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她脸都红了,便接着她的话题笑道:“不,我觉得应该是全靠你做饭烧菜了。”
“你打猎我烧菜,那也不错。”她说。
李舒白抬眼望着她,脸上现出更加深的笑意来。
黄梓瑕还没回过神,也未来得及咂摸出自己口中这更加深重的“男主外女主内”的意味,已经听到李舒白说道:“你跟在我身边快半年了,这还是第一次吧。”
黄梓瑕愣了一下,才领悟到他说的是自己在他面前这样轻松说话,这样笑语。
她捧着手中木碗,微笑望着他说:“嗯,是呀,我们相识半年了……真快啊。”
他也终于垂下眼睫,浓长的睫毛覆盖住他明湛的眼睛,却掩不去他唇角的笑意,清淡悠远的一抹痕迹。
黄梓瑕望着他的面容,心想,要是以后和别人说起,自己曾看到过夔王的笑容,而且,是在短短时间内就看到好几次,大约所有人都不会相信吧——所以那种如骤雨初晴后日光破云的光彩,难以描摹的感觉,永远只能埋在心里,因为她实在没有那种能力,将它描述出来给别人。
“其实你……”她听到李舒白的声音,斟酌着,迟疑着,但终究还是说了出来,“笑起来十分好看。”
她惊讶又窘迫,愕然抬头看着他,心想,这不是我想要说的话吗?
“等到……你家人冤案完结之后,我想你应该能开心地过自己的日子了,到时候,希望你每天都能露出这样的笑容,不要再每天沉静忧虑了。”他以肯定确切的口气,说,“为了那一天,我会尽力帮你。”
她万料不到他竟会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她只能怔怔地望着他,心里涌过万千想说的话,临到嘴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许久许久,才嗫嚅着,轻声说:“多谢……王爷。”
这丰盛的一顿饭吃完,天色也已经暗下来了。黄梓瑕已经有两天两夜不曾好好休息,一时趴在李舒白身边,沉沉睡去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身边人似乎动了一下。她陡然惊醒,刚一睁眼便觉阳光刺眼,原来已经天色大亮了。黄梓瑕第一个动作便是赶紧去摸李舒白的额头,在触碰到他肌肤时,才感觉到不对劲——
因为,李舒白已经睁开了眼睛,正在静静地看着她。
她的手仿佛被烫到一般,立即缩了回去,迅速捂在了自己的胸前。
李舒白扯起唇角,朝她露出一个似有若无的笑容:“似乎好多了。”
黄梓瑕完全不记得自己刚刚摸到他额头时,到底有没有感到热烫了,只能附和着他的话:“是啊,好像好多了……”
他望着她,或许是因为身体虚弱,他的目光显得比素日温柔许多。见她坐在自己面前那般局促,他便抬起手,在自己的眼睛上遮着外面透进来的阳光,说:“你休息一会儿吧,我起来走动一下。”
他在床上直起身子,慢慢地扶墙出去洗漱。黄梓瑕赶紧站起来,扶着他到后面泉眼边掬水洗漱。
清澈的泉水泼在脸上,打湿了他的脸颊和睫毛,日光照在水珠之上,晶莹无比。他转过眼来看她,被水沾湿的睫毛下,那一双眼睛水波般动人。
黄梓瑕仿佛被那星星点点的光彩迷了眼神,在他的注视下脸腾地一下就红了。她不知所措地站起来,有点结巴地说:“我……我先去找找看,早上吃什么。”
她匆忙地穿过院子往旁边的山园走。经过涤恶身边时,听到它打了个喷鼻,仿佛也在嘲笑她。
她郁闷又窘迫,狠狠瞪了它一眼。
虽是清晨,但夏末的阳光已十分炎热。幸好头顶绿树荫浓,黄梓瑕在树荫中走到后面的田园中,看了看当初那和尚被掩埋的地方,那个坑居然还在,只是四周长满了荒草。
她走到坑边,发现当时山园中种植的几株葫芦爬满了荒地,长出了大大小小几个葫芦瓜。她考虑了一下死过人的地里长出来的瓜好不好吃的问题,还是果断地摘了下来。
看旁边还有几株薯药的藤蔓,她将它拔了起来,发现只有小小一根,有点遗憾。她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小点也无所谓啦,山药益气,他吃了一定能快点恢复的。”
她提着山药站起,又觉得周围的蝉声似乎轻了许多,觉得有点不对劲,便转头看向后面。
远远一棵碧树下,立着一个人,依稀可辨的面容,熟悉无比的身影,那种超脱于世的气质,是所有人都难以匹敌的。
黄梓瑕手中提着那只小小的薯药,慢慢站了起来。
长风远来,自他的耳边而过,又自她的耳畔擦过,奔向遥不可知的另一方。
作者有话要说: 还是存稿箱……
☆、三 清泉流石(三)
她忽然想起来,这几日的颠沛流离之中,她居然一次都没有想起过他。仿佛他在自己的人生之中,已经像刚刚擦过耳畔的那缕风一般,永远遗落在彼方,再也没有可能回到她身边。
她自己也诧异,为什么在自己意识的最深处,并未觉得他是自己的倚靠。
或许,在她最危难的时候,他将她亲手写下的情书作为罪证上呈节度使范应锡,从那一刻起,他们之间所有的一切,就都已经成为了过往。
事到如今,让她害怕的,只是李舒白的伤势。那一夜,她抱着李舒白和他一起熬过无望的沉沉黑夜,如果他真的没能醒来,或许她会彻底崩溃,就此迷失在山林之中,再也无法走出来了吧。
她望着向她慢慢行来的禹宣,看着他的面容在日光下渐渐清晰起来,神仙中人的容颜,乌衣子弟的风度,只是在这一刻,她忽然明白了,他不仅仅只是禹宣。
他是自己那已经永远消失的少女时代,那些梦幻旖旎璀璨华美的往昔。她每每因他而恍惚,眼中看到的,或许并不是这个她曾深深眷恋过的人,而是因为,看到了自己的旧时光——那个永远活在十六岁的年华里,恣意欢笑,人人称羡的黄梓瑕。
而他,是自己最美好时光的见证者、参与者,甚至,也是创造者之一。
所以她朝着他,微微笑了出来,就像对着过往的自己绽开笑容一样,她想说,十六岁黄梓瑕的梦想,别来无恙?
可,梦想再美,终究也需要走出来。
禹宣一瞬间反倒呆住了,他一路寻来,曾想过她的各种反应,却万想不到,她在看到自己的第一刻,会露出这样的微笑。
黄梓瑕穿着下摆已经撕掉了一大块的宦官服,全身灰土,蓬头垢面,手中提着刚从地里拔起来的小薯药。但她已经无所谓了,因为,对她来说,面前这个人,其实已经不重要。所以她才随随意意地收拾着地上的葫芦和薯药,随随意意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见她这样自如的神态,禹宣一时也说不出什么,沉默了片刻,到旁边帮她摘了两个大葫芦。
“不要大的,老了煮不烂。”黄梓瑕说。
他愣了一下,又摘了两个嫩绿的小葫芦递给她,才望着她说:“听说夔王出事,身边所有宦官侍卫都失散了。我想起这附近是我们曾迷路来过的,你或许能机缘巧合找到这边来,所以就过来看看。”
她接过葫芦兜在怀中,说:“多谢你关心,我还好。”
“我……记得你说过自己会回来洗清罪名的,所以,还望你尽早回到成都府。到时候,我要亲眼看着你翻案。”
“我会的。”她说着,看了看他被露水沾湿的衣服下摆,说:“多谢你半夜寻过来。”
“西川节度使已经下令封山搜寻,我只能趁半夜进来。”他的目光定在她的身上,一瞬不瞬,“我就知道你不会有事……虽然狼狈了点。”
黄梓瑕抱着葫芦和薯药往小庙走,回头朝他弯了一下嘴角:“是呀,我说过会回来洗雪冤仇的,可不能早早死了。”
他看着她嘴角的弧度和面容上漫不经心的神情,脚步缓了一缓,觉得心口有点异样的感觉。
她那种在他面前不自觉的恍惚与迷离,消失了。
一直倒映在她眼中的自己的身影,不见了。
他眼神微微一黯,但随即便快步赶上她,和她一起走进了庙内。
李舒白今天已经能走动了,提了一只还在挣扎的雉鸡正在看着,看见黄梓瑕进来了,便问:“你知道怎么杀鸡吗?”
“无所不能的夔王,还不知道怎么杀鸡吗?”她问。
“懒得动。”他说着,把鸡丢给她,一眼看见了她身后的禹宣,顿了一顿,才说,“而且反正有你呢。”
“嗯,对啊。”她随口应着,抓着鸡翅膀往后面去了。
李舒白在廊下阴凉处坐下,禹宣站在庭中蒲苇下向他行礼:“见过夔王爷。”
李舒白抬抬手,示意他不必了。
两人也没什么可说的,一个坐着,一个站着,正在沉默,后面忽然传来雉鸡凄厉的叫声,然后一道五彩斑斓的影子飞扑出来,带着淋漓的血到处乱扑。
禹宣眼疾手快,追上去将它牢牢按住。后面黄梓瑕拿着鱼肠剑跑出来,有些狼狈:“第一次杀,没经验……”
李舒白靠在廊壁上,说道:“刚刚看你的样子,好像成竹在胸。”
“只是在厨娘那里观摩过两次……”她说着,吐吐舌头,又抓过禹宣手中的鸡。那只生命力强悍的雉鸡已经奄奄一息了,她扭过鸡头又加上一刀,蹲在廊下把血放干净了。
李舒白看着这前殿后殿的血迹,忽然说:“要是子秦现在过来看见的话,说不定能从中推出一寺僧人全灭血案。”
黄梓瑕想象着周子秦满寺寻找血迹的模样,不由莞尔,提着鸡回转身:“我去烧水拔毛。”
禹宣犹豫了一下,站起来跟着她往后面走:“我帮你。”
黄梓瑕也没拒绝,让他帮自己看着灶火,自己烧饭。
火光明灭,照着禹宣的面容,滟滟的红色、橘黄色与金色在他的脸上缓缓流转,光彩夺目。
黄梓瑕在料理饭菜的间隙一抬头,看见他被火光映照得光彩绚烂的面容,不由得心口又涌起一丝淡淡的暖意。
她最好的年华,曾与这样的人共度,也不算浪费了,可惜……
而他抬头望着她,两人的目光刹那间相接。他顿了一下,才低声问:“你准备从何处下手?”
黄梓瑕知道他问的是自己如何重启调查家族血案,她毫不犹豫道:“郡守府所有人。”
“你怀疑是内贼?”
“内人作案总比外人方便,总是要先查一查的。”她说着,又抬眼看着他,缓缓说,“到时候,肯定要将所有人都重新筛一遍,你也是其中之一。”
他点点头,望着炉膛中的火光,静静地问:“你自己呢?”
黄梓瑕默然低头调和羹汤,说:“你还是不信我。”
他摇头道:“我无法让自己忘记,那日曾看见的一切。”
黄梓瑕心中微微一凛,知道他说的是曾对自己说过的,她在父母去世之前,曾拿出那包砒霜,以奇异的眼神望着的事情。
她将薯药切碎,丢进瓦罐之中盖好,然后说:“既然如此,我们将那一日我们说过做过的事情,仔细对一遍。”
禹宣点头,往灶中填了两根粗松枝,拍了拍自己衣上的灰尘,站了起来。
黄梓瑕抬手摸向自己的头上。在这样的颠沛流离之中,她头上那支李舒白帮她打制的簪子居然没有丢,让她自己都诧异了一下,然后按住卷草纹,将里面的玉簪拔了出来。
“正月二十五,我了结了那个女儿投毒杀害全家的案件,从龙州回来,天色已晚,所以我们当晚并未相见,是吗?”
禹宣点头肯定。
“二十六日,我睡到卯时末,听到你轻敲窗门的声音。”
这是他们多年来的习惯。每一回,禹宣轻敲她的窗后,她会将窗推开一条小缝隙,让他从外面递进自己为她准备的花。
这一日,禹宣为她送来的,是一枝绿萼梅。
禹宣看着她在灰地上画下的卯末,便指着上面的空地,说:“二十六日卯初,我经过晴园,冯花匠给我剪了那一枝绿萼梅。”
黄梓瑕在前面画了一个浅浅的点,表示卯初。
“卯末,我敲窗,你没有回应。我等候了一会儿,再敲了几下,你还是没有反应,我便想你是不是已经起来出去了。而这个时候,我发现窗户没有关闭,便问:‘阿瑕,你在不在里面?我开窗了’,然后便将窗户掀开了一条缝隙,往里面看去——”禹宣说着,目光中犹有疑惧,“我发现……你已经起来了,正一动不动地站在妆台前,手中握着一包东西。而那包东西的包装,我是认识的,正是我们一起去买来的那包砒霜。”
黄梓瑕在卯末下打了一个叉,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自上次我们见面之后,我也曾翻来覆去将那一日在我的心中想过千万次。我的记忆与你的记忆,对不上。”
禹宣点头,问:“你觉得,那一日是怎么样的?”
“卯末,我听到你轻叩窗棂的声音,于是便披衣起来,对你说,稍等一下。等我穿好衣服,你也刚好叩响了第二次窗。于是我打开窗,接过你手中的绿萼梅。”
禹宣微微皱眉,问:“那枝绿萼梅上,有几朵花?”
黄梓瑕顿时茫然,想了想才说:“大约是四朵,或者是五朵吧……因为花枝太长了,我剪掉了最下面的一朵,插在发髻上。”
“四朵花,两个花苞。我记得很清楚。”他说。
因为他的肯定,黄梓瑕的面容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丝淡淡的恐惧来。
预设了许久的空中楼阁,忽然在一瞬间坍塌。自己那本以为绝对可靠的记忆,一瞬间连自己也变得不再可信。这世间的一切仿佛都成虚幻扭曲,不可辨识。
她勉强镇定心神,用自己的簪子在那个叉的旁边画了一个圈,说:“然后,我梳洗完毕。那一日,我头上插着惯用的一支玳瑁簪,你送的绿萼梅,手上戴着去年我们一起设计后请人雕刻的那个双鱼玉镯子。穿的衣服,是一套松香色绣连枝海棠花的蜀锦袄子,下面是蜜合色裙子。”
他稍一回想,点头说:“是的,结着紫色同心结。”
黄梓瑕肯定道:“玫瑰紫色。”
“然后蘼芜送了早点过来,但你说,反正这个时间稍显尴尬了,干脆多拿点吃的,我们连中饭一起用了吧。”
“用餐完毕是辰时两刻了。我们到花园中摘梅花。到午末时,我祖母与叔父便过来了。”
“是,我终究是外人,所以便避开了。然后我经过晴园时,刚好遇到几位朋友,被拉到那边谈天论道,到傍晚时一群人一起到杏花庄用饭,回到家已是二更,早已宵禁。被灌了太多酒,还遇上了巡逻士兵,所幸他们都认识我,还送我回了家门。”
黄梓瑕在地上灰尘之中一一刻画着,梳理着那一日所发生的一切事情。禹宣坐在灶前,默然凝望着她,就像之前那么多次,他坐在她的面前,看着她认真仔细推算案情。纤长的睫毛覆盖在晶亮眼眸之上,却难以遮掩那种锐利明亮的目光。
那目光陡然一转,望向他的面容。禹宣这才恍然惊觉,这不是往昔,不是当年了。那一场永远改变了他们人生轨迹的剧变之后,他们坐在这个寺庙的后方,依稀仿佛还在昨日,却分明的,都已经回不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回来了……
☆、四 与君采薇(一)
黄梓瑕用簪子将那日的所有行程都筛了一遍,然后将簪子擦干净,慢慢地将插回到银簪之中去,说:“这么看来,你那日的行程,比我清楚许多。而我从午时到第二日的早上,常常都是我独自一人,要找一个证明人也难。”
禹宣垂眼不说话。
“看来,我的嫌疑,真的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