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旦强忍欣喜,有些战战兢兢地接了过来,和另一片金叶子仔细放入腰带内的暗袋,和她唯一的财产──五两又二分钱银子──在一处。
她和阿娘原有的簪环玉佩都在这些年打点下人及延医吃药中尽数耗光了,可怜堂堂平安侯夫人和嫡长姑子,处境远比下人还不如。
思及此,她眼神不由一暗。
男子微眯起眼,深深地打量着她。
彷佛现下才想起,值此冬夜,荒山野地,她一个小小弱女子在此处做甚?
若非她脚步虚浮,下盘无力,一看就是身无半点功夫之人,他几乎就要怀疑突然出现在此处的她,是否和狙击暗杀他的那批杀手是同路人了。
「你叫什么名字?」话一出口,他也暗自一惊,浓眉揪成了死结。
「阿旦。」不只问的人很冲动,答的人也挺随意,还抬头对他咧了个不知死活的傻呵呵笑容。「我叫独孤旦。」
高壑突然很想抚额叹气。
今夜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下一刻,他猛然站了起来,手朝她一摊,冷然道:「餢鍮。」
「给给给。」她手忙脚乱地将塞在胸前的八只餢鍮掏出来还给他,他接过犹留有她身体温度与香气的餢鍮,不知怎的迟疑了一下,刚硬俊朗脸庞有一瞬的复杂,又像是此时此刻才发觉了她脸上东一道西一道惨不忍睹的细细划痕。
她瞥见他紧紧盯着自己时露出的深思之色,心猛咚了一声,慌忙摆手道:「没有了没有了,我真的全都给你了。」
高壑愣住,嘴角微微一抽。她那是什么反应?他长得像穷追不舍的饿死鬼吗?
独孤旦莫名其妙被他狠瞪了一眼。
「哼。」他冷冷闷哼一声,大手微微一挥,而后高大身影如来时般的悄无声息,一晃眼间便消失在长长芒草中。
独孤旦愣愣地望着那恢复原状的芒草丛,半天后才回过神来。
「啊!」她忽地倒抽了口气,惨叫一声。「忘记问路了!」
她还能再更蠢吗?还能再更倒楣吗?独孤旦,你脑子到底干什么吃的啊啊啊──
她浑身脱力般地颓然跌坐回地上,忽地,脚下像是蹭踢到了一样异物。她眨了眨眼,倾身向前,努力在昏暗的夜色里摸找,最后捞着了个触手温润的小瓷瓶子。
她举高了小瓷瓶在幽微的月光下细看,上头隐隐有几个描金小字……生肌冰玉膏?
她怔怔握着这只小瓷瓶,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心却莫名微微一暖。
【第二章】
众花杂色满上林,舒芳耀绿垂轻阴。
连手躞蹀舞春心。舞春心,临岁腴。
中人望,独踟蹰。
梁.兰陵萧衍〈江南弄〉
十日后。
在北齐与南齐疆土交界的城池有三,一是正北方的羔城,一是东北方的阜城,最后是西北方的郸城。
而在郸城内,有座远近驰名、依傍汉水的华丽酒楼,名为「浮白楼」,凡往来者皆是豪门贵胄、文人雅士。
今日浮白楼门口却被一大队伍给堵了个牢实,隐生骚动。
「今天这座酒楼全给包了,闲杂人等一律撵出,违者重惩不贷!」南齐送亲使耀武扬威地呼喝道。
两旁银甲卫手按刀柄,助阵恫吓意味浓厚。
喜车内的独孤窈舒适地倚坐在柔软的锦绣褥榻中,尽管因舟车劳顿而略显一分疲惫,仍掩不住满面风华妩媚,尤其是身上层层皎光纱精绣出朵朵牡丹的华袍,更衬得她国色无双。
一名侍女正跪坐着为她斟茶,还不忘轻声宽慰。「今晚您总算能好好歇个觉了,姑子……」
「嗯?」独孤窈弯弯柳眉微挑,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奴下错了。」侍女悚然一惊,忙伏地磕首,颤声道:「奴下罪该万死,是该改唤皇妃娘娘才是。」
「罢了。」独孤窈满意地抿唇一笑,柔声道:「你该知晓,如今本宫既是北齐皇妃,皇室尊严就不容得人轻贱了去,若换作旁人,无论是谁,本宫定是不轻饶的。可青你自幼跟随本宫身旁,素来伺候得经心,本宫看在旧日情面上也当饶你一回,不过下次……」
「谢皇妃宽宏大量饶了奴下,下次奴下决计不敢再犯错了。」侍女青慌忙大表忠心。
「本宫信你定当做到。」独孤窈一扬华贵宽袖,虽受封和亲贵女不过半个月,她已经彻底将自己融入了高高在上的「北齐皇妃」一角里。「起吧。」
「诺。」青忙又重重磕了一个头才起。
就在此时,外头的扰嚷声越发剧烈,独孤窈蹙了蹙眉,不耐地道:「这送亲使是越来越不济事了,怎么连个宿处都处置不好?」
青不敢直言这是自家主子临时决定不住驿馆,偏要改住这酒楼惹出来的麻烦,只得头垂得更低,小心翼翼道:「皇妃,您说得对,这还是南齐的城池,送亲使竟然就已经摆不平这些刁民了,着实也太无用了。」
「哼,若换作是兵强马壮令行禁止的北齐官吏,又怎会被区区刁民为难了去?」独孤窈娇秀的下巴昂得高高的,俨然已为身为「北齐人」而感到骄傲。
然而在酒楼大堂内的一角,独孤旦一张小脸黑了大半。
放着气派的官方驿馆不住,送亲队偏偏跟人家民间酒楼来挤一处是想怎样?
「真真是冤家路窄。」她难掩不爽地喃喃自语。
方圆五百里,整整三分之一的可能性,连这都会遇得到,她该说自己是晦气缠身,还是同庶妹孽缘深重?
「阿旦!」跑堂的小二气急败坏地跑过来,拉了她就要往外走。「快快快,掌柜的快顶不住了,咱们跟着上!」
上?上什么呀?连长袖善舞的掌柜都被当小菜一碟了,她这女扮男装后,活脱脱就是个面黄肌瘦发育不良的小身板够人家跺一脚的吗?
「二哥儿,等等。」独孤旦脑中灵光一闪,反拽住了小二的袖子。「我知道该怎么办了!」
「真的?快说说,快说快说。」小二睁大了眼,急吼吼地道。
今晚大小上房可都是被订满了,全都是郸城的权贵和往来经商的豪客,哪个都得罪不起啊!
相较之下,这每三年就送一批北上和亲的贵女还真算不上十分稀罕哪。
只不过这次的贵女似乎气性极大,气派也摆得足足的,这不,搞得连用银子便能打发的送亲使都来硬的了。
「附耳过来。」她凑近小二耳边,咕哝了几句。
小二越听越是发傻,下巴都要掉了。「这……这真的能行?」
「肯定能行。」她笑得好阴。
事到如今,小二也只得死马当活马医了,想到外头就要被押下的掌柜,猛地一咬牙──好!豁出去了!
在大堂最角落隐密处的一桌,有几名戴着笠帽、身穿暗色斗篷做江湖客打扮的男子不着痕迹地朝两人方向瞄来,其中一个身形高大、气势渊渟岳峙的男人目光尤其锐利专注。
他紧紧盯着那个瘦巴巴小小一只,正和店小二甲窃窃私语的「店小二乙」。
「成何体统。」他眉梢一跳,暗暗冷哼了声。
「主公,是敌是友?」桌边其中一名气色苍白,像是重伤初愈的男子疑惑地低问。
「贩子,卖餢鍮的。」他眼神依然紧锁着话毕便又鬼鬼祟祟躲到柜台一侧的店小二乙,低沉嗓音里有一丝没好气。
「卖布头的?」那受伤男子仍是一头雾水。
桌畔的另一个雄伟男子强抑下大翻白眼的冲动,低声嗤道:「给毒傻了?主公那日在荒郊野岭亲自弄来了的‘餢鍮’,应就是那人卖的。」
想起那晚的失职和狼狈,几个大男人面上涌现深深愧意,他们明明是负责贴身护守主公的大宗师,却……以至于落得还得让尊贵无匹的主公亲身为他们疗伤兼找吃的。
此次回返北齐,就是主公不罚,宗统领也会活剥了他们三层皮的!
高壑对几名护卫的羞惭悔愧恍若不见,因为他注意到了躲在柜台角落的店小二乙,他──她──白净小脸上露出的一朵笑容……是种活似小老鼠偷吃了一大盏灯油的窃窃贼笑。
而他没发觉自己嘴角竟也不知怎的微微上扬。
下一刻,酒楼大门外蓦然响起一声凄厉如杀鸡般的尖叫──
「啊啊啊……」
外头骚动更大了,闹哄哄的,不知发生了什么天大乱事,只听得女子尖声惊叫和一迭连声的哭骂,搞得马儿也受惊嘶啼了起来,一时场面更乱。
「快走快走!本皇妃不要在这肮脏地儿住了,来人啊!快、快抓走,抓走啊……」
趁乱偷偷挤到喜车后头,挖破一小孔塞了数只耗子进去的小二哥身手灵活地钻回人群中,余悸犹存地拍了拍胸──还好还好,幸亏昨晚在后巷泔水桶发现的那一窝耗子还来不及药了去,今儿才能派上大用场。
阿旦说得对,果然招没有阴不阴损,只有好不好用啊!
而在一阵鸡飞狗跳、人仰马翻之后,但闻大队人马催赶着驶离了酒楼,喧闹声渐去。
「噗!哇哈哈哈哈……」多年来宅斗中被无数阴招阴了的独孤旦,今日总算倒打一耙出尽恶气,缩靠在柜台角落忘形地笑得东倒西歪,只差没捶地了。
该!叫你爱扰民!叫你瞎显摆!
独孤窈呀独孤窈,你这怕耗子的性子还真是十五年如一日都没改,嘿,没改得好呀!
高壑就这样看着她笑得龇呀咧嘴,全无半分女子形容可言,良久后,终于低声吐了两个字。
「傻妹。」
是夜。
高壑修长身躯伫立在窗边,黑眸凝视沉沉夜色,忽尔远方一声鹰啸隐隐而来。
他轻扬铁臂,倏然间臂膀一沉,上头已稳稳站了只喙利眼厉的黑色鹰隼,这头猛禽双翼微抖敛起,随即亲密地蹭了蹭他。
高壑宠溺地点了点它羽色乌黑油滑的脑袋,冷峻脸庞有一丝柔和,低声道:「司,帝都有动?」
猛禽司咕噜了一声,极富灵性地抬高了一只爪子,上头系了个火烧不灭刀劈不入的桐油铁竹管,示意地挠了挠主子的肩。
他有些好笑,宗把这鹰都养成精了。
待取过那只小巧的桐油铁竹管,他以巧劲旋开,一卷细小锦帛落在掌心,锦帛上只有简单几个字:
禀主公,事无变,按计行。
他面色稍缓,大掌一揉捻,锦帛已化成粉碎纷纷落地。
如此,倒也不枉他亲自以身作饵一遭。
「飞白。」他沉声唤道。
一个影子倏然出现跟前,单膝跪礼,恭声道:「主公。」
「你去澜城,命威将军速速点兵三万。」高壑眸光一闪,嘴角露出嗜血微笑。「该关门打狗了。」
「诺。」飞白却有一丝犹豫,不放心地道:「可,属下昨日才回到主公身边护守,若是再有万一──」
身为暗影之首的飞白昨儿一至浮白楼,在禀过主公后,便把那三个技不如人,丢脸丢到姥姥家的大宗师拖到暗巷,往死里胖揍了一顿。
叫你们失职!叫你们扯主公后腿!叫你们还得主公出手相救!简直丢尽了兄弟们的脸!
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以为是随便说说的吗?
三个大宗师被暴打得鼻青脸肿,却是心服口服,连哼都不敢哼一下。
纵然是他们以三敌五百人,终归是手脚太慢灭不干净,这才受了伤,还连累主公得拖着他们破阵而出,他们心甘情愿受罚。
「无妨。」高壑嘴角微勾,淡淡道:「此次不是有三十名暗影随你而来,这些,够了。」
「可是──」
「去吧。」
「诺。」飞白只得奉命而去。
高壑知道这忠心耿耿的属下想劝自己什么──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他堂堂君王,不该以身涉险。
可他们都忘了,他在坐上龙位之前,就已是手握千军万马纵横沙场噬血无情的战王。
这次,不过是重操旧业、小试身手一回罢了。
就在此时,门外忽传轻微响动。
「干什么的?」被打成看门小兵的大宗师戎煞气凛凛地低喝。
捧着盆热水的独孤旦吓了一跳,舔了舔发慌干燥的唇。「呃,里头的客倌不是传要热水梳洗?」
「给我。」戎满眼戒备地盯着她,不由分说攫过她手上的热水盆。
「欸,诺。」她从善如流地应了声,转身就要走。
「慢着,让她进来。」房里传出一声低沉浑厚嗓音。
「主──」就算隔着糊了绢纱的门,戎依然能感受主公那刻意透出的锐利霸气,不禁背脊一凉,忙把热水盆再塞回独孤旦手里。「请。」
她眨了眨眼,无比疑惑地看了刚刚还很嚣张,现在却跟蔫了的黄花菜似的大汉,不知怎的也跟着提心吊胆紧张了起来。
里头那个……更凶吗?
她不过就是想找个安全的城池落脚,就此安居乐业奋斗发家,为了考察一下商路,这才不惜女扮男装混入酒楼当跑堂,老天爷不会看她这么不顺眼,才让她干头一份活儿就惨遭横祸吧?
「还耽搁什么?」她不急,戎都急了,忙催促道:「万万不可教我主子久等,否则有你好受的。」
隔着一扇门,高壑脸都黑了。
有这么抹黑自家主公的吗?看来昨夜飞白还是罚得轻了。
独孤旦悄悄吞了口口水,只得硬着头皮端了热水盆进去,小身板绷得似弦紧,随时准备见苗头一不对拔腿就逃。
她一踏入上房内,就见一个背着月光的高大身影盯着她,她心一抖,手上端着的热水盆就握不住地一滑,哗啦啦地连水带盆往自个儿脚上砸!
以高壑的身手原是轻易就能挽救得及的,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这傻妹连好端端的捧盆水都能滑手,也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热水盆砸得惨叫连连。
「痛痛痛……烫烫烫……」她眼泪都飙出来了,抱着剧痛的脚在原地乱跳。
下一刻,她身子一轻,已经被他打横一把抱了起来。
「你──」独孤旦骇然地倒抽了口冷气,却在看清楚他的容貌时,脑子顿时卡壳儿了。「是、是你?」
他强壮铁臂轻轻松松地抱着这个没几两肉的小姑子,浓眉皱了皱,还恶劣地上下掂了掂,「啧。」
啧……啧个毛啊!
她小脸瞬间涨红了,也不知是羞还是给气的,拼命挣扎着想要下来。
「放开我,男女授受不亲——」
「原来你也知道。」他浓眉斜挑,面上看不出喜怒。
「我自然知道……」她羞得狠了,满面愠恼。「你、你还不放手?」
「脚疼得厉害吗?」他突然问。
她愣了下。
高壑神情缓和了些许,随即将人抱至榻上,直至把她妥当放稳了才松开,半蹲膝在她面前,不由分说抓起了她烫着砸伤了的右脚,迅速地褪去了鞋袜,待娇巧莹白如玉的小脚红通通地露出来,他不禁皱了皱眉。
独孤旦被这一连串突如其来的「唐突」惊得半天回不过神来,小脸白生生地瞪着他,单薄的身子想朝后缩躲。
「别动。」他不悦地横了她一眼,大手牢牢握住她的光裸玉足。「真想瘸了不成?」
「这、这位郎君,你也讲讲道理……」她都快哭了。
就算她自幼再怎么被当不起眼的庶女放养,就算她早在多年来被欺压的日子里立誓自己要挣脱世家伽锁、要强大起来,要唾弃摒绝那些满口仁义道德、实则男盗女娼的虚礼教,可是再如何,她骨子里仍是个根深蒂固的名门闺秀,何者可为何者不可为的规矩依旧深深刻在她灵魂根骨底。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在风流奔放绮艳奢靡的南齐,出身巨阀世家颖川庾氏的阿娘才会显得这般格格不入,最后抑郁而终。
现在的她,也要走阿娘吃尽苦头的老路子吗?
独孤旦内心强烈交战,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