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就在逃离芦子岭的第二天,江湖上传来消息,他死了,害死我娘亲的仇人死了。
我本该痛快淋漓,可一点快乐都没有。兴许伤害自己的亲人本就是一件难以抉择的事,何况自己也亲身体验过被人伤害的滋味。
我彷徨无奈,我有口难言。因着那些传言还都将矛头指向了我。
竹影宫妖女手段毒辣,冷庄白鹤侠遇害身亡。
握手的茶盅砰一声从指缝间擦过,来不及细想,侧眸相望,却看见盅口有残余的茶汁,正沿着边缘如丝线一般静静地躺着。白气朦朦,使我的眼眶里填满了若有若无的水雾,那么模糊,前路一片迷茫。
霜儿,别多想。他伸手覆盖住我几经颤抖的手背,正色地说,别担心,我会一直陪着你,他拥我在怀。贴着他有条不紊的心跳声,我获得了片刻的安宁。真好,即便我成为武林眼中的女魔头,也依然会望见有人对我信任的眼神,真是来之不易的幸福。
可幸福总是那么短暂,就在我们分离彻查身份的那天,命运已经向我开了一个玩笑。
我想方设法回到了竹影宫,而无情却想方设法地回到了沈凤儿的身边。
一方台柱上,拨开人群的我终于望见我思念许久的男人,可他的眼神却不再关注我的一点一滴。我听见裴二公子裴影拱手对台下的江湖人说,在下拙荆擒得杀手毒蛇……
我愣了愣,盯着那个戴着铁头盔的人,他双脚的铁链迎着清风叮咛作响。沈氏手一扬,身着黄衣的家丁递上一把钥匙。沈氏缓缓挪至那铁头人的跟前。
我明显心生畏惧,那么倾头的姿势,那么冷酷的双目,那么熟悉的蓝色蛇纹。这天底下除了他,还会是谁?
挣扎许久,终听见他说话。他笑看着沈氏,那么柔声笑道,只要是你,我做甚么都可以。
大概,没有比这更深情动人的话了。
无情,你怎可以对旁的女子说出这等深情款款的话来?
一生一世对我好,难道就是你骗我的!
呆怔着,蓦地瞧见他毁坏的侧脸,溃烂的皮肤上残留的血水染湿了他的衣衫,那里呈现出墨黑色,有明显的痕迹。我为他的伤心疼,我为他给的伤心痛。
终究,他只是骗了我。而我,却一无反顾地爱上了他。爱这个东西又岂是想有就有,想给就给的。即使我的爱已经一文不值,可我仍然希望他活着。
谁都不能杀了他!
我踌躇不决,满心失望。也许,他的死,我能掌控。
既然如此,拿我命就来赌一把。
无情,今日,等我把命还给你,便两清罢!我揽上他,将利器插入他的身体,在众人以为他将被我杀死时,我已抽离利器反刺了自己。
真是聪明,这样,你就可以活了。
他望着我,神色哀楚,终于垂首晕倒,不醒人事。
迷药永远是瓶好东西,可以一瞬间给人危险,也可以一瞬间给人生机。
我救了他,可我伤了自己。
我满脸泥垢失魂落魄地逃离,我定在窄巷里大口大口地喘气,我看见房顶掠过一道黑影,我清晰听见乌追讽笑我爱错了人。
可我有甚么办法呢,这世间真有那么多不该爱的人嘛!爱着娘亲,她撒手人寰。爱着爹爹,他心狠手辣。爱着无情,他假情假意。我还有甚么退路?只有勇往直前,不许回头,也不许停。
可这所有的一切,却原来都是假的?我爱的人,我恨的男人,也不过是别人手中的一颗棋子。而他抛却所有,仅仅是为了我。
大娘抚着我的手,她面上不忍。若霜姑娘,事情就是如此,毒蛇为了还你清白,真是连命都压上了。只可惜,要那般待你?
我猛然立起,瞪着他许久。这些事你如何知道?我问,他所有的一切都是……都是为了我!
往日记忆匆匆而过,我想起了他弯起的嘴唇,想起了他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伤感。
霜儿,总有一天,我会为你查清所有的一切。
那时候从未在意的话,竟是他为我许下的承诺。而代价,便是放弃我,亦或者伤害自己。
大娘不知从哪里牵来两匹马。
快上马,兴许还赶得上救人。
我不迟疑,跃上马背,勒缰而走。
错过,错过的绝望。
他闭紧双眸,发丝零乱,身上长袍碎口连片。那怵目惊心的鲜血,染遍周身。他曾经受伤的左胸仿佛血已从那个不大不小的窟窿里流尽。
惊慌失措,百无一用,如何救得了他呢?
我紧紧拥抱他,眼睛里却迷朦一片。
我唯一没有心力交瘁,唯一没有自刎追随的理由,只是因为我知道,在这个残缺不全的世界,还有一个重要的人保护。
他是我的亲人,他是我的二哥。他身中剧毒,他因为我牵扯进了一道连环的阴谋。他总在我迷失雾林中,用他温暖的怀抱,拥着我颤抖不止的双肩。
就在那时,他那么执拗地站离我两寸之地,那么坚决地戴着那顶黑纱重重遮掩的斗笠。
我就知道,他已经出了事!而这事显然不好到要逃避我琢磨和探究的眼神。
二哥,你还打算骗我多久?我出手覆住他,我看着他彷徨不安的眼神,他如此急切地想要抽手从地上取走斗笠。
他的面目十分不堪。曾经那么俊美的二哥,却怎生变成这样?
可上天总不愿垂怜于我,即便我从慕容梅的口中了解到我的真实身份是谁?我的亲生父母是谁?当时因何种仇恨,我和谁被互换,我如何成了冷若霜,我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成为裴庄李代桃僵的新娘,我如何成为裴庄喜宴上的杀手,我如何成为杀害亲爹的罪魁祸首。
如何的如何,从他们口中说出来,竟然是那么轻描淡写,有曾想到,对于我,却是困顿孤苦的半生。
不,不能原谅他们,因为这世间只有我二哥一位亲人,纵然他被害得目不能视,我也不可能离他而去。
那日,我告诉自己,我要嫁给二哥为妻。成败的结果我都能猜得到,他定会因为自己再无护我一生的能力而断然否决。
然而我早已心中有数,只要二哥重见光明,只要他过得快活,失去眼睛,失去光明又有什么可惧惮的呢?
无情的笑颜在我心中,二哥的笑颜也在我心中。
我此生只在乎三个人。
除了我阿娘,便只剩他们。这样的一生,便很幸福。
二哥,我说过的,要一起在秋日里赏云雾似的荻花,要和你并肩走遍万水千山,要等着你许我一生周全。
三朝三拜,我被送到洞房的床畔,头上顶着红盖头,侧耳听见,房门咿呀一声。
有淡淡的酒香伸至鼻边,有轻微的风掠过双颊。
我知道今晚的郎君,我的二哥已经进入房里。
他懊恼地叹息,接着又苦笑地质问,三妹,你这样做,知不知道二哥有多心痛?
我唇边携了一丝笑,我笑,二哥,你为甚么不相信呢,三妹即便甚么都看不见了,也觉得是一种幸福。
他苦涩哽咽,怒火更甚。
你胡乱把眼睛给二哥,你自作主张嫁给我这个将死之人,知不知道,二哥真的很生气。我摇了摇头,笑着望向他的眼睛。
二哥,即便是成为你的寡妇,三妹也觉得快活!他不再说话,只是揽着我沉默。
是的,我下得赌很大,可是我不会输,眼前这个我看不见的男子,我很依赖他,因为他会许我一生幸福!
很久以后才明白,江湖上的纷争厮杀都不过渺若云烟,而真正令我们疯狂地,只一情字!不管是亲情,还是爱情……
这个世界,因果轮回,欠了别人的债定是要还的,但也仅仅限制于活人,而死了的人呢,一头溜进冰凉舒适的坟墓,而另一头,却把人世间无穷的苦恨留给那些正存活于世间的人,哪里有空平一说。
曾经我一直在想,他同娘之间究竟有甚么深仇大恨,以至于他对我的称呼都不屑用一个你字,只可惜我太执拗,得不到的便希望得到,后来以至于什么都失去了,就连那从未愈合过的心也都颤颤巍巍,再后来经历了五姐冷百灵的事,我才知道一颗心捅穿得千疮百孔是甚么感受。
他持剑,那样英俊潇洒,我的爹爹,可是他费尽心思刺入的对象,却是他的亲身女儿。虽然我的阿娘从没受过他的宠爱,但至少我能告诉自己,我的身上,我的全部神筋都流动着一股同他相似的血液。每一天,每一个时辰,都在身体里曲走。
流血的时候,总是因为他,然而我不哭的理由并不是我不痛,我坚强。而是我是他冷冽的女儿,所以我骨子里延伸出不知何来的倔强。
这只是在那之前,是甚么时候我遇见了想哭的时候便冲他哭,想笑的时候便冲他笑的人呢,是在误入青龙峰顶的偶然相逢,还是被魏玉文一众缚于山下时的孤注一掷?还是陷入冷庄水深火热得他雪中送炭的时候。我很兴奋,因为我突然发现,我爱上了一个男子,他的名字叫独孤无情。只可惜,我的潜意识里想着他是一位走南闯北的侠客,可后来经人得知,他是一个杀手,被江湖人士恨之入骨的杀手。他冷傲,绝情,甚至很难与人相处。
所以他救了我,我也和他发生了口角。并且作出欠他一命的承诺。
我倔强地抬高下颚,你放心,我欠了你的命,我迟早会还你。他只是不屑地扬起唇角淡笑,我能从他眼底里看到憎恶,这憎恶让我时刻想起就发慌和心痛,大概真的爱上他了罢!只是我还不曾饶恕自己,承认自己爱上了一个从来都不知性命的男人。
我的命总是上天注定,哪一年要亲眼看着阿娘白发丛生,哪一年要亲眼看着阿娘呕血而亡,哪一年她用世间最渴盼的眼神拉着我冰冷僵硬的手说,霜儿,真的……真的好想再见……他最后一面!如此,她便昏睡过去,不醒人世。我很想问问她,阿娘,你为甚么要那样爱他,他有甚么好呢?这般为一个人,值得么?可是她已不能答,身子重重地倒在我的怀里,眼角挂着的是那玲珑剔透的泪珠,那么亮冽,洁白。仿佛没有任何颜色,可是我却为此哭泣不已。
后来在那样难过的情况下,有人伸出手在沉沉暗夜的混沌中拉了我一把。这个人便是引我入竹影宫的慕容云秋。经他允许,我唤他二哥。那个冷庄里,我有很多的哥哥,只是没有想到这个所谓的哥哥会那么地与众不同,他关心我,他呵护我。初时他霸气邪魅,后来日渐相处中,才忽觉得我的二哥是那么样的温柔。
竹影绝道,我没有实力撑下,在我快要以为自己无命可活的时候,我又见到了他。他墨然通透的眸光有我想要触碰的温暖,我甚至有一点得意,扬眉一笑,胸中涌起了无法企及的快乐。他不做任何回应,只是拖着我的头,将我横腰抱起。
那次,我安心地闭上了眼睛,几天拼命挣扎却无法闭上的眼睛,因他得救了,我安心了。
可是怎么成了这般,我的二哥。
他义无反顾地对我付出,只是那胸腔里升腾而起的情愫。他说,三妹,我喜欢你!一刻的愕然,我故作捧腹大笑,我说,二哥,才不上你的当!也许我的掩饰和无奈根本逃不过他的眼睛。只此一眼,所有的彷徨便被他老透,可他并不拆穿,挽留了我所有流逝的尊严。
这是与无情不一样的,他孤寂的内心世界和其不善沟通的言辞几次令我心如刀绞。
裴庄救他脱困,却被他误以为我手段恶毒,残害江湖人士。其实我也不清楚究竟是谁要如此置我于死地,蛊毒?我从未听说过。
可是为甚么会有人将所有矛头指向我呢?
真是一个令人发指的问题!
无情捏着我的脖颈,对我违心说出的话那么憎恶。我害怕地握紧双拳,我所有的伪装几次溃如洪堤。只是还不曾表露无疑。可我会难过,久而久之开始焦虑。
其实这只不过在于我欢喜他,所以如此在意他对自己的看法。
彻夜难寐,我遇到了一个神秘的男人,客栈里,他执箫吹起,悠扬的萧声一阵一阵,好似连绵山林里穿出的万谷回音,柔软地直抵深处。
原来他是千层阁的阁主。
一个陌生人竟然比他还要信我,呵,是不是我永远如此倒霉,身边亲近的人都要离我而去。
夜色朦胧里,我冻得发抖。次日,我和四位奇怪的男子喝得头昏眼花,甚至忘记曾经做过什么,说了什么?颓然倾倒,只觉毫无气力,有人揽住了我的腰,我凝眸细看去,只见得剑眉下的冷眸似凝固了的冰,一寸一寸蔓延到我的喉咙,哽咽相望,再不知情。
在梦中我望见远处起伏不定的山峦,叠翠盎然的林木,迎风扑鼻的芳花,还有带着泥土香的青草味。
坐靠在树身上,他抚摸我的额头,看着我绯红不已的面颊,愤愤道:“不会喝酒就别喝!”
我一时气恼,推开了他,同样不屑与之对语。后来,我们沉默了。迷路之际却走进了芦子岭,在那里我亲眼目睹冷冽和青龙帮主魏玉文打斗。不过出人意料,冷冽惨败。
我有点得意,你看,冷冽,一世英明的你竟然也有挫败的时候。知道么,你跌跪于地,我心底那个伤痕累累的角落竟然会因为你狂跳不止。原来,你和我还有着这血液的牵绊。望着你嘴角流血,望着你凄然痛苦的神色,我便再也抑制不住内心对你的担忧。
风声呜咽,我的衣角从树后飘了起来,他屏息叹了几口气,随后从我暴露的方向望来。
我知道,注定是一场无望的赌局。毫无怀疑,他真的误解了我。只此一句,便让我哑口无言,欲哭无泪。
是啊,我能说甚么呢?说我在客栈里要死要活,说我不小心迷了路,说我偶然到得这个地方,说我不小心看见了正与魏玉文比武的他,说我因为望着他落败所以十分担忧他的伤势?
呵,多么可笑。他那样杯弓蛇影的人怎生会信呢?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而已。
果不其然,就在逃离芦子岭的第二天,江湖上传来消息,他死了,害死我娘亲的仇人死了。
我本该痛快淋漓,可一点快乐都没有。兴许伤害自己的亲人本就是一件难以抉择的事,何况自己也亲身体验过被人伤害的滋味。
我彷徨无奈,我有口难言。因着那些传言还都将矛头指向了我。
竹影宫妖女手段毒辣,冷庄白鹤侠遇害身亡。
握手的茶盅砰一声从指缝间擦过,来不及细想,侧眸相望,却看见盅口有残余的茶汁,正沿着边缘如丝线一般静静地躺着。白气朦朦,使我的眼眶里填满了若有若无的水雾,那么模糊,前路一片迷茫。
霜儿,别多想。他伸手覆盖住我几经颤抖的手背,正色地说,别担心,我会一直陪着你,他拥我在怀。贴着他有条不紊的心跳声,我获得了片刻的安宁。真好,即便我成为武林眼中的女魔头,也依然会望见有人对我信任的眼神,真是来之不易的幸福。
可幸福总是那么短暂,就在我们分离彻查身份的那天,命运已经向我开了一个玩笑。
我想方设法回到了竹影宫,而无情却想方设法地回到了沈凤儿的身边。
一方台柱上,拨开人群的我终于望见我思念许久的男人,可他的眼神却不再关注我的一点一滴。我听见裴二公子裴影拱手对台下的江湖人说,在下拙荆擒得杀手毒蛇……
我愣了愣,盯着那个戴着铁头盔的人,他双脚的铁链迎着清风叮咛作响。沈氏手一扬,身着黄衣的家丁递上一把钥匙。沈氏缓缓挪至那铁头人的跟前。
我明显心生畏惧,那么倾头的姿势,那么冷酷的双目,那么熟悉的蓝色蛇纹。这天底下除了他,还会是谁?
挣扎许久,终听见他说话。他笑看着沈氏,那么柔声笑道,只要是你,我做甚么都可以。
大概,没有比这更深情动人的话了。
无情,你怎可以对旁的女子说出这等深情款款的话来?
一生一世对我好,难道就是你骗我的!
呆怔着,蓦地瞧见他毁坏的侧脸,溃烂的皮肤上残留的血水染湿了他的衣衫,那里呈现出墨黑色,有明显的痕迹。我为他的伤心疼,我为他给的伤心痛。
终究,他只是骗了我。而我,却一无反顾地爱上了他。爱这个东西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