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大侠乐道:“因为你是我们失散多年的儿子啊!”说着扬手将乌追揽入怀抱,眼角苍老不堪的鱼尾纹都好似在颤动。
乌追任由二老抱着,而心里却升腾起从未有过的感觉,那么甜,那么幸福。
水彦哈哈大笑道:“没曾想直到今日我们便寻到了儿子。还这般身强体壮,真是……”
柳烟更是喜不自胜,一会儿怜爱地抚着乌追的头,一会儿又拉拉乌追的衣服。随口道:“儿子,跟娘回家,娘啊,给你做些新衣服!”
好似从未如此亲近,他退了退,拱手定在一处。刚开口想唤前辈,却觉深寒一片,终究脱口道:“爹,娘!”
凤凰双侠乐着应了声。柳烟随即又望着身旁的相公,道:“这次真是多亏了若霜姑娘,否则还不知道我的儿子竟然就在身边。这次出得风霜城,总算了却我夫妻二人的心愿。”转眸过来,拉拽乌追,“走罢,儿子,随爹娘回家!”
乌追否决道:“我现在还不能回去。爹,娘,宫中上下,除了星竹和我,弟子无一生还。我若此行离去,岂不是忘恩负义?”
凤凰双侠深思,齐声应道:“也是!”
水彦心下道:“儿子生得俊美,又有如此心胸。如今觉得那妖妇掳走我孩儿,也怕是命中注定。”这般想着,心中多年积怨也随风而散了。
竹林深处,破败的木凳上,暖阳斜射,送出徐徐柔光。
两人背对背靠着,闭眸安睡。
林中竹叶纷陈乱飞,迎鼻一股翠竹的清香。
若霜不自觉地笑出声来。慕容云秋纳闷不解道:“三妹,你笑什么?”
闭紧的眸子豁地睁开,她转过视线,瞅着他:“二哥,我是在高兴。你知道么,乌追找到亲生父母了。”
慕容云秋嘴唇勾起,若有所思地点头道:“凤凰双侠会把乌追带走么?”
眸子大放异彩,却挠头不解:“二哥怎生知道的?我似乎什么也没对你说?”
手臂轻抬,仍如往前一样,他揉着她的秀发:“傻瓜,二哥甚么事情不知道呢?”
她信服地点了点头。
良久,他笑:“三妹是在不服气?”
若霜震惊,不知怎样回答,即便是她用着欣赏的目光对他点了点头,他也看不见的。
许久,若霜笑意至眉,已然换了话题。她附耳轻声对他说,二哥,四时轮转,天气也这么好。我们去明春山看荻花罢!
虽然无法看见,他却欣喜异常,只笑口答道:“这样最好不过了,待在宫里着实无聊得紧!”
他想,也许立于山巅,能够听到苍茫大地间万万空谷回响,亦有对月长嚎的孤狼。或者他们身披雪白的大氅,如人一样惬意快活。
他还想那山湖里的荻花定然如云似雾,绽得肆意妄为。
然而他不知,身旁女子的瞳光毫无预防地定在他的脸上,像要铭记般,永远地放在心上。
若霜,她下了一个决定。
重重铁璧的石室里,她唤来了早在一个月前外出的神医梅如云。
她一身艳袍,面色如纸发白,却在涂就的厚厚的胭脂水粉下攒出一个笑颜。
空旷孤绝的石室里,只有两个人。
梅如云摇着羽毛扇,终于凝息道:“三宫主,你真的要这么做?”
一个神医,唯一一次不忍和彷徨。她淡笑不语,只轻轻点头。
梅如云道:“药都已配齐全。只是三宫主你真的打算……把眼睛给……”
若霜抢白道:“夫子,我没有和您说笑。把眼睛寄托在二哥身上,只是让他代替我去看这个世界。黑暗,我能适应!可……可二哥不能。”每次闭眼皆能想起那温柔的手轻轻地滑上她的侧脸,那么手足无措的感觉。
梅如云叹了口气,重重地点了点头。
走出石室,全身轻松,她呵了一口气。见着星竹正伺立在侧。
若霜道:“大哥和无情的棺木置办好了么?”
星竹拱手点头。不到半刻,神情忽而凝重。
若霜好奇:“你……还有甚么事?”
星竹道:“千层阁阁主要求见您!”
若霜一怔,扬手道:“快请他们进来罢!”
……
宫中香气氤氲,一男一女穿廊过院,抵达宫室。
若霜摆手命星竹上茶。
君奕执箫只是笑:“冷姑娘。”侧眸温柔地望了一眼那戴面纱的女子,继续道,“今夜和小师妹到此,只是为了替师姐道歉。请原谅她的过错!”
若霜含笑,语声凄凉道:“原不原谅又何妨呢,人都亡故,即使报仇也不可能的了!”双目一转,静静看去,“花弟弟呢,他还好吗?”
君奕笑道:“他打算和丁姑娘游遍山川。”
“如此甚好了。”若霜嘟囔着一笑,转眼望着君奕,“那你们呢,打算成婚么?”
那女子把脸偏向一侧,犹自面红耳赤。
君奕却露出一个毫不掺假的笑:“我和小师妹的事,打算向师父言明。”说罢起身告辞,走至门沿,莞尔一笑道:“冷姑娘,孤独公子对我说,她希望你过得快活!”
步子紧接着踏出房沿,转而一瞬,她望着夜空,笑了。
无情,我会过得快活,只要这是你所希望的!
……
檀木桌上,飘来一股饭菜香味。静静凝视桌前寂寞的背影,她跑了过去。
若霜气恼道:“夜风这么大,怎么还不歇息?”
慕容云秋天真一笑:“二哥估摸着丫头还没吃饭?”
她语塞不答,泪水却倾刻而下。她蹲下伏在慕容云秋的膝前,喃喃问道:“二哥,你娶我罢!”
他双膝一抖,冷漠抽离身体,语气不怒自威。
“三妹,除非二哥有能力照顾你,否则我不会娶你!”他很清楚那所谓的有能力,只是他身体毒愫可清,目能再明。
然而这些可能毫无回旋之地,徒然的希望。
但他不知,她早就做了决定。
……
一月之后,宫中红绸高悬。高堂之上,只有两个牌坊。
二人互执红绫,一一叩拜。
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洞房之内,红烛高烧,桌上美酒佳肴。
慕容云秋推门而进,苦恼不已。半晌,才响起端起桌上的酒盅。走至新娘的身畔。盖头忽落,他却泪生双颊。
若霜倾头娇笑,黑眸生辉似月光。
多么墨黑的眸子,然而它已不复明亮。
他轻轻抚上若霜的脸颊,抽噎问道:“霜儿,知不知道,你这个样子,二哥真的好心痛?”
她小心翼翼地抬臂悬空,抚上他盈盈泪面。
“二哥。”她笑,“你为甚么就不相信呢?即便三妹什么都看不见了,也依然觉得这是一种幸福?”
他摇头不悦:“你胡乱决定把眼睛给二哥,又自作主张嫁给我这个将死之人!知不知道,二哥真的很生气。”
越是恼怒越是难以言语的心疼。
她拥上他,神色一凛,泪水盈眶:“二哥,知道么,即便日后成为你的寡妇,我也同样快活。这一切,只是我心甘情愿。因为……我希望你看……见……我!”
这所有的一切,只是因为我希望你看见我!
他双手拂过她的眼颊,心中一笑。
三妹,如果这是你的要求,二哥仍会答应。
我会用你的眼睛看这个世界,我会用最珍贵的眼睛看繁花似锦,看重峦叠翠,看鸟语花香,看所有美好的一切。
三妹,我的夫人!
……
终于,她实现了诺言,终于她许他一世荻花。
……
寒冬十一月末,江湖传出消息。
冷庄白绸高悬,杜氏病死。冷冽一夜之间白发丛生,神智不清,已致疯癫,后坠崖而死。冷庄由其大儿冷宴打理,大夫人二夫人皆痛哭流涕,纷纷殉情。
裴庄冷百灵为其生母紫青珊建了一个墓碑,墓碑之上题字云云。裴沐风时而感慨,自己真正该娶的夫人却是仇视许久的冷若霜。苦笑若声,终不提起。
裴二公子裴影妻子沈凤儿怀孕数月,却胎死腹中。后时常深夜不眠,口中常说着冤魂锁命的胡话。裴影无法,只得将其移居后院,好生静养。
乌追同其父其母凤凰双侠回至风霜城,受其师欢喜,接任了风霜城掌门之位。因感其慕容云秋恩德,时常来回拜访。后被言笑公子盯上,纠缠不清。
冷言冷岑继续走南闯北,行侠仗义。
千层阁米老头不知为何心灰意冷,终闭门不出,后有人传,于深山中见到他,据说神采潇洒自得,布衣装扮,赶着一头驴。
子灵门四怪害怕被其师责罚,动怒之下。四人游玩苏州,往返茶肆。
不乏可见,一方戏台水阁之上,四名异士目不转睛地盯着看台。
说书先生画成白面小丑,砰一声巨响。那人将醒木一拍,全场鸦雀无声,竹影宫的秘事被其叙叙道来。
话说,江湖某一日耸立起一座邪宫,名唤竹影宫。武林中人为此恨得咬牙切齿,纷纷下定决心,要除之而后快,不想江湖中的各位英雄好汉皆畏惧这道魔宫。后来,宫廷良仕,武林裴、冷两庄也踏着马蹄而来,定要干涉此事,为武林除害。
“哐哐哐……”说书先生口中嚷道,接着把头晃了几圈,又用手边醒木,猛敲了一下桌子,继续说道。
在这十万火急的情况下,某一日天上掉下个仙女,掉于这竹影宫内,容颜姣好,可性子却极其毒辣,连连沾上几次血腥,把武林裴冷两庄闹得个天翻地覆,惊天动地,一闻此女名讳,是如雷贯耳啊!
戏台的说书先生又连晃了几个圈子,引得台下看客一阵起哄。
崔不大骂道:“他娘的,这说书先生哪里来的?那妹子哪有这般狠辣!”
崔不二帮忙顺气道:“哥哥莫气,这说书先生最多也就是混一口饭吃。犯不着这么生气!”
崔不大应了,心不在焉地移向别处。偶然回头,却在二楼望见一女子的身影。
她侧眸笑了笑,衣带飘飘,身畔紧跟一属下。只不过让人不明地,是那双目空一切的眸子还有眼角攒出的层层笑意。
江湖的恩仇,终究只是一幻影。血雨腥风过后,依然会风平浪静!
风卷残云,究竟是江湖乱了人,还是人因江湖乱呢?
茫茫暗沉的夜色笼罩在竹影上宫。
院中点起了火把。
既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各路英雄好汉也没有必要再挑起争端。何况竹影宫主已死,杀手毒蛇也死,妖妇慕容梅也已死。唯独剩下的若霜,他们却无心再对付。因着这若霜还是白鹤侠与杜氏之女。摇头叹罢,纷纷持着火把离去。
冷宴一行人走近蹲坐已久的若霜道:“六妹,夜深了,快随大哥回庄罢!”
若霜起身,双目一瞪,气恼道:“你们走罢,我们竹影宫不欢迎你们这些陌生人!”
一向大大咧咧的冷言近前劝道:“妹妹,快同我们回去罢,爹和三娘愧疚地紧,你回去也好我们补偿你!”
“你没听清楚吗?我讨厌你们!”若霜双目红肿,望着宫中死去的人们,心底犹如大石坠落,好生沉重。
冷言正想发怒,却被一向沉稳的大哥冷宴制止。
夜色渐浓,四下的人渐渐散去。
若霜俯身蹲在慕容云秋的身旁,开始小心地抽泣。
深邃如墨玉般的眸子一亮,清浅明透地睁开,一滴泪噼啪落在慕容云秋的脸上。
身下一人双臂轻抬,慢慢试去若霜眼角泪渍。
“傻瓜,哭甚么呢?二哥说过不会抛下你的?”
“二哥,我好怕!”她轻轻地将脑袋贴到慕容云秋的胸膛上,“你知道么,我以前一直认为报仇是最重要的,可是现在我才明白自己的心里想要些甚么?二哥,我真的好想念他,真的好想他!”
他的双手抱住若霜的脑袋,在经历了这么些大风大浪,他早已看得淡了。
“二哥知道,二哥甚么都明白。知道么,二哥也好想念无情!”一手轻拍若霜的后背道,“这里太冷了,我们把无情和大哥带回宫里罢。”
双手蓦地一顿,却觉慕容云秋神色异常。他扶着若霜的手,小心翼翼地。
“三妹,二哥看不见的地方,你便扶着我!”若霜一怔,随即点了点头。
不过话说回来,对一个盲人来说,她点头示意又岂能看得见呢?
“二宫主!”星竹与乌追于身后拱手道。
若霜大喜:“你们俩没事?”
乌追道:“我只是受了轻伤,没有什么妨碍。二宫主他……”见若霜摇头,乌追忙止口不提。若霜吩咐道:“你们将无情和大哥带回宫里!”微一倾身,悲伤地扫了扫那半边脸面目全非的独孤无情,终究咬唇回转了身体。
垂首间,一滴泪悄然应落,毫无声音。
我从不知道那日你的绝情只是为了我的生死?
我从不知道你心底的爱如此根深蒂固?
我从未后悔当初那般形势下,我冒着生命危险,只向你证明我爱你?
无情,若没有你,也许我终将一死,千言万语,只谢谢你也爱着我!
两人依偎前行,向着寝宫而去。眼前漆黑一片,唯一温暖的只是搀扶自己那双冰凉的手,若霜的手。
三妹,也许我也快离开人世?
也许以后的日子你会孤单前行?
只是感激,在这样抵达生命尽头的时候,你的手从来不曾放开我?这所有的一切,便已值得。
萧瑟秋风,寂寂庭院。
头顶那棵梧桐树已然开出淡紫粉影,在晨风中摇曳。
黄灿斑驳的叶子在空中旋转,轻轻地,悠悠地从一边荡到另一边。
慕容云秋循声接过,小心翼翼地抚着树叶上的纹路。
那么轻,那么柔。剑眉肆意一扫,唇齿相启:“三妹,我手心的树叶黄了罢?”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若霜柔声一笑,从慕容云秋取出树叶,小声道:“不,这叶子还很绿呢。二哥的人生也还绿着呢!”
慕容云秋笑道:“是,二哥还要陪三妹看雪呢!对了,无情更喜欢雪罢!”言罢,脸上浮现出无限向往的红晕。
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若霜起身侧眸一望,见是乌追,小声道:“甚么事?”
乌追顿了顿,敛首道:“冷庄几位公子有急事求见!”
回身望了望孤单坐地的慕容云秋,若霜不露痕迹地拂走手心枯死的树叶,笑了笑,看向乌追:“你让他们全都回去罢,我甚么人也不想见!”
乌追面上不忍,困顿不动,方罢,试探问:“听说冷庄主和杜夫人二老……大病!”
她脸色一滞,便再无甚么表情,扬手一挥,再不言语。
乌追无奈,移步离开。
慕容云秋忽道:“三妹,你该去看一看!”
若霜微怒:“我甚么人也不想见,二哥,你明白我的。”
慕容云秋抢白道:“可他们……他们是你亲生父母,二哥知道。”
若霜挪至跟前,执手笑道:“现在我只有二哥一个亲人。”拿手抚在自己的侧脸,泪流满面,却仍带笑,“咯,还是以前的二哥可爱,无论三妹说甚么,你都依着我!”
手一颤,指缝擦过若霜的泪水,他轻声喃喃:“三妹不喜欢,二哥以后不说了,再也不说了。”
风拂残云,声起叶止。
佳人为伴,君则相守。
三日后,晨间气息如云,弥漫悠悠竹林。
这天,凤凰双侠登门拜访,竟然偶遇一件喜事。
水彦望着相迎的属下乌追,疑惑道:“阁下可是二宫主的亲戚?”
冷目并未抬起,停在桌沿一瞬,随即笑答:“前辈,我是竹影宫的弟子乌追!”
柳烟腾地立起来,想要拉拽乌追的手,却被其一手拂过。跨出门沿时,只听得里间柳女侠唤道:“儿子!”
乌追一愣,犹疑不决,回头道:“前辈认错人了。”
凤凰双侠上前围住他,询问道:“小兄弟,你的肩上可有一颗豆粒大小的黑痣。”
乌追蹙眉,惊道:“前辈怎么知道?”
水大侠乐道:“因为你是我们失散多年的儿子啊!”说着扬手将乌追揽入怀抱,眼角苍老不堪的鱼尾纹都好似在颤动。
乌追任由二老抱着,而心里却升腾起从未有过的感觉,那么甜,那么幸福。
水彦哈哈大笑道:“没曾想直到今日我们便寻到了儿子。还这般身强体壮,真是……”
柳烟更是喜不自胜,一会儿怜爱地抚着乌追的头,一会儿又拉拉乌追的衣服。随口道:“儿子,跟娘回家,娘啊,给你做些新衣服!”
好似从未如此亲近,他退了退,拱手定在一处。刚开口想唤前辈,却觉深寒一片,终究脱口道:“爹,娘!”
凤凰双侠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