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这可是刚刚煮好的茶,两位斟茶时可要小心了。”沐善法师神情如常,说着又给他们每人再斟一盏茶,说,“两位施主,请。”
李舒白只沾唇示意,便放下了。
黄梓瑕深深呼吸,将自己心口潮涌般的疑惑压下去,附和道:“果然是好茶,似乎又不是蜀中之茶叶,不知法师从何而来?”
沐善法师点头,颇有点炫耀之意地笑道:“这是阳羡茶,王公公那里来的。”
“王公公?”黄梓瑕的脑海之中,顿时浮现出那个阴恻恻的紫衣宦官。面容如冰雪一般苍白,眼睛如毒蛇一般冰凉的,当朝权势最大的宦官王宗实。
沐善法师点头道:“正是,神策军监军都尉,王宗实。”
黄梓瑕只觉得后背细细的一层冷汗,迅速地在这个夏末渗了出来。
她仿佛窥见了一个世上最黑暗的深渊,而她正站在深渊之巅,俯视着里面足以将她毫不留情吞噬的阴冷黑暗。
“原来,法师与王公公亦有交往。”黄梓瑕勉强压下心口的异样,笑道。
沐善法师下垂的眼角微微一动,露出一丝得意来:“不敢,不敢,只是见过数面而已。”
“法师十余年前曾进京面圣?”
“正是,如今算来,也有十一年了吧。”他掐指算了算,说,“大中十三年我入京,到那年八月,便离京了。”
大中十三年八月,刚好是先帝宣宗去世的那一月。
黄梓瑕不动声色,又问:“不知法师前往京城所为何事?”
“那时先帝龙体不豫,因此我与各地数十名高僧一同应召进京,为先帝祈福。而我幸蒙王公公赏识,在一行人中得以成为唯一一个进宫觐见圣上的僧人。”
作者有话要说: 好奇怪啊,今天从五点多更到现在,一直贴不上去
☆、九 摄魂离魄(二)
黄梓瑕立时想到了张行英的父亲。当年先皇病重,宫中正是所谓的病急乱投医,不但召了各地名医入宫诊视,更有多名僧道入京祈福。而沐善法师当年便已经是名满天下的大德高僧,因此被王宗实延请入宫。
“可惜佛法虽然无边,但老衲佛性不坚,终难逆天。”沐善法师说着,叹了一口气,说道,“就在我进宫的那一日,先皇虽在我念诵经文期间短暂醒转,但终究只是回光返照,便即龙驭归天了……”
黄梓瑕微微皱眉,她记得当时是张行英的父亲给先皇施以药石,使先皇醒转,因此才受赐先皇御笔,如今这沐善法师显然是替自己脸上贴金了。
于是她便故作迟疑道:“但京中人多说,是端瑞堂一个大夫救治了先皇,让他醒转……”
沐善法师没想到她居然知道当年的事情,顿时颇为尴尬,只好说:“哦,那位大夫我也还记得,当时正当壮年,也是个不怕死的。太医院多少太医不敢下猛药,怕重手伤了龙体,他则认为与其让陛下这样昏迷不醒,不如暂得一时清醒,以图社稷后事。”
李舒白便问:“先皇龙体如此重要,他如此施医,怎么太医们也不来阻拦?”
沐善法师目光闪烁,避开他的追问,只说:“当时龙体危重,局势所迫,是王公公拍板定下的。”
黄梓瑕想起李舒白说过的,先皇当初咳出的血中有一条阿伽什涅的事情,不由得微微皱眉,有心想再盘问他,但又觉事关重大,不敢轻易开口。踟蹰许久,才问:“所以当时先皇暂时苏醒,身边有法师,王公公,还有那位端瑞堂的张大夫在?”
“哦,老衲也想起来了,那位大夫姓张……”沐善法师点头道,“当时圣上苏醒,我们避在殿外,曾与他互通姓名。只是年深日久,如今已经不记得他的姓名了。”
黄梓瑕又问:“如此说来,法师与张大夫当时都守候在殿外是吗?”
沐善法师迟疑片刻,才说:“是。”
李舒白也不说话,但两人都明白沐善法师是在说谎。当时李舒白一直守候在殿外,若沐善法师当时出来,必定会与他见面。但以他的记忆,却不记得沐善法师的面容,可见两人绝对未曾见过面——也就是说,当时他父皇短暂苏醒之时,沐善法师,应该就在他的身边。
但今日这样仓促而行,又借了这样的身份,显然无法盘问清楚了,所以李舒白与黄梓瑕都选择了没有戳穿。
见李舒白朝她微微点头,黄梓瑕便向他合十行礼道:“多谢法师好茶。既见法容,得偿心愿。我等不便再打扰,以免贻误法师清修。不日将再行拜访。”
沐善法师那双眼睛又在她面容上扫过,然后笑着站起,送他们二人出门去。
上山时是三个人,如今他们两人走下明月山。
山风呼啸,鸟道盘曲。黄梓瑕与李舒白一路沉默。
他们走到前无屏障的山崖边,两人一起回看群山苍茫。飞鸟横渡他们面前的青山之间,长空烟岚横斜。
见四周无人,声息俱静,李舒白才开口说道:“这沐善法师,似乎会天竺的摄魂之法。”
“摄魂之法?”黄梓瑕若有所思地皱眉,想起他刚刚看着自己时,自己那种恍如如坠梦中的感觉。
“我之前曾见过一个西域胡僧,能用双眼控制他人,使人如痴如醉,言听计从——看来沐善法师就是学过这种法门,只是不及那胡僧高明。”
“嗯,据说他是游历过西域的高僧,不知自西域传来的阿伽什涅与他是否有什么关系。”黄梓瑕恍然大悟,点头道,“我在蜀郡三年,曾听说过沐善法师佛法无边的传说,也曾听过范节度的儿子范元龙迷恋歌伎的传言,只是不曾将二者连在一起关心过。现在看来,或许就是沐善法师以摄魂术改变的范元龙心态。难怪无人怀疑他那个假得如此明显的泉眼,还有那些所谓的不孝子回头、泼妇转性,大约也多是如此。若他将此法用在正理处,毕竟也是好的。”
“但若他当年曾在宫中,做过一些我们所不知晓的事情呢?”李舒白仰望面前横渡关山的飞鸟,长出了一口气,“若他与先皇的御笔,与鄂太妃的疯癫,与先皇驾崩时,口中那一条小红鱼有关呢?”
这些足以翻覆天下的秘密,自他口中轻轻说出,在山风之中飘散殆尽,无人知晓。
黄梓瑕望着他的侧面,这比千里江山还要悠远美丽的曲线,让她一时沉默了。许久,她才轻声说:“无论如何,明月山就在这里,广度寺就在这里。下一次,我们来见沐善法师时,准备妥当。”
他们一路向北,前往使君府。
在走到岔路时,李舒白却忽然转而走向另一边。
黄梓瑕站在他身后,说:“走错了。”
“没有。”李舒白说,“这里距离晴园不过百步,我们去找禹宣。”
禹宣。黄梓瑕怔了一下,没想到李舒白会想要去找他。她快走几步追上他,问:“你怎么知道晴园在这边?”
“衙门那里不是挂着一张成都府全图么,我扫过一眼。”
黄梓瑕无语中——扫过一眼而已,恐怕已经比生活了三年的她还要熟悉成都府了。
晴园内多植梅花桃李,如今是夏末,这些花都不在花期。只有假山下丛丛麦冬开着串串紫色小花,竹篱边树树蜀葵盛开,还有可观之处。
禹宣正在花圃之间,提着水桶浇水。见他们过来,他朝他们点头,说:“稍等一会儿,还有几片花圃。”
黄梓瑕左右张望,问:“守园的李大伯呢?”
“他孙儿生病了,得在家照顾,我答应了替他早晚给这些花浇一次水。”他说着,又指了指前面的一片,说,“那些浇完便好了。”
黄梓瑕便不声不响地到水井边,打了一桶水,要帮他浇水。
李舒白便将她的水桶接了过去,理所当然地帮她提着,只给她递了个水瓢。黄梓瑕受宠若惊,转头看一看他,却发现他神情恬淡随意,似乎根本不在意,也只能强装淡定,接过来他递来的水瓢,舀起他水桶之中的水,一瓢瓢向着花草浇去。
见他们一个提水一个浇水如此自然,禹宣自己也未觉察到,他的手不自觉地停了下来,怔怔地看着他们许久,也没有回过神。
直到黄梓瑕回过头,问他:“浇多少比较好?”
他才转开目光,低下头,说:“多一点,最近天气炎热,若没有大瓢的水浇下去,日中时可能就糟糕了。”
黄梓瑕一边浇着花,一边问:“这么大一片园子,你现在一个人打理?为什么不拉几个人帮你?”
他低声说:“我如今赋闲在家,也没什么事情,过来这边也算打发时间。”
“当初成都府内属晴园最好,府中冠盖云集于此,几乎日日都有聚会。”黄梓瑕纵目望着园中花草,有点遗憾,“可如今天气这么炎热,估计也没什么人来玩赏了吧。”
禹宣点头道:“如今荷花开残了,桂花还没开,天气又这么热,自然无人。不过昨天晚上还有一个曲水流觞会,大家秉烛夜游,还做了一些诗。”
“曲水流觞?都什么人来?”
“就是我们那个诗社,很多人都来了……只少了温阳。”
黄梓瑕问:“这么说,齐腾也来了?”
禹宣点头,说:“是,他还在水中捞了条小鱼回去,说自己还要养一条呢。”
“小鱼?”黄梓瑕与李舒白顿时都抓住了这要紧的字眼,表面不动声色,互相却对望了一眼。
“嗯,齐腾喜欢养小鱼。他以前也曾养过一条小红鱼,还买了个瓷瓶在里面养着,到处带出去跟人炫耀,说这是阿伽什涅,稀世罕见,与夔王爷的那条一样。”
李舒白淡淡说:“阿伽什涅十分稀有,他那条是真的么?”
禹宣给花朵浇着水,低头说:“这我倒是不知,但沐善法师说是的。”
黄梓瑕忽然想起,早上他与齐腾见面时,齐腾曾问过他,你还记得,我那条小红鱼哪儿去了吗?
那时禹宣的表情,震惊到扭曲,几乎令人觉得可怕。
所以,黄梓瑕给蜀葵一瓢瓢浇着水,缓缓地问:“那么,你知道齐腾那条小鱼……现在哪里去了吗?”
禹宣如遭重击,几不可辨地退了一步。但他看着黄梓瑕,又见她的面容平静,眼神直视自己,他才勉强深吸一口气,低声说:“不知道……反正已经很久没看见了。”
“大约什么时候不见的?”黄梓瑕又问。
禹宣想了许久,脸色越见苍白:“大约就在……郡守府出事之后。”
黄梓瑕“嗯”了一声,若有所思。李舒白见她握着水瓢不动,便自她的手中接过,浇水去了。
剩下黄梓瑕与禹宣立在蜀葵花影之中,日光将花影斑驳地映在他们的身上,光与影轻轻摇曳,在他们之间骤明骤暗。
黄梓瑕觉得心口涌起一阵轻微的疼痛,于是她便将头转开了,向着李舒白走去。
而禹宣似乎为了解除那种尴尬,也低声说:“因为我记得,在那之前,大家曾开玩笑说,齐腾的外号别叫寒月公子了,叫养鱼公子得了……但那之后,那条鱼再也没有出现过,所以,也没人再开那个玩笑了。”
黄梓瑕停下脚步,只觉得心里有些什么不对劲的东西,便回头问:“齐腾外号寒月公子?”
“是,齐腾字涵越,谐音如‘寒月’,而温阳来了之后,好事者便起哄道,温阳对寒月,真是天生一对,因此大家开玩笑时,多叫他寒月公子。”
作者有话要说:
☆、九 摄魂离魄(三)
黄梓瑕思忖着,慢慢说:“说起来,齐腾的运气真是不错。我查过档案,他去年还郁郁不得志,在范将军手下做个排位顶末的支使,可从今年开始便得了范将军青眼,如今一路青云直上,短短数月竟已被提拔为节度使判官了!”
禹宣点头,说:“是啊,谁能想到。”
“他升迁速度这么快,不知是否有亲戚助力?”
“或许吧,但我不知道。”禹宣说道。
最后一片花圃,种的是一大片月季花。被一夏烈日晒得蔫蔫儿的月季花,枝叶稀疏,只有一两个枝头无精打采地挂着几朵颜色惨淡的花。
“这月季的品种非常好,还记得今年春季之时,一朵朵月季开得有碗口大,形色香俱佳。”禹宣一边浇水一边说,“我记得,齐腾最喜欢这花。”
黄梓瑕随口问:“齐腾喜欢月季?”
“他喜欢所有鲜艳漂亮的花朵。而温阳最讨厌月季、牡丹、绣球、蜀葵这些色艳花大的。”
黄梓瑕立即想起温阳的书房中,那一幅绣球蝴蝶。
她慢慢点头,又问:“不知温阳与齐腾,平时关系如何?”
禹宣想了许久,才缓缓说:“没什么来往。”
“和你呢?”黄梓瑕迟疑了许久,终究还是问,“这两人中,你与哪个人交往较多?”
禹宣的脸色暗淡,但终究还是勉强开口,说:“齐腾救过我,温阳和我研讨过书法,但他们两人……对我而言,都是路人。有他们也好,没有也好,都没有改变。”
黄梓瑕便追问:“齐腾救过你,是怎么回事?”
“义父母去世之后,我曾想不开,齐腾刚好经过,救了我。”他不愿多提,只一笔带过。
这冷淡疏离的话语,却让黄梓瑕呆愣在那里,她全身骨骼似乎都被抽去了力气,许久也不知自己该如何反应。
良久,她才干涩地问:“你……为何呢?”
“我……受不了,只想逃避……”他将头转向一边,低声说:“此生此世,我已经尝过一次亲人离散的悲痛,再也不想承受……第二次。”
黄梓瑕只觉得眼睛灼痛,心里面有种剧烈的酸楚,在缓慢地沸腾流淌,令她几乎忍不住自己的眼泪,就要夺眶而出。
李舒白看着她失控的泪眼,怕她就此痛哭失声,便低声说道:“时间不早,子秦还在衙门等我们。”
黄梓瑕点头,仰头长长呼吸,让自己的眼泪消去。
禹宣见她要走,又低声问:“温阳这案子……与义父母的死,是否有关?”
“在成都府,能拿到鸩毒的人,绝对不多。而有鸩毒又能接近郡守府的人,更是稀少。”黄梓瑕说着,又摇摇头,说,“但也只是同为鸩毒而已,我不知是不是我自己多心了。”其实,还有一个关联,便是他送给自己的镯子。但黄梓瑕想了想,还是选择了忽略这句。
禹宣慢慢地说道:“说到这个,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什么?”
“我知道有一个人,或许能与宫廷扯上关系,拿到鸩毒。”
黄梓瑕立即问:“是谁?”
“齐腾。”
别说黄梓瑕,就连李舒白都立即警觉,问:“齐腾与宫中人有接触?”
“这个我倒不知道,但前几日琅琊王家那位王蕴到来了……”他说到这个名字,难免看向黄梓瑕。
而黄梓瑕正在情绪低落之际,所以只是神情略微闪烁,然后便静等他说出下面的话。
禹宣迟疑了一下,然后又说:“前日,齐腾带他过来拜访我。我才知道,原来齐腾的母亲姓王,论起来,他是王蕴的远房表哥。”
黄梓瑕点了一下头,自言自语:“王家……”
王皇后便在宫中,若有心的话,自然可以接触得到。
李舒白在旁沉吟片刻,只若有所思地看向了她,眼中却是更为复杂的神情。
黄梓瑕知道他的意思,王蕴到成都府找禹宣,当然不可能是为了朝廷或者王家什么事,唯一的原因,只有一个了。
想必当时的情形,会十分尴尬吧。
黄梓瑕也不知自己到底心里什么想法,只觉乱得没法理出头绪来,也只能仰头望着高不可攀的蓝天,长长出了一口气,对禹宣说:“多谢你告诉我此事,事关重大,我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