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不出这盏灯有什么特异之处,等转头时,却发现李舒白正在看着她,在隐约的灯光下,他目光幽暗如远空的星。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还没来得及发问,便听到李舒白徐徐开口说:“真是巧了,就在刚刚,我也做了一个梦,梦见我站在徐州城楼之上,俯视着下面万千屋宇。醒来后,就再也无法入睡。”
黄梓瑕斜坐在临水的栏杆上,沉默地望着他。他看见她的目光,如星月一般明亮,如波光一样恍惚。
“多年来,我身上有一件事情,极其怪异又难以解释,我身在其中,惘然难解,所以一直在寻找一个人,希望能帮我解开这个谜。”他望着那盏灯上的飘渺仙山,缓缓地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说要给你十天时间?”
黄梓瑕摇头,在摇曳的灯光下望他,目光中微带询问。
“因为,那是我选妃的日子,这日子,这件事,让我觉得很不愉快。”他长出了一口气,将自己的后背靠在回廊栏杆上,明明暗暗的灯光闪烁着,在这个春夜投射在他的身上,显得格外恍惚。
“当年,我曾经在徐州拿到一纸箴言,上面写的东西,让我十分在意。”
徐州,黄梓瑕忽然想起了一件当年震惊天下的大事,脸上不禁动容。而李舒白也说道:“没错,徐州是我命运的转折点,人人都说是我的福地。但却没人知道,我平定了徐州,在回京前的最后一夜,我在城楼上俯视整个城池时,发生了一件至今让我记忆犹新的事情。”
说到这里,他终于回头看她,并从自己的袖中取出一张纸。
纸张厚实而微黄,大约有两寸宽,八寸长,底纹是诡异如蛇虫的朱砂文,上面用浓墨写着“鳏残孤独废疾”六个字。其中,鳏字与孤字上,突兀地印着两个血色圆圈,仿佛被鲜血圈定的命运,看上去无比压抑。
李舒白的手指划过底纹的那一片似虫似蛇的朱砂细纹,说:“这个底纹是虫蛇篆,写的,正是我的生辰八字。”
黄梓瑕看着那印在他生辰八字上的六个不祥的大字,以及那如血般的两个圈,心中隐隐浮起一种不祥的感觉。
李舒白将那张符纸放在栏杆上,用手轻轻按住,说:“这张符纸出现的那一夜,正是我站在徐州城墙之上,俯瞰徐州城之时。它仿佛无声无息就出现在我身旁的箭垛之上,我拿到手的时候,上面还只是六个字,并没有这两个红圈,只在这个孤字上,隐隐浮现出一道淡淡的红色圈迹。”他的手指点在那个字上,就像在抚着自己过往的人生一般,“年少失怙谓之孤,那时候父皇已经去世,但我母妃却尚在,所以也不以为意,只以为这是对手的寻常诅咒,便留下了,准备在身边人中搜寻一下,看是谁敢将这个东西带到我的身边。谁知……”
他的目光投向旁边的宫灯,在静夜之中,宫灯投下微微摇曳的光芒,黄梓瑕只觉得在这一瞬间,整个周围仿佛都迷离起来。
“那一夜,我做了无数噩梦,梦中翻来覆去就是鳏残孤独废疾那六个字。醒来时我想将那张符咒付之一炬,等拿出来看时,却发现这个‘孤’字上,原本只是淡淡的红色痕迹的那个圆圈,忽然加重了,变成了现在的样子。”他的手指点在那个字上,星月之下,红色的朱圈在他的手指旁如一朵诡异的红花绽放,又像是鲜血的痕迹湮没开去,触目惊心。“也是在那一天,那一刻,京中送来八百里急件,我打开来看,才发现,那上面写的,是我母妃的死讯。”
就在红圈圈定“孤”的那一日,他真正地成了孤儿,再无父母。
黄梓瑕看见他的手从符纸上收了回来,无意识地紧握成拳,他那双极好看的手,因为握得太紧了,连骨节都微微发白。她不由自主地说:“或许,只是巧合而已,王爷无需想太多。”
“在接到我母妃的死讯,从徐州回京的路上,我曾经遇到过一次刺杀。我被刺中左臂,虽然伤口不深,但武器上却淬了毒,随行的军医都说,我的手臂是保不住了,若要活命,只有将我的左臂弃掉。”他的右手轻抚住自己的左臂,仿佛那种伤痛还在自己的身上,“那时,我将带在自己身边的这张符纸拿出来,看见了那上面,鲜艳的红圈正在隐隐显现出来,圈定的,正是那一个‘残’字。”
暗夜无声,疾风忽来,灯笼在风中猛然转了一圈,灯光幽幽地打在他们的身边,那张上面有着猩红圆圈的符纸在风中飞动着下角,仿佛命运在波动一般。
李舒白看着她,神情平静得几乎僵硬:“你,知道我当时怎么做?”
黄梓瑕手握着那张符纸,站在横飞的那一只只宫灯下,目光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说:“我猜,王爷定是拘捕军医,拷问元凶。”
李舒白原本一直绷着的脸,缓缓地松弛下来,甚至,在晕红的灯光下,唇角似乎浮起了一丝笑意。他原本一直冷淡的面容,此时在笑容的映衬下,忽然显出一种春风袭人的柔软明净来。即使那种笑意十分淡薄,却也无法掩住他内心流露出来的东西。他说:“黄梓瑕,你果然和我一样,都是不信命的人。”
“我在蜀郡三年,经手过二十六桩命案,其中八桩有鬼神传言。但最后真相大白,都不过是有所企图的人在装神弄鬼。再比如,前几天的四方案,也是假托鬼神之说。”黄梓瑕将手按在他那张符纸上,说,“就比如这张符纸,王爷之前所说的这些,已经足以揭示幕后人的意图。”
李舒白望着她,愉快地说:“不如你说一说?”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今天果然被阿囧拉出去玩了,所以只有一章……
☆、四 绮色琉璃(二)
她抬手一摸鬓边,在摸到自己头上挽发的那根木簪时,手停了一下,显然是想起了上次自己头发披散下来的狼狈。所以她放下手,用指尖在栏杆上画了一个“一”字,然后才说:“第一,这张符纸的出现,是你身边最亲近的人才可以做到,所以,必定是你身边人有所企图,所以悄悄将这东西放在你准备去的地方——徐州城楼上。”
说着,她的手指在栏杆上又画了两道横:“第二,符纸上面红圈的出现,是这张符纸在你身边的时候,突然改变的,所以,这个人不仅跟着你上了城楼,还在你左右随时可以接触到你的一切,应该是你身边最亲近的人,比如侍从。”
“第三,军医所诊治的病,与这张符纸暗合,这说明,你身边不止一个,而是潜伏了两个以上的作祟者,至少,有一个是军医,还有一个是你的左右。”说完,她收回自己的手,吹了吹自己的指尖,作了总结,“顺着军医这条线,应该能找出那个躲在暗处的左右。”
李舒白不置可否,继续说:“当时军医在第一时间自尽,而我将自己多年来培养的那几个侍卫,全都在日后陆续遣往各处,再也不准备召回他们。”
黄梓瑕的目光落在那张符纸上:“可那上面……”好像残字上的红圈又退掉了,只余了一点淡淡痕迹。
“我的手臂经过半年多的治疗保住了,所以这个残字上的红圈,也渐渐不见了。但我的左臂现在已经废掉了。只能做一些日常的事情,写写画画什么的还可以,却再也无法用剑开弓了。”他将自己的左手伸出来,在她面前动了动手指,“其实我以前,是惯用左手的。”
一个惯用左手的人,在自己的惯用手废掉之后,迅速地就训练好了自己的右手,其中的艰辛,估计一般人都不会懂。
一想起他把自己从马车内揪出来的利落身手,黄梓瑕不觉深深地佩服起面前这个人来。至少,她觉得自己很可能没有这样的意志,能从头再来,把二十来年都不惯用的右手训练成这样。
“原本,我以为在我遣散了原来的身边人之后,这件事已成过去,所以我也一直把这张符纸妥善放置在秘密的地方,因为,我还希望借助这张符纸把身边那条暗线给揪出来。然而,就在前几日,听说皇上要给我择选王妃的时候,我想起了这张符纸上的‘鳏’字,便取出来看了一下,结果却发现,这张符纸上,忽然又出现了一个红圈,这一次,就落定在‘鳏’字上。”他将符纸拿起来,手指按在那个被朱红色圈起来的“鳏”上,脸上露出嘲讥的笑容,“男子丧妻谓之鳏,看来我成亲这件事,也许会遭受到什么意想不到的变故。”
黄梓瑕从他的手中取过这张符纸,仔细地端详着。那上面的朱红色,看起来确实比“孤”上面的那个较新,所以那种猩红如血的颜色也就更显得狰狞迫人。
“不可思议,仿佛像是神鬼作祟,命中注定。在时隔三四年之后,这张符纸又忽然涌起了新的血花。”李舒白缓缓地说,“我身边的人都已换过多次,而且我藏这张符纸时,比我处理那些军机要务都要妥善,却没想到,原本应该绝对不可能出现纰漏的这张符纸,终于还是浮现出了不祥之兆。”
黄梓瑕放下符纸,说:“看来,这张符纸,或许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嗯。”他应着,停顿了半晌,然后才缓缓地说,“总之,这一次,肯定会有人要拿我的婚事兴风作浪。而我选中的这个王妃,琅琊王家的女儿,似乎背后也有着不简单的来历。若我的婚姻被人拿来利用,或因此而有人要兴风作浪,大做文章,比如——”
他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身上,许久,才说:“我忽然想起来了,琅琊王家的长房长孙王蕴,似乎就是你的未婚夫。你抵死不愿嫁给他,甚至连家人都毒杀,简直是他有生以来最大的耻辱。这种耻辱,他可以忍,我却无法忍。”
“我没有杀我父母家人。”她咬紧下唇,一字一顿地说,“若你要我帮你,就不要在我面前再提起此事。”
他瞥她一眼,说:“我只是转述别人的看法,并不是我的。”
她轻咬着下唇,低声问:“你什么时候开始相信我没有杀害家人的?”
他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站起来,走过水上曲折的小桥,似乎不想再和她说什么了。
他们沿着灯光幽微的夹道小路往灯火通明的楼阁深处走去。黄梓瑕跟在他身后,听到他缓缓地说:“是啊,因为我看过你的手掌,看出你没有杀人。”
她怔了怔,然后立即挑出他话里的纰漏:“你上次看我的手掌时,明明是说从我的掌纹中看出我毒杀了亲人,所以才推断出我的身份!”
“骗你的。”
“那你上次又是如何看出我的身份?”
“这个你不需要管。”他一句话便将所有话题停止,“你只需要好好地帮我将这张符纸背后的谜团揭发出来,你的任务就结束了。”
“那么,你直接一一查看你身边人的掌纹,不就可以查清一切了吗?”她还是不依不饶地问。
“没兴趣。”他头也不回地说,“因为,相比看别人掌纹,我还是比较喜欢看别人扮小宦官。”
所以,夔王府悲催的小宦官黄梓瑕——不,应该是杨崇古,跟着王爷二进宫,去大明宫蓬莱阁,参与夔王妃的遴选过程。
三月天气,没有阳光,御苑盛开的桃李也无法驱赶笼罩在宫中的阴寒。
“真奇怪,明明是建在向阳高处的大明宫,为什么却似乎比城内还要更寒冷一点呢?”
李舒白听到黄梓瑕自言自语的嘟囔,在旁边瞥了她一眼,说:“因为这是内宫,是天底下最高贵的地方,也是整个王朝阴谋最繁盛的地方。”
黄梓瑕看着下面的波光,不做声了。因为,有些话有些人能说,有些人不能说。
此时他们正站在蓬莱殿的高台上,俯瞰着下面的太液池。猎猎的风中,整个太液池边的花树一株株起伏,就如一片巨大的花朵海洋,粉红娇白的波浪中簇拥着碧蓝的太液池。
“各家闺秀已经来了十之八九了,不如王爷进殿去看看她们在谈些什么?”黄梓瑕问。
李舒白的脸上似笑非笑,侧脸看了她一眼,问:“急什么?”
黄梓瑕只好按捺住自己那颗想看京城美女的心,等着他发话。却听他问:“信物还好?”
“很好。”她打开怀中一直抱着的锦盒,看了一眼。全宫的人都在猜测,夔王爷给未来王妃的信物不知道是什么贵重金玉或稀世珍宝,却不知她抱在怀中的,是一枝开得正到好处的牡丹绮琉璃。
黄梓瑕凝视着这朵娇艳无匹的绯红牡丹,说:“今天早上我按照王爷的吩咐,守着它开放的那一刻剪下来。结果刘花匠不明就里,跳脚咒骂我好一阵呢,说自己挖地道用文火木炭催了两个多月,终于才开出来这一朵牡丹,这朵花一剪,稀世珍奇的绮琉璃今年算是没花可看了。”
李舒白的唇角终于露出一丝笑容,说:“刘花匠也算是有功之臣。”
“用牡丹花作信物,王爷可真是风雅。”黄梓瑕又盖好盒子,捧在手里。看着李舒白脸上那种难得的愉快表情,她不由在心里暗暗想,好花不常开,一时便凋谢,夔王李舒白这样聪明的人,怎么会没想到这一层?估计只是因为,其他的信物可以妥善保存,以后若要反悔,再讨还信物时须不好看吧。
她抱着怀中牡丹,想着前几日见到的那张符咒,心里不由得深深同情起那个即将被选中为王妃的女子来。
不多久皇后身边的女官过来说,人数已齐,请王爷自便。
李舒白便示意黄梓瑕跟着她进内殿去。
本朝惯例,王爷择妃时,一般候选人皆为朝中重臣的女儿或者世家大族的族女,皆是身份高贵的女子,所以自然并不会让人一一审视择选。择妃前,虽然大家心知肚明,但也不会宣之以口,只在前殿设宴,王爷在后殿隔着屏风暗自察看,若有中意的,可告诉别人,那个闺秀便被请进后殿,受赐王爷亲手交予的一件信物,问姓名和身份,也不说其他的,但一切便都定下了。
黄梓瑕随着李舒白便进了偏殿。只见重重帷幔垂在殿中,前后殿之间的隔门关闭着,但上面有镂雕的吉祥图案,糊着银红的蝉翼纱,他在隔门口可以清楚看见前殿所有人,但前殿的人却只能影影绰绰看见他个大概。
大约是感觉到了他站在后面看着,各个闺秀的动作都有点不自然,唯有坐在皇后右手边的一个少女,却从容自在,丝毫未有拘谨的模样。
黄梓瑕的目光落在王皇后身上。她穿着云霞纹饰的红衣,容颜极美,一双机敏而澄澈的凤眼微微上扬,顾盼间有一种仿佛从她体内透出的辉光,真正的容光照人。她是琅琊王家的第二个皇后,在姐姐去世之后被皇上宣召进宫,立为皇后。她的年纪应有二十五六岁,但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
满堂的女子,个个都是着意打扮,锦衣华服,如同花朵一样簇拥在席上,然而却谁也无法夺走王皇后一丝一毫的光彩。黄梓瑕赞叹着,心想,三年前她入宫觐见皇后时,还只是个不懂得什么叫倾国倾城的小孩子,而现在年龄渐长,终于明白了,原来美人的魅力,竟然可以一至于斯。
而王皇后身边的少女,应该就是她的族妹,名叫王若的那个琅琊王家的女儿。王若和王皇后坐在一起,虽然是堂姊妹,却毫不相像。人如其名,王皇后名叫王芍,锦绣绯衣,如牡丹芍药,贵不可言的华美,而王若今天一身藕荷色襦裙,则相形之下如桃李芬芳,旖旎娇艳,虽然终究不及王皇后的颜色和气质,但毕竟年轻娇嫩,有一种天真浪漫的可爱迷人。
在这两人之外,其余的女子虽然都不差,但相形之下俱是黯然失色。黄梓瑕在人群中寻找到一个穿着湘妃色月华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