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骗人的。看来回去的路上还要先去买一点。”
话音未落,只听得旁边有人说道:“这夹竹桃,我看夔王殿下不买也罢。”
正是王宗实,他在旁边对李舒白拱手为礼,低声说道:。其实那两杯酒中,一杯是阿伽什涅的鱼卵,一杯则是如黄姑娘上次骗我的那样,下的只是脶脂粉末而已。”
黄梓瑕与李舒白对望一眼,目光缓缓转向王皇后。
皇帝已经昏迷,王皇后正面色冷漠地看着他的躯体,似乎在盘算如何对待他才好。
王宗实的声音,轻微而阴森,坐在上面的王皇后,决计听不到他所说的话。
“陛下的意思,是两杯酒内都备好。一是以防万一,二是,陛下不舍皇后孤身存留。”
黄梓瑕与李舒白对望一眼,只觉毛骨悚然,都是无言。
皇帝自然忌惮皇后,尤其在知道她不是王家人,更与太子没有血缘关系之后,再联想到京中所谓“今上崇高、皇后尚武”的戏言,绝不可能让她安然活着。
而王家,这枚棋子已然毫无用处,甚至会成为阻碍,自然是该弃则弃,翻然决绝。
王宗实自然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但他也不在乎,只继续低声说道:“然而老奴终究觉得,夔王殿下乃朝廷中流砥柱,如今陛下一旦撒手西去,若无王爷一力交撑,大唐天下怕是岌岌可危。因此,想起黄姑娘曾以胭脂粉骗过老奴,老奴便也如法炮制。所以王爷不必担忧,老奴即使忤逆陛下,也万万不敢令王爷有任何损伤。”
见他如此说,李舒白便向他拱手说道:“多承王公公厚意。”
王宗实提高了声音,让殿上的王皇后也听见自己的话:“夔王殿下,琅邪王家可一直对殿下心存善意。过往的一切虽有不是,但郡是君命难为。先帝驾崩当日所发生之事,连皇后殿下都不知晓,而王家为皇上所用,亦是迫不得已啊…… ”
李舒白神情平淡地说道:“其实我亦心怀感激。毕竟,梓瑕也多承你们关照,若王公公无心帮我们,梓瑕也无缘接触种种真相,如今局势也断不会如此顺利”
黄梓瑕顿时想起,在王宅的时候,王宗实似有意、似无意对自己的提点。
现在想来,他答应让她参与调査夔王一案,难道真的是为了缓解皇帝命他调查此事的压力吗?实则,皇帝根本不在乎此事真相,只因真相便是他们一手设计。而王家在外散布振武军败退,急需再度起用夔王,击溃回鹘的消息,虽然逼迫皇帝提前对夔王下手,但毕竟也使得他脱困宗正寺。若不是皇帝此次突然发病,是否李舒白就真的能就此逃脱呢?
黄梓瑕看向王宗实,他面容依旧苍白,脸上依然是似笑非笑的神情。然而她的后背,却因他的笑意而渗出了针尖般细小的冷汗。
她的目光望向龙榻上奄奄一息的皇帝,在心里想,原本夔王失势,下一个轮到的,便该是令陛下如鲠在喉十数年的王家了。然而如今,皇帝病体已难回天,夔王受尽万民唾弃,而唯有王家,因他动的一个小小的手脚,令李舒白所承的人情,足以保护王家避过灭顶之灾。
这十几年的棋走到现在,原本以为自己渔翁得利的皇帝,恐怕他到如今也不知道,究竟得利的那个渔翁是谁。
李舒白自然也清楚洞悉这一切。但他只轻轻拍了拍黄梓瑕的肩,便对王皇后说道:
“陛下受此惊吓,恐怕于龙体有碍,皇后殿下可先遣人送他回咸宁殿。”
王皇后见皇帝已陷入昏迷,便慢慢放开手中的皇帝,任由他倒在榻上。她抬手拭去脸上泪痕,站起身在丹陛之上望着下面的他们,声音冷硬地问:“今日事已至此,夔王兴师动众,可是要取而代之吗? ”
李舒白的目光落在那金漆装填的龙榻之上,在那金碧辉虐镶珠嵌玉的座位之上,他的兄长正倒在上面。他面色晦暗,气息微弱,任谁也看得出他命不长久。
然而没有一个人理会他。他风华绝艳的皇后将他弃在那至高无上的位子里;自顾自与别人商谈如何处置他的问题。
李舒白忽然笑了出来,他反问:“是啊,所以父皇驾崩十年之后,本王终于可以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了吗? ’’
王皇后脸色微变,只保留着最后一丝倨傲,微微扬着下巴。
而王宗实则说道:“原该如此。当年先帝是皇太叔即位,治理天下并井有条,百姓称幸。如今夔王殿下英明神武,若是登基为帝,天下大治定然不远了。”
“然后呢? ”李舒白反问。
王宗实一时语塞,不知他所指为何。
“然后,我便先杀了对自己的皇位有威胁的人——比如说,我的侄子们,十二岁的太子儇儿,七岁的皇后之子杰儿,对吗? ”
王皇后身形陡然一震,脸上这才真正褪去了所有血色,连浓艳的胭脂都无法掩盖她的乌青颇抖的唇。
王宗实沉默不语;只面露迟疑之色。
李舒白仿佛没有看见她,又缓缓说道:“然而,朝中颇有些大臣,上书陛下杀我,就连今日亦有人直言我该死,这种人怎么可能留在我的治下?然后为我杀鄂王的事情,又要砍一批脑袋;我的皇位是逼宫所得,又有—批要杀;如此下来,满朝大换血,也算是一个新的开端,不是吗? ”
黄梓瑕默然笑着摇了摇头,顾自捡起自己被仓皇退出的御林军踢翻的箱笼,将里面的东西理好。
“至于民间嚼舌头的’更是数不胜数。说我斌君杀弟的,传播流言说早知夔王要倾覆天下的,私下讲我逼宫夺位的……数不胜数,危害社稷,人心浮动。如此下去怎么办?
少不得杀光京城大半的人,直到百姓们道路以目,我这个皇位才能坐稳,是不是?”
王宗实道:“王爷宅心仁厚,未必会如此。”
“或许我现在还不会想杀他们,但在那个位置坐久了,会变成什么样的人,就谁也不知道了——就像陛下一样,他之前,也未曾想过要杀我与七弟,只是在其位,谋其政,人心易变,到了那一步,谁能控制自己所思所想、所要做的事? ”李舒白说到此处;才摇头讥笑道,“蒙陛下圣恩,我如今声名狼藉,已成乱臣贼子。若真敢妄想称帝,恐怕是万民唾骂,千古罪名。而儇儿本就是太子,即位后朝廷自然平稳,又何必为我一人私欲,陷天下黎民于水火之中呢? ”
王皇后长出了一口气,似乎还未回过神,只怔怔地看着李舒白,不敢开口。
李舒白又说道皇后殿下,你不是问我,是否想要取而代之吗?我今日便在这里告诉你,也告诉天下所有人;别说那个位置,我就连跨上丹陛一步,都没兴趣!”
说罢,他转身看向黄梓瑕,而黄梓瑕也已经收拾好了自己带来的箱笼,朝他微微—笑,走了过来。
他凝望着她,轻声说:“走吧。”
黄梓瑕点点头,又想起什么;将箱笼中的那卷先帝遗诏取出,递给王宗实,说:“王公公,这个给您,解答您的疑问。”
王宗实惊疑不定,缓缓打开那卷遗诏,看了一看,然后终于瞪大了双眼:“这……这并非那份遗诏!”
“是啊,真正的遗诏,已经毁掉了。因为那个剥墨法,只能在侵掉表层浓墨的时候,显现出里面的字迹一瞬间。我只是按照那个字迹内容;伪造了一份粗看起来一模一样,实则一入手就会感觉不对的假遗诏,”她此时得脱大难,握着李舒白的手笑意盈盈,灿若花开,“王公公,其实您是对的’这世上,并没有那么神奇的事情。”
王宗实呆呆地看着她,许久,才苦笑了出来:“真没想到,连我也栽在你的手中。”
黄梓瑕笑着向他点了点头,又转头看向王蕴。
王蕴站在王宗实的身后,默然看着她,不言不语。
他是琅邪王家长房长孙,是如今家族中最大的希望,他为之骄傲的这个数百年世家,还需要他支撑下去。
他有太多的东西要承担,注定无法为她豁出一切,割舍一切。她在他的心里,永远只能排在家族的后面。
而如今,她已经找到了,将她放在世间一切之上的人。
所以他也只能心甘情愿地认输,放开她的手。
黄梓瑕放开李舒白的手,向他敛衽为礼,深深低头。
王蕴也向她低头示意。
他没有提那封婚书;她也没有提那封解婚书。
至此,心照不宣,一切结束。
宫中御林军要紧处已全部换上神威军,李舒白走下龙尾道,只听得殿外阵阵欢呼。
他微微回头看黄梓瑕。她就跟在他的身后,隔了半步之远,却始终,他不曾快一点, 她也不曾慢一点。
他微笑着停下来;在京城最高的地方,看着面前广袤的大明宫,远处的长安城。
初春的阳光之下,京城的柳色已经鲜明,所有的花树都已淀放出嫩芽与蓓蕾,嫩绿浅红装点着这天底下最繁华的城市,触目所及,鲜亮夺目,灿烂辉煌。
这是长安,是七十二坊百万人的长安。
这是大唐,是江南春雨、塞北明月的大唐。
在这高天之下,长风之中,春日之前,李舒白微微笑着,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手 抬起,向后伸去。
等了片刻,有一只纤细而柔软的手,轻轻放在了他的掌中。而他也加重自己的掌握,将她紧紧牵在手中。
十指相缠,再不分开。
一世长安
京城最热闹最繁华的缀锦楼,今日依然是宾客满座。
“各位客官”小老儿今日又来说书。哎,说的是,前日先帝驾崩咸宁殿,新皇于柩前即位。这扶立先帝之人,各位可知道是哪位? ”
众人立即异口同声议论道:“还有哪位?自然便是夔王殿下了!”
说书人一声击鼓,说道:“正是啊!自今年以来,满朝纷纷扬扬,尽说的是夔王企图倾覆我大唐天下,可谁知如今先帝龙驭归天之后,也是夔王自东宫迎接幼帝登基。
这耿耿忠心,当初又有谁知?果真是周公恐惧流言日啊!试想,在谣言说他杀害鄠王、为恶鬼所侵而企图篡夺江山之时,又有谁知晓真相!”
“夔王本就是李唐皇室中流砥柱!先帝驾崩后,还不就靠他支撑幼帝?”
“这么一说的话,王皇后——哦不对,应该是王太后了,她之前不是常涉朝政的吗?都说‘今上崇高,皇后尚武’的,如今又怎么了? ”
在一片议论纷纷中,那说书人又将手中都昙鼓一敲,待得满堂寂静,才说:“此事说与各位,可有分晓。区区在下不才,唯有耳聪目明,早得消息。原来先帝临大去之时,王皇后伺候于前。先帝询问皇后,朕龙驭之后,卿如何自处?王皇后泣道,臣妾唯有追随陛下而去。”
“皇后死了? ”有人赶紧问。
“自然没有。陛下劝解她道,幼帝尚需你爱护,又如何能使他幼年失怙呢?但王皇后虽然打消了追随陛下而去的念头,终究是悲痛过甚,以至于如今与当初宣宗皇帝的陈太妃一样,因痛苦而陷入癫狂,幽居行宫,怕是此生再也无法痊愈了。”
“真是想不到啊,原来王后与陛下如此情深。”众人都钦佩嗟叹道
二楼雅座之上,穿着一身橘黄色锦衣,里面衬着青紫色里衣,还系着一条石榴红腰带的周子秦吓得倒吸一口冷气,赶紧回头看向李舒白和黄梓瑕:“听到没有?听到没有?听到没有?”
“听到了。”黄梓瑕淡淡道。
“怎么可能?你们觉得可能吗?王皇后那样强势狠辣的人,怎么可能会为了先帝悲痛发狂啊?”
李舒白不动声色地一指窗户,周子秦会意,赶紧将门窗“砰”的一声紧闭上。黄梓瑕提起酒壶给他斟了半杯酒,低声说:“陛下早知自己不久于人世,所以,向王宗实要了一颗阿伽什涅的鱼卵。本来是准备给夔王殿下的,后来,便转赐了王皇后。”
周子秦倒吸一口冷气,问:“王宗实知不知道陛下要……要谋害王皇后?他怎么不拦着陛下呢?”
黄梓瑕与李舒白对望一眼,心下都想,王皇后本就不是王家人,只是他们用以安插在皇帝身边的棋子而已。如今王芙的儿子李儇顺利登机,王芍,或者说梅挽致的利用价值已尽,继续活下去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
“哎,这阿伽什涅这么可怕,我现在每次喝水都要仔细看一看水里才放心。”他说着,低头看看杯子,没发现红色的小点,才放心地喝下,“麻烦死了,还是赶紧回蜀地吧,好歹那里应该没有人养这样的鱼。”
“放心吧,王公公已经走了。”黄梓瑕说道,但也不自觉地看了看自己的杯子,心有余悸。
“走?去哪儿?”他赶紧问。
“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小皇帝身边亲近的是田令孜,王公公手下的神策军前几日损伤惨重,被参了本之后神策军便换了护军中尉,如今是田令孜上位了。”
“神策军损伤惨重……是怎么回事?”周子秦赶紧问。
李舒白抬头望天,黄梓瑕则指着楼下说:“好像又在说什么好玩的事情了,你听听?”
周子秦顿时忘记了刚刚的问题,赶紧将靠近中庭的窗户打开。果然这边又开始在讲另外的事情了—
“新帝登基,京城如今各军马换将频繁。不说神策军的事情,单说夔王手中的神威、神武军,真是令人诧异。据说愿意回家者,发给十倍银钱,还送老家十亩土地,好生安顿;而愿意继续军功的,要留在城里的便入了御林军,要上阵的也可以前往陇西,他们之前与回鹘作战最有经验,此次凯旋自然指日可待。而这回抗击回鹘的先锋,”
便是御林军的王统领;琅邪王家的王蕴了。”
听者顿时个个议论纷纷;有说夔王这是在打消新帝疑虑是以连兵权也不要了,真是不知该佩服还是该叹息;也有人羡慕说,跟着夔王打过仗就是好,解甲归田还能有十亩地十倍的钱;更有人津津乐道,这王蕴就是王家如今最出息的一个子孙了,真没想到他宁肯从戎也不愿在朝堂中消磨一生,果然是胸怀大志……
“王蕴要走了啊? 那我们得去送送他啊。”周子秦说着;见黄梓瑕神情颇有些尴尬这才突然想起她之前要和王蕴成亲;连嫁衣都试过的事情;不由得比她更尴尬;连忙转移话题;“这个这个……今天的天气真不错;连这个茶水也似乎特别好_…”
“别喝茶了;眼看时近中午了;我带你去吃饭。”黄梓瑕说着;盈盈站起;朝李舒白示意。
李舒白微微一笑;说:“走吧。”
周子秦顿时目瞪口呆:“不会吧?好不容易碰见了;你们就请我喝个茶啊?连饭都不请?好歹来碗粥、来个饼啊……”
黄梓瑕跟着李舒白往外走;说道:“一起去!待会儿你吃到的东西;绝对让你吃得满意无比; 比一百顿缀锦楼还要让你开心。”
“我不信!天底下难道还有这么好吃的东西?”
“我……我不信!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好吃的东西? !”
昭王府的花厅之中;四面桃李花开;柳枝拂岸;青草茸茸。然而此时已经没有人顾得上欣赏风景了;尤其是周子秦;他嘴巴里塞满了古楼子;左手捏一块;右手攥一块,眼睛还盯着桌上的一块。
昭王李纳开心得哈哈大笑;拍着桌子笑问:“那子秦你说;这是不是你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古楼子?”
“唔,可以算是……并列第一!”
他吞下塞得满满的一口;喝半杯茶喘了口气;说; “和当初在张二哥那里吃的,滴翠做的那个,不相上下!”
黄梓瑕手中捏着一块香脆的古楼子,与李舒白相视而笑,轻声问他:“你觉得怎么样?”
“恩,确实不错。”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