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颗心登时酸软成了一团,一双铁臂紧紧抱着她,半晌后才低哑道:「好。」
可怜的小阿旦,这次怕是真的伤心了……
不过待得他大婚之后,他再好生弥补她,无论如何总不会教她受委屈的。
思及此,高壑微松开臂弯,正色地道:「阿旦,今晚孤晋封萧氏为淑妃,按宫规是该到她那儿歇下的,你放心,孤去去就回来,有些话孤得同她说个清楚,让她务必将你当做亲妹妹那般疼宠,她向来温顺贤良,不会不明白孤的意思的。」
独孤旦凝视着他,眼中似有泪光闪烁,他心一震,想再仔细看清楚些,却见已嫣然一笑。
「好,阿旦等您。」
他也笑了,喜悦地摸了摸她的头,又低头好生耳鬓厮磨了一番,这才依依不舍地起身去了。
独孤旦静静地坐在燃着明亮灯火的珊瑚树畔,满室的富贵繁华,却只是在她身上打下的美丽幻影,摇摇晃晃,恍恍惚惚,一如镜中花,水中月……
这晚,高壑并没有回来。
明明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为何她的心还是会那么痛?
在浩浩荡荡出使南齐的威武华丽车队最前头,是轮宽大舒适璎珞翠绕的朱轮车,此乃贵妃专属的车驾。
独孤旦着贵妃大袍,美得宛若神仙妃子,偎在高大威猛的高壑怀里,这一幕令人看迷了眼。
好个只羡鸳鸯不羡仙啊!
「咳,那天晚上……」高壑英朗的脸庞有几分尴尬和愧色,拥着怀里的小人儿,心虚气短地想再解释一回。
「也就……嗯,因着是她的好日子,孤,那个,不好太折了她的面子,可就一回……咳咳咳,孤是说,孤往后最宠你最疼你,孤下次不会了。」
独孤旦没有说话,只是靠在他温暖的怀里,倾听着他因忐忑不安而失序乱跳的心跳声,闭上双眼。
「阿旦?好乖乖?」他呼吸一窒,小心翼翼地轻问:「你,还恼着孤吗?」
「不恼了。」她终于抬起头来,凝望着他,微笑中泪意闪动。「想你都来不及了,还哪里顾得着恼呢?」
他的小阿旦几时不吃醋不嫉妒也不炸毛了?
明明晓得许是她长大了,懂事了,知道体贴他的缘故,可高壑望入她泪光闪闪的笑眼里时,却觉心脏都要停了。
一股莫名的恐慌闯入他胸膛内,紧紧掐拧住了他的心尖,教他浑然忘却了要呼吸,要回以笑容……
他笑不出来。
「阿旦,你,会回来吧?」他紧紧地盯着她。
她长长睫毛垂落,轻声道:「阿旦不回来,还有何处可去?我自然是会回来的。」
「那便好,你记住自己的承诺,你答应过孤的。」高壑绷着的那口气一松驰下来,只觉背心冷汗涔涔,不禁暗笑自己的疑神疑鬼,大惊小怪。
有五千黑羽卫随行保护她,他还命五十暗影暗中跟着她,连根寒毛都不许掉,她怎么可能会有事?又怎么可能不回来?
小人儿定是吃醋吃得狠了,心里又憋屈得紧,若不让她把之口气朝南齐平安候府发泄一通,还不知道会憋出什么症侯来呢。
「主公,您珍重。」独孤旦踮高脚尖,举高着小手,眷恋不舍地描绘过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瓣……眸光更痴了。「您也要好好的。」
好好的做一个没有奸妃在侧,不曾乱尔心肠,也没有弱点的君王。
对不起,我终究做不到,做这宫里的女人。
对不起,阿旦终究还是失信了。
高壑依依不舍地亲自送出了宫、送她出城,直到十里亭,才不得不停下马,痴痴地目送那长长车马消失眼前。
「飞白。」他忽然低唤。
飞白倏然现身。「臣下在。」
「孤怎么觉得心里很不安,像是什么空了一样?」他的手掌轻贴在左边胸膛,只觉清冷空荡得厉害。
飞白沉默了一下。「贵妃娘娘会回来的。」
「你说,她还生孤的气吗?」他语气里有一丝罕见的脆弱与忐忑。「孤那天——是在萧淑妃殿里过的夜,可孤同萧淑妃不过是例行之事,和阿旦在一起时是不一样的……你明白孤的意思吗?」
飞白始终看在眼里,主公自是没错,可贵妃娘娘所求的,似乎也不能说有错。然,主公终是令她失望了吧?
「臣下明白。」飞白忍了忍,还是一反常态破例提醒了一句,「贵妃娘娘想必也明白,但明白和接受……许是两回事。」
高壑浑身一震,脸上血色渐渐褪去。「孤是帝王。」良久后,他低微若呓语。「不会有错。」
他所做的决定,都是出自最正确的判断。
萧月会是称职的皇后,而阿旦会是他永远最心爱的宠妃。
这两者之间,并无抵触。
十里亭下,高大威猛的帝王身影昂藏傲立,却带着一丝连他自己也浑然不知的落寞。
皇宫内。
萧淑妃徐徐展开其父萧太宰密送而入的讯息,美丽的脸上笑得欢畅。「本宫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她将那卷丝绢在灯上烧尽了,拂了拂袖,笑得恁般心满意足,却也感慨地叹了一口气。「萧家死士精锐几乎死绝,只余十之二终换得今日硕果,阿父这一手棋,下得极之凶险啊!」
可阿父永远是最睿智、最正确的。
当初她本想索性弄死了独孤旦,灭了那个动摇主公心志的祸害,是阿父阻止了她——独孤旦不能死,活人永远争不过死人,她若一死,便化为主公心上永远的朱砂痣,届时无论是谁登上凤位,都再走不进他心里,无法成为他真正的妻后。
萧家一向看的是长远,帝后若不能琴瑟和谐,主公若不能心甘情愿册她为后,容她生下太子,那么她的地位,萧氏一门的地位始终不稳。
就让独孤旦进宫,男人贪恋的是吃不到嘴里的肉,可一旦要到手,尝过鲜也就不稀罕了。
一个小小的南齐女子,纵是母族出身南齐名将世家又如何?尤其又是一个败落了、死绝了的外家,能与底蕴渊博深厚的萧氏比吗?
就让她进宫,让她娇宠,让她无法无天,把主公对她的最后一丝一毫耐性爱意消耗殆尽。
而她萧月,永如苍穹明月般,温柔宽容大度,永远站在主公身后等着他,支持着他。
她和她身后的萧氏,才是主公最信任依赖的后族。
那一个杀局,看似剑指主公,其实一切都为了助她登上皇后之位。
「现在,主公果然已欲册我为后,这一切来得比我预想的还要快……」她抿着唇儿,眉眼闪耀着骄傲和快意。「独孤旦啊独孤旦,你现在总算知道,女人光凭一时的宠爱,是走不长久的。」
她就知道主公不是昏君,迟早会想明白,她才是北齐最名正言顺的后。
「娘娘,既然独孤氏已出宫回使南齐,那是不是要打铁趁热——」大侍女目光闪闪。
「不。」萧淑妃慵懒地摆了摆手,嘴角上勾。「就让她好好的去,乖乖的回来,本宫就等着她……回来向我这个皇后臣服跪拜!」
到时候,在这后宫之中,一个小小妃子的生或死,还不是她一句话说了算?
独孤旦静静地坐在朱轮车内,隔着精致的缠金绦纱窗,望着外头朦朦胧胧的景色。
夏日风光明媚,处处绿意盎然。
犹记当时狼狈流落到北齐,是冬天,可时光匆匆如流水,转眼间竟已过了大半年了。
而短短数日,她的心却自春闺娇儿,一步跨入苍苍老妇。
阿娘,这就是当年你的心情吗?
但她不是阿娘,离了爱,她不会死,她只会在埋葬完自己的心后,继续活着。
人没了心,还是能活得好好的。
看,平安候府里的那人,心都被狗叼了吃了,不是还活得理直气壮、意气风发吗?
她一双清冷的眸子恨意弥漫,小手紧紧地掐握着掌心。
「娘娘,前方驿馆尚有五十里路,您可要先在此休憩一番?」车窗外有个年轻却沉稳的声音响起。
独孤旦眼底掠过一抹暖意,对窗外那个半年来茁壮成熟了不少的少年副将道:「虎子,还是唤我姐姐吧。」
「臣下不敢。」虎子尽管在军队严苛的训练中,已迅速成长为一个坚毅忠勇的好男儿,可一对上她,仍然憨厚腼腆地红了脸。
「虎子,你我不是主从,我们是亲人。」独孤旦喉头微哽,柔声道:「还记得我们当时是怎么互相扶持的吗?我那时就把你当自己的弟弟看待了,难道你不想认我?」
「不不不,怎么会不想认呢?虎子就是、就是怕——」虎子声音低了下去。
「没那个资格……姐姐现在是贵妃啊!」
「贵妃只是顶华丽的头冠,谁都能戴。」她有一刹那地恍惚。
「今天可以是我,明日也就可以是旁人这世上,原就没有什么是永远的。」
「娘娘?!」
「你还是不肯唤我姐姐吗?」她神色黯然。
虎子心一热,冲动地脱口而出:「姐姐!」
「好弟弟……」独孤旦抬起手攀着窗沿,忍不住激动落泪。
虎子,如果当初姐姐不是选那一天、那一刻逃跑的就好了。
不,在你进了军营之后,我出了营那时,就应该远远离了北齐国土,永生永世不再踏入北齐一步……
十日后——
北齐贵妃娘娘省亲的庞大车队终于抵达南齐,南齐国君亲自率领百官在城门口迎接。
没法子,谁让南齐国小力弱,只能多多巴着北齐高壑的大腿,否则北齐大军可不是吃素的,随随便便一支三五万的骠骑精兵南下,就能将他们一锅端了。
尤其现在天下盛传,这位深得高壑专宠的独孤贵妃旦娘娘出自南齐世家,有了这层亲厚厚的关系,南齐国君真是做梦都会笑醒。
相较之下那个当初曾被寄予厚望的独孤窈,简直是不值一提的渣滓。「还白白赔了孤大笔的嫁妆,」南齐国君一想到就恨得牙痒痒。「这笔帐,可得找平安候好好算一算!」
正咬牙切齿间,十数名貌美如花的侍女恭恭敬敬首列于前,两旁威风凛凛煞气腾腾的北齐黑羽卫前后密密保护着朱轮车,看得南齐国君和百官们眼珠子都快惊掉了。
而后,一名大侍女登上朱轮车掀开车帘,就要恭迎贵妃娘娘下车,却在车帘掀开的那一刹那,众人大惊失色——
车内空无一人。
此刻的独孤旦一身女扮男装,清秀得像个世家公子,哪还有一丝贵妃娘娘的娇贵气派?
她在南齐城外三十里路的南定郡,恰好正逢盛大庙会,热闹扰攘非凡,虽然贵妃仪仗和车队浩荡而声威,一路也有前导的黑羽卫先行,可毕竟此处是南齐,北齐使臣也不想太过于打南齐的脸,不想扰民过甚,唯用五千兵马将朱轮车护住,可还是让独孤旦找到机会,趁乱偷偷溜了。
南定郡城中今日不下万人上街,独孤旦又在车上便已换好了装扮,犹如一滴水珠落入大海般,立时就消失无踪。
她买了匹马,戴上斗帽便疾驰离了南定郡,在贵妃车队驶出南定郡后,她已进了南齐城门。
只是独孤旦浑然不知,自己身后有一名英伟的黝黑少年正紧紧跟在马后不远处。
她来到平安侯府,看着上头漆红灿亮的匾额,看着大门两侧被洗刷一新的石狮子,不禁冷冷一笑。
看来独孤窈半年前的远嫁和亲,带给平安候府的好处至今仍未消褪。
她已经不想,再见到里头肮脏污秽的那一家子,可是在北齐手握皇贾庞大商路情报的独孤旦,早已打听清楚了平安侯府所有的家底,包括六家铺子、十一处田产。
「平安侯爷,我倒要看看,你和你那恩恩爱爱、情深义重的妇人,能不能受得住「贫贱夫妻百事哀」的考验?」她眼底冰冷笑意更深了。
然而就在贵妃娘娘失踪于南齐国境,引起轩然大波,南齐国君急得几乎当场拔刀自刎以谢天下——要是高壑以为是自己故意对他的宠妃下黑手,南齐只怕立时就要被灭了啊!
远在北齐皇宫中的高壑闻讯,则是当场在大殿上喷出了一大口鲜血,脸色惨变,高大身形摇摇欲坠。
「主公!」
伢和飞白急急扶住他,殿上群臣全慌了手脚,齐齐疾跪上前劝慰:「主公莫急,莫急……」
「请主公保重龙体啊!」
「是啊,贵妃娘娘吉人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
「倾我举国之力,定能速速寻回贵妃娘娘——」
高壑英俊脸苍白无一丝血色,唇畔鲜血令人触目惊心,他双眼绝望地遥望着殿外天际,那是南方……他的小人儿……不见了……
十数日来莫名的恐惧与不安,仿佛在这一刻终获得了应证,不祥预兆转眼成真。
「阿旦,孤的阿旦……她果然恨孤……」他的脸庞透着一丝凄凉悲哀的死气,喃喃道:「孤就知道,孤就知道……那么骄傲的她怎么可能一点也不吃孤的醋?她不会回来了,她这次是真的不会回头了……」
「主公!」伢再忍不住痛哭失声,呜咽道:「主子娘娘会回来的,她那么心悦主公,主公又待她那么好,她怎舍得离开您?她一定一定会回来的!」
飞白紧紧扶着自家主公,却始终沉默不语。
「暗影呢?五十暗影呢?还有孤派去的五千黑羽卫,统统都死绝了不成?」高壑拭去唇边的血渍,脸庞涌现狂怒,推开飞白和伢的搀扶,勉强支撑着站起身,下令道:「找!传令下去,孤要孤的爱妃回来!只要谁能把孤的阿旦找回来,赏一万金,食邑三千,封王爵——咳咳咳——」
「主公万万不可啊!」这下连萧太宰也吃惊了,愀然变色地上前相劝。
高壑一看到他就想到萧淑妃,想到那夜他美人在怀,翻云覆雨,阿旦却痴痴苦苦地等了他一夜,他心中登时一阵剧痛,狂呕出了大口大口的鲜血。
「主公!」
恍恍惚惚间,他依稀仿佛看见了那个曾对她许下承诺的自己,对着那个娇小的人儿,深情万种,昂然朗声道——
阿旦,一生很长,孤也不知道能独宠你多久,可孤能答应你,只要你在宫中一日,孤便只宠你,只爱你一个,也只要你一个。若是哪日孤真的薄幸了,辜负了你,你尽可掉头就走,甚至取剑要了孤的性命,孤也绝无二话……
承诺犹在耳边,却不知在何时早已随风消散。
他承诺了开头,却没有护她到最后。
那夜,他要了萧淑妃,他还许了萧淑妃为后,成为他唯一的妻,他将阿旦那日的苦苦乞求全抛在脑后,遗忘一空。
所以,她走了。
「阿旦,是孤错了,孤大错特错了……」他推开众人,一手紧紧地抓着左胸口,单膝跪倒在地,鲜血自唇边坠落,他喃喃自语,眼前因湿热雾重而模糊。
「孤明明知道你最害怕什么,却还是亲手用它在你心上插刀,还迫你笑着受了……」
孤,负了你……
「阿旦,回来,只要你回来,孤什么都答应你,这次真的再不骗人了……」热泪夺眶而出,高壑眼前一黑,轰然倒地。
三个月内,南齐平安侯府屡屡出事,六个铺子中的三个珠宝铺被发现以假乱真、以次充好,连送给宫中贵人的金钗玉器都是瑕疵之物,惹得贵人大怒,一句话就让官府将三个铺子封得一乾二净!
平安候还来不及四处去求人援手,剩下的三间绸缎行也被新开的「虎绣庄」抢走了所有生意,为此平安侯夫人再也坐不住了,急急求助其父。
可身为南齐首富的外家正为一大批货在长陵江上翻覆,损失巨大利润而跳脚,随即自家在霍山私挖的铁矿又遭人举报,大大震惊南齐朝野——金银铁矿均为国有,民间私采便是窃国大罪,南齐国君怒而下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