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君佑点点头,“咱们在忻州的时候也知道,地方的人们都喜欢拿京里的东西来说事显摆,并非是京里的东西多好多好,而是因为京城是天子脚下。所以只要是京城的东西,只要价钱合适,无论是哪个牌子,他们回去都能当成京城最时兴的料子来卖。”
听了这番解释,众人都明白过来。
沈君佑思虑了一下,对刘大掌柜道:“去问问京城各大客栈的被面、床幔都是几年一更换,跟他们掌柜的说用咱们沈记的布,还有酒楼、成衣铺子、喜铺,统统一匹布收半匹的钱,我要叫京城的百姓们都认识我们沈记的牌子。”
若说方才一匹布里减去五尺的利,他们还有的赚头。
可一匹布收半匹的钱?这生意还做个什么意思?
不过刘大掌柜只敢在心里这么想,东家发的话,他只好听从。
这件事还没有消化下去,就又听沈君佑问道:“不知道诸位可去过京城的货栈?”
有人点头,有人摇头,但脑子里都不明白沈君佑为何这么问。
沈君佑继续道:“各家布铺都聚在锦绣坊,虽然形成了京城闻名的织染街,可也存在着一定的弊端,譬如说离着远的人想过来买匹布,就要坐轿子甚至是马车,有些人嫌麻烦,索性就会到附近的货栈里去买,久而久之,货栈就形成了京城的一大商行。另外,京城跟咱们那里不同,这里水路通达,商贾行商大都选择水路,不但安全,又节省人力。而大凡有码头的地方也会有货栈,有些小商贾甚至会直接拿着带来的东西去货栈里卖,再把银子换成京城的东西拿回去卖,以此赚其中的差价。如果我们能叫全京城的各大货栈都卖我们沈记的布,我们还用愁生意没处做吗?”
垄断各大货栈?这件事做起来怕不是比上一件还难!
在座的几人脸上都有了为难之色。
沈君佑怎么会看不出来,耐着性子和颜悦色:“我知道大伙为难,可如今上头有隆和记、广昌记两大家压着,咱们就只能从他们不主动涉及的地方下手。咱们晋商向来讲究结交相与,这样的行商路子不必我多言,在座的诸位没有不清楚的吧。”
言出必行,行之必果。
当天下午,沈君佑就带着关恒一起去了京城的各大货栈。
商人没有不牟利的,沈君佑给出的价码极是划算,几家货栈的掌柜当下就同意了。
忙活了一天,回到家时已经过了晚饭的时辰。
屋里,夏堇坐在大炕上在教如意玩翻绳,璧容正听着豪哥儿和承哥儿背论语,承哥儿还勉强背的下来,豪哥儿却已经眼皮子打架,站都站不住了。
沈君佑推了门进来。
“二爷回来了。”夏堇从床上下来,出去打了盆水给他净手。
“今个儿怎么回来这么晚,晚饭我叫三娘在锅上温着呢。”璧容趿了鞋下地,拿过架子上搭着的常服伺候他换上。
“下午去京城的几大货栈转了一圈。”沈君佑道。
如意看见他坐下,手脚并用地爬过来,一伸胳膊,奶声奶气地说了句:“爹爹抱抱。”
沈君佑闻声笑了起来,宠溺地刮了下的她的小鼻子,“好,爹抱。”
抱只是借口,小丫头真正的目的可不只是这样。
只见她利落地抱住沈君佑的脖子,两脚踩着沈君佑的胳膊,往他肩膀上窜,不一会儿就骑到了他的脖子上。
璧容一回头瞧见了,厉声训斥如意:“没大没小的,快从你爹头上下去来!”
如意撇着嘴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不理她。
璧容见她又犯了小姐脾气,气的要过来拽她,如意见璧容过来,两手搂紧了沈君佑的脖子,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沈君佑刚想要给如意求情,却被璧容抢先一步说道:“这回你不许插手,这丫头再不管就无法无天了。”
说完就把如意拽了下来。
如意待在璧容怀里又哭了一会儿,见老爹真不过来求情了,这才撇着小嘴,跟璧讨起饶:“错,如意,错。”
小丫头刚两岁,说话还不是很利索,大都是几个字几个字地往外吐,连不成句子。
“知道错了?”璧容问她。
如意忙点了点头,小脑袋死命地往璧容怀里钻。
“下次不许这样了听见没有。”璧容凶完了她,又耐着性子给她讲道理:“爹爹累了一整天,我们要疼爹爹,不能往爹爹头上骑,对不对。”
小丫头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扭过头冲着沈君佑脸上吧唧亲了一口,以示自己的疼爱。
沈君佑笑着把女儿抱过来,很是一通亲,逗的满屋子都是如意的笑声。一旁站着的豪哥儿见了,露出了向往的神情来。
“时候不早了,你们也快回去睡吧,今天没有背下来的,记得明天要继续背,可不能放在一旁不管了。”璧容摸了摸豪哥儿的头叮嘱他道。
豪哥儿听了脸上露出喜色,忙点头答应。
刚要抬腿,却又被沈君佑叫住了。
“我记得你昨天也在背这一篇,可有此事?”沈君佑一边抱着如意,一边问他。
“回父亲的话,是……”
“你打算背到什么时候。”沈君佑抬眼看着他。
豪哥儿被他吓得一个激灵,“我,我明天一定背下来……”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今天晚上不许睡觉,何时背下来了何时睡,听明白了?”
豪哥儿蔫声蔫气地回道:“听,听明白了。”
“大点声音。”沈君佑忽然抬高了嗓门。
“听明白了。”
沈君佑蹙着眉头摆摆手叫他回去了。
待豪哥儿走的远了,璧容才出声道:“你对他是不是太严厉了些。你当着他的面那么宠如意,他看在眼里,心里必定会不平衡。”
沈君佑叹了口气:“儿子不像女儿,宠不得。现在狠一点,将来才能有出息。”
璧容明白他是为着豪哥儿的将来的考虑,可豪哥儿是个心思很敏感的孩子,若是一头扎进了岔道里,误解了沈君佑的用意,可是得不偿失的。心里盘算着明天得去和豪哥儿好好聊聊。
用了晚饭,璧容问起铺子里的生意来。
沈君佑同她说了今天对掌柜们说的话。
“今天下午我到京城的几大货栈里逛了逛,和他们的掌柜谈了谈,以着每匹布让他们五尺的利,把东西放进了货栈里,可我又发现,那货栈里如今卖的不只是白记和景萃坊的东西,还有来京的那些客商带来的杭绸、蜀锦。”想起这事,沈君佑就有些头疼。
璧容从床上坐起来,搬起他的头枕在自己腿上,伸手在他的太阳穴上轻轻按揉起来。
她没有继续沈君佑方才说的话,而且说起了那次和严宓逛街时,遇到的那个叫阿胜的小伙计来。说自己这个去打探敌情的,最后竟被糊弄着做了他家的买主。
末了,璧容才无意地说道:“有时候,做成买卖的未必都是掌柜,而是跑街迎客的伙计。”
沈君佑听了一愣。
“伙计见的人、说的话最多,可生意成了却没有他们的钱。如果咱们每卖一匹布分能给伙计半尺的钱,叫他们见了人就说咱们的布好,你说这样可行不可行。”
璧容正要低下头听他的意见,却被他一个大力翻身压在了身下,强健的双臂紧紧箍着她的身子。
“你真是我的智多星!”沈君佑在她的额上狠亲了一口。
璧容被他的孟浪吓了一大跳,气的在他背上锤了两下,“我跟你说正事呢,你又不正经。”
“正经?正经怎么给如意添弟弟,谁前阵子闹换着要生儿子来着?”沈君佑挑着眉头问她。
她什么时候“闹换”了!不过是因为有一回如意说想要个弟弟,才和他略提了提。
沈君佑可不理这一套,反正事情是她提出来的,佳人相邀,岂有不从之理?
抬头吹了床前灯烛,放下了罗帐。
窗外月明星稀,一片静谧,偶有几丝凉风徐徐吹过。
屋内,轻声细语,柔情似火。
夜,才刚刚开始。
☆、第137章 信阳茶商
一时间,京城里的各大客栈、酒楼里到处都能见到沈记的影子,或是屋里的一应布幔,或是被面、枕面。各家裁缝店、成衣店里也都是用沈记的妆花缎子做的衣服。
但凡有人问起来,伙计们一定会把沈记的布夸的个天上有地上无。老百姓看多了,听多了,就渐渐记住了沈记的名字。
一进了四月里,各地的客商陆续来到了京城。
有些客商还没去货栈里卸货,先见识到了客栈里的焕然一新。
“哟,这都是新换的面儿啊,还是妆花的,大手笔啊,看意思去年没少赚。”信阳来的一个老茶商摸着客栈上房里被褥上丝滑的绸缎,对小伙计笑道。
“哎哟,孙老板,您说笑了不是,咱们小门小铺的,辛苦一年也就混个饱饭吃,还得指望着您老这些老主顾们常来不是。”客栈里的小伙计油嘴滑舌地哭着穷,哭完了穷又笑着道:“这不锦绣坊新开了家卖布的,东家是从山西过来的,实在。料子呢,瓷实又好看,价钱却比别家要低得多。”
小伙计指着被面上的四则松叶纹道:“您看这纹路,织工,我们掌柜的都说不比隆和记、广昌记得差。”
老茶商听他嘴里流利地叨叨,一拢胡子打趣道:“我看你明个儿改行去卖布得了!”
小伙计摸着头,不好意思地咧嘴呵呵笑。
“你方才说的那铺子叫什么名字?”老茶商又问。
小伙计一听,面带喜色,忙回道:“沈记布庄,在锦绣坊东街第四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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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会儿沈记铺子里挤满了来截布的人,几个伙计进进出出忙做了一团。
孙姓老茶商跟在人群后头迈进了铺子。
“老先生,截布?您看看这匹怎么样,小店新出的样子。”伙计长庚拿出一匹鸦青色暗纹西番花的缎子来,“咱这是用的都是上好的丝线,舒服又结实。诶,您再来看看这一匹。”长庚又拿了旁边一匹深藏蓝色的开始推销,口水费了半天,才笑着道:“怎么样,老先生,来多少?哪种色?”
孙成禹摸了摸胡子,笑道:“小兄弟,我先随便看看可好?”
长庚愣了下,很快便明白了他的意思,面上倒是没有因为他不买而有什么不瞒,笑着道:“那行,您先看着,有看中的您再叫我。”说完,便过去招呼起了别人。
孙成禹优哉游哉地选着布,几乎每一匹布他都要低下头去仔细瞅瞅,再伸手摸摸质感,从二则到八则,从靛蓝色系到明亮优雅的洋红色、胭脂米分。
时不时地抬头向长庚问上几句,长庚一边忙着手里的客人,一边和蔼地回答着他的问题,说的话都是实实在在的,孙成禹见了觉得这间铺子真没有店大欺客的现象,心里不免生出几分好感。
他等长庚给顾客扯完了尺头,才走过去对他道:“小兄弟,烦劳你去进去请你们东家出来,我有宗买卖想要与他谈谈。”
长庚仔细看了看他,穿的一板正经,说不好到底是个什么身份的人,张嘴想要细问,又觉得失了分寸,道了句:“您稍等。”狐疑地进去先和二掌柜关恒说了,关恒叫长庚领了客人去雅间,转身进内堂告知沈君佑。
不一会儿沈君佑就从后头走了过来,进屋见到来人客气地颔首道:“晚辈便是沈记的东家,敢问老先生贵姓?”
“老夫姓孙。”
沈君佑打了个招呼,开门见山地道:“听说孙老先生对敝号的生意有兴趣?”
孙成禹眯着眼睛呷了口茶,打起了茬来。
“听说沈东家是山西人?山西哪里的?”
人家不说,你也急不得,沈君佑索性陪他打起了太极。
“晚辈祖籍朔州府山阴县,来京之前在忻州府待了些年。”
“忻州,好地方啊。”孙成禹赞叹了一声,“老夫好些年前走商的时候听人说过这样一句话,说是但凡有麻雀的地方就一定会有山西商人。呵呵,老夫乃是信阳罗山县人,做了几十年的茶叶生意了,过黄河,渡长江,走南闯北也去了不少地方,可和你们晋商比起来,却是汗颜的很。”
“呵呵,孙老先生太过谦虚了。”
“说到此,我倒有个问题想向沈东家请教一二。”孙成禹眼里冒着抹精光。
“不敢用请教二字,您请讲。”
“早前听闻你们晋商的行规里有一条是商者必遵仁善,要讲规矩。可自古行商多心术,多牟利,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是故,这求利,又要仁善,该如何行之?”孙成禹道。
沈君佑心下了然,不经沉吟便道:“所谓善者,自是要心存善念。掌柜的对伙计从善,伙计便会对顾客从善,这生意便会做的蒸蒸日上。反之,从东家开始就想着牟污利,想着与人为恶,兼并别人的生意,即便成功了,可以后何人还敢与你为相与,没有人同你做生意了,这生意还能往何处做?我们山西老一辈人里有位前辈曾言:‘善商者,处财货之场,而修高洁之行,是故虽利而不污;善士者,引先王之经,而绝货利之径,是故必名而有成。故利以义制,名以清修,恪守其业,天之鉴也。’至于真正的善于不善,那在于个人自为。”
孙成禹闻言愣了半响,凝眉立目,似是在慢慢消化沈君佑的话,脸上时而晃过惊讶,时而又疑惑不解。
末了,突然纵声大笑起来。
“沈东家真不愧是读过书的人,把个经商的事情说得好比经史子集,老夫实在佩服!佩服!”
孙成禹试验了一番,这才开始步入正题:“不瞒沈东家,八月初,老夫要带着一批茶叶西行运到乌斯藏,乌斯藏地处蛮夷,各业都不及我中原发展迅速,老夫思前想后,斗胆想做回丝绸生意,不知道沈东家可有意向?”
“哦?孙老先生打算要多少匹?”沈君佑问。
孙成禹端起杯子又呷了口茶,不紧不慢地开口道:“不多不少,两千匹整。老夫愿预先支付三分之二的银子给贵号,等到交货之时才补上剩下的三分之一。不过如若到了到货日期,贵号教不上来,那就要将我之前的全部银子如数退还,此外还要另赔偿我两倍的损失,不知沈东家意下如何?”
一旁的关恒听了吓了一跳。
从现在到八月初,满打满算三个多月。
如今他们在京城的作坊里有织工四百,一匹装饰简易的妆花缎子最快也要两个织工织上五六天,若是妆花复杂的则要八天、十天不等。
织两千匹布,这时间是不是有些紧。
关恒不由得出声提醒:“东家……”
沈君佑知道他要说什么,一抬手止住了他的话。
“不知道孙老先生要些什么料子。”沈君佑问。
“就要你们铺子最有名的妆花缎子,不过乌斯藏气候寒冷,料子务必要能御寒又结实耐穿的,哦,另外,乌斯藏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极为喜欢颜色艳丽的东西。”孙成禹道。
“好,那边请孙老先生回去拟好合约,这笔买卖,晚辈接下了。”沈君佑痛快地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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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记铺子开张两个月,便接下了一笔两千匹妆花锦缎的巨单,合约签下的当日消息就在锦绣坊里传开了。一时间,人们茶余饭后提起的闲话少不得要说上沈记布庄四个字。
此时,隆和记内堂里,一片落针可闻的寂静。
隆和记的大掌柜领着自家一个专门在锦绣坊里打探消息的跑街伙计荣寿进来,站在东家靳广禄面前,一五一十地向他汇报着打探来的消息。
“早上刚签了合约,当场就掏了银子出来,给的是广泰祥的银票,一万两银子一张的,一共给了四张。”
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