和沈记荣辱与共,同生共死!”
沈君佑亲自站起身将他扶了起来,叫他坐在自己对面,又请三掌柜给他端了杯新茶。
“现在我正式成了你的东家,那你可以对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吧。”沈君佑问。
阿胜犹豫了一下,一狠心道:“东家请问吧,只要是小的知道的,一定据实相告。”
“你究竟何时想听通了?”
阿胜听了一愣,他以为沈君佑会问隆和记生意上的私密事情。
“嗯?”沈君佑微微一笑。
阿胜挠挠头,不好意思地大片:“昨天听人讲了一个养鸡的故事,这母鸡不管是下了小鸡还是下了蛋,都逃不了骨肉分离的命运,人更是如此,那些读书人十年寒窗苦读远道来京考科举走仕途,我阿胜虽然没有那样的本领,可也不能当个废物啊。”
沈君佑显然有些出乎意料,疑惑地看了眼三掌柜,三掌柜脑子一转,忙回道:“昨日夫人和关二娘子来过。”
“东家回去替我谢谢夫人,昨日阿胜有不敬的地方,还请夫人不要介意。”
沈君佑忽大笑道:“你放心,夫人不只不会介意,还要‘重赏‘与你!”
沈君佑身旁知情的随从闻声也跟着憋起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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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往的朝廷御用织造局当选都是每四年一届,可是今年将近年末的时候却突然传来要再度大选的消息,一时间锦绣坊里趋之若鹜,剑拔弩张。
说起这最为惊讶的莫过于这一届当选的御用织造——广昌记了。
约么两三日后,各种关于大选的小道消息开始不胫而走,其中最值得相信的便是圣上准备派三保太监郑公三下西洋。
自永乐三年六月十五,圣上钦派三保太监郑和任正使出使西洋以来,先至占城,后到爪哇三宝垄,过苏门答腊、满刺加、锡兰、古里等多藩国,阻内战,生擒海盗陈祖义,立碑亭。五年九月十三日再度起航至锡兰山佛寺布施,并立碑为文,以垂永久。两次航海,来往贸易所得不计其数,朝廷威名远播千里。
故而此次下西洋,互通贸易当是重中之重,而这些行当中最不可或缺自来便是瓷器、丝绸和茶叶了。
沈君佑书房里,刘大掌柜、关恒、孟三掌柜,还有以年掌柜为首的忻州各大掌柜。
“此次大选之事,诸位怎么看?”沈君佑端起茶盅抿了一口,看上厅里众人。
“咱们在京城的根基到底浅,一口独吞的风险太高,稍有不慎便满盘皆输,倒不如找别人和我们一起做,一来免于孤军奋战,二来当选的机会也大一些!”孟三掌柜率先开口道。
“我觉得孟三掌柜这建议不错,既要合作便要挑那些在锦绣坊有名望的老字号。”刘大掌柜道。
“刘大掌柜可是心里已经有了合适的人选?”沈君佑问道。
“东家觉得荣平斋如何?”刘大掌柜提议道。
沈君佑蹙着眉头深思起来。
“撇开莫家的家业不说,单说莫家与广昌记的关系,广昌记之所以能赢过隆和记当选上一届御用织造,除却宫里的人,莫家在后面着实出了不少力,东家别忘了,莫家可是有一块太祖皇帝御赐的‘天下第一丝’的牌匾在呢!”
“可问题是,莫家如何才会撇下合作多年的广昌记,来和咱们合作呢?”关恒的话说出了所有人心中的疑虑。
可刘大掌柜的神情却很是轻松,他的声音比刚才略低了几分,道:“前日里我在茶馆和人谈生意,碰巧听到了一件关于广昌记路东家的秘闻来。”
众人一听纷纷抬起头来。
“说这路达盛府里有一个六月初新纳的小妾,据闻是倚红楼的一个红牌,和莫家的少东家也有点交情,可是莫家老爷不同意,这才叫路达盛纳了走。”刘大掌柜呵呵一笑,“想必,莫少东家这口恶心不好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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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君佑先是递了名帖,约了第二日中午在秦淮江畔的醉仙楼与荣平斋的莫少东家吃饭。
比预定的时间晚了大约两刻钟,莫云隆才姗姗而来。
朝着沈君佑微一抱拳,“叫逸之兄久等了,是子初的不是。”
沈君佑双眉一挑,有些讶异他这一番热情。
说起来,两家同处锦绣坊,自是少不得经常碰面,可如今日这般约见,却还是头一回。
“贵号生意繁忙,莫少东家肯赏脸一叙,已是给了我足够的面子,快快请坐。”沈君佑笑着道。
若说沈君佑此刻的表情,倘若叫璧容见了,定要笑骂他“笑面虎”三个字。
“逸之兄莫要客气,小弟今年虚龄二十九,逸之兄长我几岁,便叫我子初就好。”莫云隆并未给对方拒绝的机会,端起面前的酒盅,一饮而尽,“子初先干为敬。”
之后的话题便是谈的异常轻松,从京城的各大花展,到有名的茶馆、瓷坊,莫云隆始终是那副热情的模样侃侃而谈。
接着第三壶酒端上来的功夫,沈君佑抢得先机与他谈起了明年御用织造大选一事。
“子初年纪虽轻,却能子承父业,博学多才可见一斑,心中自是有一番雄心壮骨,有子如此,莫老爷相比心无憾事,可以放心颐养天年。”沈君佑呵呵笑了两声,戏谑道:“不像我,命途多舛,孑然一身多年,纵是有那雄心壮骨,也岁已迟暮。”
莫云隆听后沉默了片刻,忽然笑问道:“逸之兄没经历过,怎知孑然一身就一定不好呢。”
他目光深远,仿佛看的是千里之外,眉目之间有些深不可见的落寞。
恍若察觉到自己的失言,莫云隆立刻恢复了那张毫无瑕疵的笑脸,“逸之兄的意思我已明白,只是此事还要回去与父亲相商一番,多则三日,小弟必会给兄一个满意的答复。”
☆、第144章 静女其姝
翌日中午,沈君佑正待在铺子后堂与刘大掌柜商议事情,前头的伙计说莫家派人给他送了一份信函。
那信封用的是时下最流行的流云纹红签,面上泥了一层金银米分,明丽秀润的簪花小楷写着“沈君台鉴”四字。字形虽好,却有些清瘦,笔锋中透出了写字之人的七分柔弱。
关恒在初见信封的时候便一眼瞧出是出自女子之手,见沈君佑看完便上前问道:“二爷,信上说了什么?”
沈君佑眯着眼睛没有理他,半响才道:“吩咐人回去和夫人讲一声,晚上我去莫家赴宴,叫夫人不必等我,早些歇息。”
关恒虽满腹疑惑,却没有再问,点头出去了。
戌时初,莫家名为“仙人阁”的花厅里,佳肴美酒摆了满满一桌。
莫老爷坐在主位上,身旁坐着风朗俊逸的莫云隆和另一个身形高瘦的庶子莫云晖。
几倍酒水下肚,花厅里那个四扇折叠雕花屏风后面突然响起了一阵悠长婉约的琵琶声,仔细辨听一二,弹的正是那首有名的大套文曲《塞上曲》。
一阵嘈嘈急雨,沈君佑不由放下酒杯,闭目聆听起来。莫老爷见此景捋了捋半白的胡子,但笑不语。
待一曲结束,莫老爷方对屏风后面的人道:“瑶儿,快出来吧。”
话音一落,只见一个纤细袅娜的倩影从屏风后面走出来,穿着件杏米分色云雁纹交领褙子领子纹的是两行孔雀尾,后背绣着彻幅的蝶戏牡丹图,下面系着十二幅的吴绫湘裙,头上翡翠质地的一应钗环更是显得此人肌肤莹白如雪,五官秀致如画。
那女子莲步轻盈地走过来,朝着莫老爷叫了声“父亲”,又朝着莫云隆叫了声“哥哥”,微抬起眼帘看了沈君佑一眼,很快便低了下去,含羞地服了服身。
莫老爷笑了笑,对沈君佑道:“贤侄,这是我的二女儿云瑶,自幼便对这琵琶情有独钟,不是老夫自夸,就是宫廷乐手,恐也不及我女儿的才情。”
女子脸皮薄,此刻听了父亲夸赞的话,莫云瑶佯作羞怒地急急喊了声:“父亲”。
那声音好似空谷云雀,清脆悦耳。
莫云瑶低头而立,伸出手指不自然地绞着两肩垂下的头发,一截雪白如玉的皓腕从袖口处露出来,那种不经意间的绰约风姿,竟是扑面而来。
沈君佑笑着赞叹道:“莫姑娘此曲却是应了那句‘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啊。”
听见沈君佑的赞叹,莫云瑶有些喜悦地抬起了头,不经意间与他四目相对,两抹绯红迅疾染上了白皙的脸颊。
“难得沈公子喜欢,除了此曲,小女还会诸多名曲,改日再请公子来府上一品可好?”
“本是一番美事,可惜我于音律上未有琢磨,私心难舍,却着实不敢欺瞒姑娘,叫姑娘的一番才情对牛弹琴,哎,早知如此……罢了!子不言已过之事,憾事憾事也。”沈君佑作出一副垂头懊恼之状。
莫云瑶并未料到他如此说,愣了愣,为自己此番主动感到有些尴尬。
莫老爷岂能听不懂沈君佑的弦外之音,眯着眼睛淡笑道:“世事往往多变,尤其是咱们生意人,今日所坚持的事也许到了明日就动摇了,贤侄,你说是不是?”
沈君佑笑而不语。
从莫家回来后,沈君佑对邀莫家合作一事只字不谈,只说要另谋其他打算。诸位掌柜皆是不明所以,尤其是京城分号的刘大掌柜。
各分号诸位掌柜们围坐在沈府书房里的黑漆嵌大理石雕花六腿圆桌旁议论纷纷。
“整个锦绣坊,撇开莫家,再难找到别人,何况我们不找莫家,便是把这这天大的盟友拱手送给广昌记,二爷,您说莫家不合适,总得有个合适的理由吧?”刘大掌柜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
沈君佑皱着眉头一言不发。
关恒虽也不清楚其中缘由,可他却觉得莫家必是提了极苛刻的条件,不知怎么便想到那日莫家送来的请柬。
他拉了刘大掌柜坐下,劝道:“大掌柜,消消气,您为铺子好,这咱们都知道,可说实在的,咱们也用不着为了这么个大选就得向人家低三下气不是,何况没了莫家,咱们也不是就一定找不到别的盟友。依我看隆和记的名声也不输于莫家,而且东家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