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中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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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中录- 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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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行英这才抬头,看见是他们,脸上挤出一个笑容:“哦,是……是你们啊,怎么今天有空上我这儿来了?”
  “前天听你提起伯父身体不好,所以我们来探望一下。”周子秦把手里那两斤红枣桂圆提起来塞到张行英怀里,“给伯父带的,幸好崇古细心提醒了我一下。”
  黄梓瑕赶紧表示:“没办法,我入夔王府日子较短,月银还没发,只好厚着脸皮空手来了。”
  “哎呀,别这么见外,你们能来我就最高兴了!”张行英赶紧打断她的话,脸上也显露出笑容来,“对了,我正有好事要告诉你们呢,托你们的福,今天早上,京城防卫司已经正式送了公文过来,我明日就可以入队了!”
  “太好了,真是恭喜你了!”周子秦搭着他的肩开心地大笑,“我就说吧!王蕴昨日果然被我们打得心服口服,估计他自己也知道,再不接收张二哥入司,对三位王爷都无法交代!”
  黄梓瑕也感到开心,觉得自己总算不再亏欠张行英了。她望着张行英脸上绽放的笑容,说道:“张二哥,真是恭喜你了!”
  张行英说道:“还是双喜临门呢,本来啊,我爹都卧床好几个月不起了,但是他得知我能进京城防卫司,顿时精神大振,早上都可以下床了!他还给自己配了一副药,说是心病已除,过几日就能痊愈!”
  说着,他推开院门,带着他们往里面走:“你们来得巧,天气这么热,阿荻说要做槐叶冷淘当点心,来,大家一起吃吧。”
  正说着,只听到木屐轻响的声音,原本站在院内的阿荻,见有客人来,早已经避到里面去了。
  张行英不好意思地笑笑,说:“阿荻怕生人,别介意啊。”
  张行英进内拿了冷淘和碗筷,三人在葡萄架下坐下。
  周子秦看着大盆内碧绿清凉的冷淘,差点连自己的来意都忘记了。他接过张行英送来的碗先盛了一小碗,边吃边赞:“阿荻手艺真不错,我真想天天来蹭饭吃!”
  “什么时候来都可以,随时欢迎!”张行英笑道。
  黄梓瑕吃了一口,问:“张二哥,你刚刚去哪里了?我看你之前好像精神不太振作的样子。”
  “唉……我大嫂娘家的弟弟,刚满四岁,前日在荐福寺那一场混乱中走丢了,一家人急得不行到处找。幸好这世上还是好人多,早上听说消息,有人把孩子送回家了,所以我过去看了看。”
  黄梓瑕诧异问:“你大嫂不是独生女吗?”
  “是呀,这孩子是她父母从族中过继的,毕竟,好歹得有个继承家业的人。前日听说过他们在找孩子,但因为我近日一直都在四处奔走,所以就没能帮得上忙,心里觉得愧疚。”张行英大哥婚后住在嫂子家中,当时长安婚俗,夫妻婚后住在男女双方家中皆可,张行英的大哥并不算入赘。
  周子秦说道:“张二哥你真是的,孩子回来了不就好了,为这事还心事重重的。”
  黄梓瑕听着荐福寺外四岁孩子,脑中不由浮现出那一日大雨中,那个人抱着那个浑身泥浆的小孩子的身影。她望着张行英,问:“送回孩子的……是什么人?”
  “我去得迟了,只仓促看到他一面,是个……神仙般的人物!”张行英很认真地放下碗,说道,“站在我大嫂家门口,整个院子都明亮起来了。我这辈子啊,真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周子秦笑道:“蓬荜生辉?轩轩如朝霞举?”
  黄梓瑕沉默着,一言不发。
  张行英听不太懂周子秦的话,只说:“嗯,反正就是很好。”
  “那么……”黄梓瑕捏着筷子的手,不为人觉察地轻颤了一下,“他姓什么,叫什么?”
  张行英摇摇头:“不知道。所以说世上好人多啊,他就喝了两口茶水,没留下自己名字就走了,连谢仪都没收。孩子又小,也不知道他姓名和住处,都不知道怎么谢他呢。”
  周子秦问:“那他怎么找到你大嫂家的?”
  “是啊,说来也真是难,小孩子说不出自己家住何处,他只能带着孩子在长安各坊寻找,这个年岁的孩子哪走得动长安七十二个坊?都是他抱着一家一家走过来的,直到今天早上孩子看见自己家喊起来,才算是找着了。”
  “可惜啊,不知道他是谁。”周子秦叹道:“我还挺想结识他的,有古仁人君子之风,又听你说的长得那么好。”
  张行英连连点头:“真的!特别出众的一个少年。”
  黄梓瑕转了话题,问:“张二哥,你不叫阿荻也出来吃点吗?”
  张行英迟疑了一下,说:“她……她怕生,我想就不用了吧。”
  “崇古说得对啊!以后大家都是朋友了,阿荻这样怕生可不好,我们还会经常来叨扰的,也想和阿荻打声招呼嘛。”周子秦现在只要是黄梓瑕说的话,都一律附和,十足一个应声虫。
  “哦……也是,那我让阿荻出来见见客人。”张行英站起身往屋内走去。
  周子秦见他一进门,立即蹑手蹑脚跟了上去,把耳朵贴在了墙上。
  黄梓瑕用鄙视的眼神看着他,无声用口型问:“你想干嘛?”
  周子秦也用口型回答:“听墙角,看看张二哥和阿荻有没有作案嫌疑!”
  黄梓瑕被他正义凛然又厚颜无耻的眼神镇住了,明知道不厚道,可也不由自主地与他一起趴在了后面的墙上。
  里面传来灶火哔哔剥剥的声音,他们听到张行英说:“阿荻,他们是我朋友,都是很好的人。”
  阿荻闷声不响,过了许久,张行英以为她是默认了,便抬手去牵她袖子,说:“来,我带你出去认识一下……”
  阿荻却忽然猛地甩开他的手,低声却坚定地说道:“我……不去!”
  张行英尴尬地抬着手,愕然怔在当场。
  周子秦和黄梓瑕对望了一眼,两人还来不及交流什么,阿荻虚弱颤抖的声音已经传来:“张二哥,求你了……我不要见人!我,我这辈子,已经见不得人了……”
  张行英默默看着她,轻声问:“难道,你这辈子都一直呆在这个小院子里,把自己一辈子就这样捱过去吗?”
  “你不知道……你不会明白的……”她捂住自己的脸,蹲在地上,拼命压抑着自己失控的哭泣,“张二哥,你是个好人……我,我只想在你的身边好好过下去。我只想呆在家里,也求你……不要让我出去见人。”
  张行英似乎想不到让她出去见一下自己的朋友,她却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不由得呆站在她面前,许久也没有动弹。
  房间内外一片死寂,只听到她的抽泣声,在房间内隐隐回响:“张二哥……我愿意一辈子为你洗衣做饭,一辈子伺候着你……我只求在这个天地间有这么一个小院子落脚,让我在这里呆到死,呆到朽烂成泥……张二哥,求你不要把我丢到外面去,不要让我出去见人呀!”
  张行英默然听着她的哭泣,一边转头注意外面院子,听外面她们似乎没有响动,又凑近了阿荻一点点,轻声说:“好吧,不见就不见吧,其实……其实我也舍不得让你到外面去。”
  阿荻睁大那双含泪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他抓抓头发,在她的目光下窘迫地脸红了:“因为,因为每天想到你在家等着我回来,知道你肯定不会离开我,知道你唯有我这边一个容身之处,就像藏了一个谁都不知道的秘密……”
  阿荻含了许久的泪终于掉了下来,她轻声低唤他:“张二哥……”
  周子秦听着都有点不好意思了,他用手肘碰碰黄梓瑕,示意她可以离开了。
  但黄梓瑕却微微皱起眉,将食指搁在嘴唇上,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周子秦见她神情沉郁,若有所思,不由得有点诧异,在心里想了又想,刚刚张行英那番话,难道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屋内的气氛也忽然安静了下来。阿荻身体微微颤抖的看着张行英,许久,才颤声问:“你,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没有容身之处,知道……我的事情?”
  张行英愣了一下,不自觉地握紧自己的拳头,低头避开她的视线。
  一片寂静。木槿花院落外,大槐树下乘凉的人们笑声隐隐,正被风轻送而来。石榴树上趴着一只刚结束了黑暗蛰伏的新蝉,刚刚褪去外壳,便已经迫不及待蝉鸣声声,枯燥而尖锐的声音,横亘在小院之中。
  张行英停了很久,但终于还是开了口,用很缓慢,很轻,但却异常清楚的声音,慢慢说道:“去年夏天,我在西市见过你。那时你正蹲在蜡烛铺门口,在卖花娘篮中拣着白兰花。天下着雨,你笑着挑拣花朵,我从你身边经过,被你脸上的笑意一时晃了神,不小心溅起一颗泥点,飞到了你的手背上……”
  阿荻呆呆用泪眼看着他,又下意识地抬起自己的手,看着自己白皙无瑕的手背。
  “那时候,我结结巴巴向你道歉,你却毫不在意拿出手绢擦去泥点,握着一串白兰花回到店内。我在回家的路上,一遍又一遍地想着你手上那点污渍,想得太入神,等回过神时,发现自己竟然,竟然连回家的路都走错了……”
  墙外的黄梓瑕听着他的诉说,觉得自己眼睛热热的,又开始涌上温热的水汽。
  而墙内的阿荻慢慢抓住自己的衣襟,用力按着自己的胸口,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将胸口涌起的那种巨大复杂的波涛给压制下去,不让它铺天盖地将自己淹没。
  张行英蹲在她的身边,在灶间吞吐明暗的火舌之前,他定定地瞧着面前的她,轻声说:“后来,我也曾去你家门口偷偷看过你,我看到了你爹对你的虐待作践,也听到你时常哼着一首桑条曲,还知道了有很多人上门向你提亲,可你爹索要大笔彩礼,以至于你一直都没说下婆家……”
  他说着,苦笑了停了下来,许久才又说道:“那个时候啊,我绝了自己的念头,不敢再去看你了。直到我入了夔王府仪仗队,又曾想过你,可后来终究也因为变故而没成。直到……直到我在山路上看见昏倒的你,手中还死死攥着根麻绳……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你爹丢给你,逼你自杀的……”
  “他不是我爹。”一直咬紧下唇听他说话的阿荻,此时终于从牙关中狠狠挤出几个字,“我没有爹……我只有一个娘,早就死掉的娘!”
  张行英点头,没有说什么,只继续说道:“那时候,我把你带回家,你醒来后,你说自己叫滴……那时我以为你会说自己是滴翠,谁知你却改了口,说自己叫阿荻,那时我就想,你一定遇到了大事。后来,后来我从京城流言中得知你出了这样的大事,我震惊,愤怒,我想杀了孙癞子……可最深的念头,却是我一定要对你更好——我想,都是我的错,如果我早托人上门求亲,说不定……说不定我多求求你爹,你爹也会答应的,那你就不会面临这样的命运了……”
  “张二哥……”阿荻颤声轻唤他,她蹲在地上,娇小的身躯蜷缩着,颤抖如疾风中的一朵小花。
  张行英伸出手,似乎想要抱住她安慰她,但看着她苍白的面容,又想到她遭受那般污辱,恐怕不喜欢和人接触,只能硬生生忍住了。
  然而滴翠却轻轻地拉住了他的手,将自己的脸静静地贴在了他的臂上。
  张行英抬起颤抖的手,情不自禁地搂住了她。
  两人就这样偎依着靠在灶间,火光在他们身上投下恍恍惚惚的暖色。
  他们听到张行英很缓慢,很清楚的声音,一字字传来:“放心吧,阿荻,所有做过坏事的人,都会得到报应的。”
  阿荻也停了许久许久,才慢慢点头,轻声说:“是,就像那一日我们看着魏喜敏被活活烧死掉一样——你知道魏喜敏吧,要不是他,我不会落得这样地步。”
  “我知道,公主府的宦官。”他不说自己是怎么知道的,但听的人都知道,对于阿荻,其实他暗地里了解的,比他们想象的都要多。
  他们靠在一起,久久不动。
  黄梓瑕和周子秦默然回到葡萄架下,坐在那里吃着槐叶冷淘,只是两人都是食不知味。
作者有话要说:  周五了,更新了一大章,希望大家满意~~~

  ☆、八 千山千月(二)

  过了许久,他们听到轻微的木屐声响,回头一看,张行英牵着滴翠的手,从屋内走了出来。滴翠穿的是一双软木底的青布鞋,那上面绣着相对而开的两朵木槿花,显然是她自己亲手绣的,十分精巧。
  夏日午后,日光炫目。滴翠纤细娇小,站在剧烈的阳光下,不见天日的肌肤白得几乎刺眼。
  她向着葡萄架下的他们行礼:“两位大哥,我是……阿荻。”
  黄梓瑕站起向滴翠拱手行礼,说道:“阿荻姑娘手艺实在太过出色,我和子秦又厚着脸皮来叨扰了,请姑娘千万不要介意我们两个才好。”
  滴翠回礼,嗫嚅着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只朝他们点点头,垂首坐在了葡萄架下。
  周子秦便站起,说:“张二哥,你不是说伯父身体好些了吗?要不你带我去探望一下?”
  张行英看看黄梓瑕,又对滴翠点了点头,才带着周子秦进内上楼去了。
  而黄梓瑕与滴翠坐在葡萄架下,滴翠局促不安,无措地绞着手指,一直埋着头。
  黄梓瑕柔声问:“阿荻姑娘,能不能请教你一个事情?”
  滴翠埋着头,许久,才点了一下头。
  “你做的古楼子这么好吃,有什么诀窍吗?”
  滴翠迟疑了一下,才缓缓抬头看她。
  黄梓瑕笑着凝视她,轻声说:“我以前不喜欢吃,觉得有点腥膻味。但是上一次吃了你做的古楼子之后,简直是齿颊留香,难以忘怀……不瞒你说,我觉得姑娘的手艺可算是长安第一了!”
  滴翠望着她轻松愉悦的笑容,心头略微安定,轻轻咬了咬下唇,用细若蚊呐的声音说:“我……我娘生下我之后,就血崩而死。我很小就开始做饭了,所以……所以可能做多了,就熟练点……”
  黄梓瑕微微点头,又问:“令堂去世这么多年,令尊没有续弦吗,为何还要你做饭?”
  “嗯……我爹脾气不太好。”她依然含糊不清地说,“我七八岁的时候吧,我爹带回家一个逃荒的女人,说要替我生小弟弟。我……我很怕那个女人,她整天打我骂我,可是我知道她是要替我爹生儿子的,所以我就不敢吭声……后来我爹喝醉了酒乱打人,那女人也受不了,就离开了……”
  黄梓瑕对于吕至元这个男人,完全没有评价的言语,只说:“这样也好,不然你还要受罪。”
  “是……是啊,所以后来,我爹年纪越来越大了,也就……绝了这心思了。”
  黄梓瑕又问:“那你怎么会晕倒在山道上呢?”
  滴翠用力咬住自己的下唇,胸口急剧起伏。就在黄梓瑕以为她会崩溃哭出来的时候,她终于开口,声音嘶哑:“我……我爹收了人家银子,要把我嫁给我不喜欢的人。我就拿了一根绳子,准备到山道上寻死,结果就晕厥在那里了……所以我呆在张二哥家里不敢出门,怕……怕被我爹看见。”
  黄梓瑕默然,并没有戳穿她的谎言,只轻轻安慰她说:“你放心吧,张二哥为人忠厚端方,对你也是倾心相待。我相信,你以前所有的事情都已过去了,以后你的一生,必定幸福美满,万事顺意。”
  她含泪点头,湿润的睫毛遮住那一双眼睛,凄婉无比。
  黄梓瑕又问:“听说张二哥前日还带你去荐福寺烧香了?荐福寺那天一场混乱,你们没有受惊吧?”
  滴翠听着她这句话,手却忽然攥紧了,许久,又缓缓松开,哽咽道:“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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