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了廊柱,他摸索着走了两步,背靠着凉沁沁的雕柱,缓缓滑坐在地上。
他苦笑着摇摇头,蜷起膝盖,将脸深深埋在膝上。
很冷,很累,再没有力气说话,只想就这样睡去。
恍惚间,是谁的臂弯将他抱住,有微微暖意,淡淡香气。
“有我陪着你,你哭,我陪你哭,你笑,我陪你笑,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都不离开你……”
声音轻如春风,拂去他的晦暗,流进他的心田。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八十一节
绣娘精致丽脸映入他的眼帘,他咬唇不语,眼泪分明已在眼底打转,终是倔强地站起身来,抓着她的手步入室内。
屋内被烛火照得红彤彤一片,诸葛恪面对着一幅牡丹彩屏风,脸上犹挂着一行泪,沉吟道,“这屏风是黄姑姑身前所绣,昔日里她总是给我讲那久别的故里,她常说那儿虽然贫穷,但终究还有狗吠蝉鸣相伴,不像这建业城,看上去热闹非凡,却连最起码的人情味都没有,当时我还小,并不明白,直到今日,我才知晓她过去的岁月都是苦苦煎熬着……”
“虽然她艰难度日,但她有了你这样优秀的儿子,因为你的存在,绘成了她生命中最优美的画卷,我相信黄姑姑不曾后悔过,也许这恰恰是你的父亲送与她玉蟾蜍时的祈望。”绣娘清澈的眸子重新燃起了他的希望。
诸葛恪又拿出一玉蟾蜍,方才被摔碎的是他随身带着的那只,而眼前的这只正是黄姑姑生前之物。
凝视着手心之物,她的音容恍见,一缕芳魂全寄梅林,留在他心底的只有浓浓母子之情,虽然他们彼此不曾相认。
不知何处吹入室内的冷风,撩起轻薄的茜纱在身前飘拂。
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虚掩的门被推开,进来的人正是面如寒霜的紫陌,她秀眸内闪着泪光,颤声道,“老夫人几番背过气去,太医也没了法子,公子,老夫人一直在唤你的名字……公子还是去看看老夫人罢……若迟了……恐怕就……”
诸葛恪咬唇,强抑心中惊痛,箭步赶到吴氏的病榻前。
“母亲……母亲……”跪倒在地的他黑瞳内藏不住的悲痛,声音低沉。
吴氏缓缓回过头来,一张脸苍白若死,眼眶透着隐隐的红,一眼望去不似活人,倒像幽魂一缕。
“恪儿,我的好孩子。”她望着诸葛恪,轻忽一笑,“只要你还肯叫我一声母亲,我就心满意足了……”
诸葛恪怔怔望住她,无声的泪滑落脸颊。
“她并非我所杀……我只是不希望她把你从我身边抢走,我并没有……”吴氏挣扎的双手陡然垂落,阖目的瞬间带着一丝冰凉的笑容。
紫陌站在不远处,寒意从脚底浮上一寸寸袭遍全身,她僵然转身,往门外走去。
诸葛恪看着她的脸,却在她脸上找不到一丝悲伤,轻拂她松散的银发,声音沙哑道,“母亲,孩儿从未怨过你,因为你是我的母亲,多年来你噩梦缠身,未曾睡得安稳,今夜过后,一切都结束了,母亲也可以安歇了……”
她离世时的沉默简单,恰如她怀着无比平静的心态出嫁,即便她的丈夫曾经背叛过她,她仍然没有破坏掉这份融洽。
或许她错失了一份美好的感情,但却意外的得到了作为母亲的资格。
建业城外一长长的丧礼队伍徐徐前行,瑟瑟清风吹动着宽大的广袖,诸葛恪遍体素衣,一脸消瘦,与绣娘并肩走着。
最后把吴氏与诸葛瑾合葬在一起,毕竟她是诸葛瑾的结发妻子,而黄姑姑被安葬在一处梅林。
绣娘笑说,“黄姑姑平生喜欢安静,更无争夺名分的心思,与其安置在诸葛祠堂,不如还她自由。”
诸葛恪茫然抬头,沉吟道,“她喜欢青山绿水,也喜欢乡野小径,这里更适合她……”
感叹之际,绣娘猛然觉得少了一个人,紫陌,她一直没有出现,绿萍只说她病了,呆在府中。
可绣娘寻思着,紫陌得的是心病,而且还是个解不开的结。
阳光渐没,洒在洛阳城内一抹蔷薇色,一男子穿着件飘逸的青夹春衫,衣裳略旧,近乎天际水色。
他身材修长,既具有北人伟岸,又不失南方典雅。远望其姿容,犹如朦胧烟春里绽放的一树清丽夜樱,唯有月光牵萦。
近看,他白皙的两颊,已染上了薄醉的风情。
司马府门外,云翔驻足良久,乍一望见他,一脸惊愕。
青梅身袭锦服,笑容可掬,缓步走到府门口。
“青梅,你怎么这会子才来,少夫人已经醒了,你还不快去伺候?”云翔挑眉睨视着那男子,顿生不悦。
那男子正目不转睛盯着青梅的倩影,口中喃喃道,“司马府果真不凡,连个小丫头都尚有三分姿色,那少夫人又该是怎样的娇颜呢?”
云翔立时敛容嗔道,“蔷兄,可要管好你的嘴巴,方才的话若传到我家公子耳中,恐怕你也回不去了。”
原来此人正是魏蔷,黄皓身边的心腹侍从。
只见他摇首,悠悠道,“能在温柔乡里快活一回,死也值了。”
他开口,潮湿而轻寒的春空里,就有了一股杏花酒的味道。
云翔听了,苦涩笑了笑,转身进府,魏蔷紧随其后。
刚步入主厅,就看见青梅踉跄地闯了进来,惶然道,“夫人方才又吐了,用不得饭食,汤水也喂不进,这可如何是好?”
司马昭瞬时变了色,也不理会魏蔷,只起身匆匆赶至馨儿屋内。
但见馨儿淡妆素服,雾鬓云鬟,双眸盈盈,眉眼间一丝愁容,斜倚在软榻上,每欲启齿,又咳嗽不断。
她这一病,恍似西子,让人更加怜惜。
“云翔,还不去请太医来?”一双冷澈黑眸向榻上的佳人锐利一扫,“快去!”
“不许去,即使你请来了太医,我也不瞧。”馨儿强支起身子,眉心稍蹙,倏将俏脸扬起,水眸泛起波澜。
司马昭气急之下,将一杯热茶重重掷在青梅近前,清叱道,“你们是怎么服侍的?连日来她茶饭不进,你们这帮蠢奴才连个法子都没有,赶明儿全部撵出去,留着还有什么用?”
“你也不必恼我,等我死了,大家也都心静了,这样沸反盈天的,何时是个头儿?”馨儿攒起细致眉线,清瘦面庞上哀怨不胜,珠泪簌簌滚落。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八十二节
司马昭自悔方才失言,竟惹得馨儿萌生了求死的念头,眼下逼迫她也无意,沉默半晌,才蔼然说,“士载,回去后告诉你的夫人,有空就来瞧瞧她,兴许她还听得进。”
邓艾微微点头,猛然望见窗外的魏蔷,皱了下眉头,小声对司马昭说,“公子,魏蔷还没走呢,恐怕他有要事禀报。”
司马昭稍微释然,走出屋,望住魏蔷,清声道,“你家主人身子可好?那日我遣人送去的雪人参,你家主人可满意否?”
“我家主人特叫属下前来答谢,还奉上一封书信,请过目。”说着魏蔷走到白岗石砌成的石阶前,颔首呈上一书信,“若无他事,恕我先行告退。”
“哦?”一眉稍稍掀高,完美面容挂上浅淡哂意,“既然来了,何不多住几日,我让他们陪你在洛阳城里逛一逛,你觉得可好?”
“谢公子美意,可惜我还有事,不便久留,告辞。”魏蔷邪魅一笑,余光扫向屋内佳人,倏地望见那悬于幔帐前的青釭剑,面色又变得黯然。
云翔怒悬于眉,恚生于目,“他总是这样,辜负了公子一番美意。”
“若能为我所用,固然好,他这样的人,勉强不得,即便跟在黄皓身边,也未必尽心。”司马昭步子甩开,冷冷一笑。
书房内,司马昭拆开信封,里面却是一小撮碎羊皮,他抿了丝微笑,沉吟道,“黄皓真真蠢笨,一斛珠怎抵藏有传国玉玺的羊皮图?”
暮色将近,万籁无声,江边静悄悄的,并无一舟可渡,魏蔷暗叹道,“这时怎得个船儿渡过南岸去便好,若迟到明日,真遇个雾天,可越发难回汉中了。”
原来魏蔷进洛阳城之时,撞见了一向疯癫的管辂,他满口醉言,笑称祸事不远矣,魏蔷虽不深信,但心下几分忐忑,眼下无船可渡,更越发不安了。
只听得从远处飘来清脆的笛声,魏蔷顿时扶住佩剑,向林中张望,少时,一骑牛牧童缓缓从林间走出,但见他口吹青笛,目光投向略显惊惶的男子。
霎时笛声止住,牧童细细打量着他,不禁脱口笑问,“公子,可是蜀国人?”
魏蔷一怔,面上强作镇定,薄唇上勾出一丝冷笑,“哪里来的山娃娃,竟在这里扯谎,还不快去寻你的父母?”
“公子可是四年前在成都郊外拉弓射箭的人?那日我与爷爷看得真切,断不会认错的。”牧童倔强的扬起稚气的圆脸,目光笃定。
魏蔷立时阴下脸来,面对这黄口小儿也无丝毫畏惧之心,快步上前,佯笑道,“那日你都看见了什么?”
“也记不得许多,只是远远地望见冰河之上站着一位绿袍少将,好像他当时中了箭。”那牧童极力回想当年的情景,却不知魏蔷早已起了杀心,拔剑欲刺他的胸膛。
不料有人高声一喝,“公子休要杀我孙儿?”
魏蔷闻言急转身一看,正见一老夫须眉皓白,神骨清奇,器宇不凡,徐徐走来。
牧童垂眸看剑已出鞘,这才后怕起来,慌忙爬下牛背,躲至老者身后。
那老者捋须轻叹,“公子误走歧途,与你的亡父何异?”
魏蔷大惊,不想此处竟有高人,识得自己的真面目,忙丢下剑,深深作揖,“敢问先生是——”
“吾乃颍川司马徽,方才吾孙儿信口胡言,公子切莫当真。”司马徽淡笑视之。
魏蔷不禁震住,又施了一礼,幽然道,“我久闻先生大名,今偶然至此,得见真人,实乃吾之幸也。”
司马徽不愿多言,只牵着孙儿向前走。魏蔷急忙赶上去,单膝跪地,黑眸骤起波澜,“我自幼命运多蹇,苟活至今,权因身负杀父之仇,如今前路未卜,还望先生指点一二。”
司马徽凝眉不语,牧童憨笑着说,“你与你的父亲颈后皆有反骨,对主常怀异心,我爷爷岂能为你指点迷津?”
话音刚落,脑门就被敲了一记,他扬起粉嘟嘟的圆脸,就听到责备的话语,“孙儿何时才能懂得寡言少语的道理,祸从口出啊!”
牧童撇了撇嘴,扭过脸去,胡乱踢着地上的碎石子。
魏蔷听罢,嚎啕痛哭不止,哽咽道,“先生,往日里我也是听命于主子,其实我从未心存害人之念,只盼先生给在下指条明路,在下必定终生不忘先生的大恩。”
霎时间江面激起千层浪,一个船夫轻划一木舟而来,魏蔷暗暗叫声“谢天谢地。”
司马徽眺望一江烟水,沉吟道,“念你还算是至孝之人,我提醒你一句,切莫再动杀念,否则不止是你,连着你唯一离散的妹妹也将与你们父亲一样的下场。”
正说着,云翔乘风而来,纵身下马,一脸悦色,“老先生,我家公子邀你过府,还特意叫属下奉上一份薄礼。”说完叫身后的小厮打开箱子,里面竟盛有千两黄金。
魏蔷本想登船,乍见云翔突然至此,不免愕然,又走了过去,探身一望,暗想司马昭献上如此厚礼,当真想收买人心呐。
牧童黑溜溜的眼珠转了几转,俏皮地望向云翔,转而扯了扯司马徽的衣角,“爷爷,今年收成不好,邻村的人都挨饿受冻的,不如我们把金子分散给他们,也好让他们过冬嘛。”
云翔很是得意,果然对于草民而言,温饱才是紧要之事。
“也好,那就劳烦你回府禀告你家主子,礼我收下了,只是今日老朽有事在身,不便过府,若你家主子执意要见老朽,可叫你家主人携夫人一同去‘哭亲崖’,老朽每日都会在崖边编织草履。”说完持杖走开,几名小厮在后面抬着箱子,牧童骑上牛背,缓缓离去。
云翔不由得一怔,自语道,“哪里有一个‘哭亲崖’,莫不是老先生欺我?”正胡乱寻思着,魏蔷已登上船,拱手笑道,“云翔,就此别过。”
“保重,改日我定会去寻你,到那时咱们不醉不归。”云翔隔岸高喝,转而翻身上马,飞驰而去。
少时,一阵狂风刮起,魏蔷顿时迷住了眼睛,船也开始东倒西歪,船夫大笑道,“今日我好心撑船来渡你,不想你这厮竟与司马府有来往,几年前司马昭抢我田地,烧我房舍,致使我与老母无家可归,如今你却来登我的船,我岂能再渡你?”说完丢开舟楫,跳入江中。
魏蔷心惊,船身下沉,原来船底已被砸开一洞,他见势不妙,一头扎进水中,屏气游至江岸,抓住岸上的礁石,暗想幸而自己熟识水性,否则今日必葬身于江中,方才那船夫之言,句句真切,难道司马昭当真做过这等事?平白的自己替司马昭挡了这一劫,真真可气!
待他爬上岸,又寻了一匹马,直奔成都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八十三节
这日,清妍堂外西南墙根底下几株凤仙花开得正艳,沈颖便摘了许多,磨碎成汁,盛于胭脂盒中,天才微亮,她便只身来到馨儿房中。
待走进里屋,不见青梅、绿珠二人,只见馨儿尚卧在衾内,她严严密密裹着一幅芙蓉绫被,安稳含目而睡。
沈颖见了,嫣然一笑,暗语道,“想必昨夜睡得安稳,这几日她也被折腾得够呛,难得安枕。”一面说,一面把胭脂盒轻轻搁在梳妆台前。
馨儿早已醒了,觉得有声响,就猜定是青梅她们,翻过身一看,竟是她,便笑问,“你怎么过来了,外面的雾气还没散去,何苦绕到我这里?”
沈颖笑说,“夫人,我屋门外的凤仙花都开了,捣碎涂在指甲上,岂不有趣?你一个人闷在屋里,想来无事,不如与我一样,涂些凤仙花乐呵一番?”
她又俯身捡起一件浅兰衣裳,披在馨儿身上,双颊泛起一层蔷薇色,如含羞草般,垂下眼帘,有些怯怯的,尤其面对胜自己百倍的馨儿,沈颖更觉自己的无知与肤浅。
馨儿浅哂,“谢谢你的好意,只是近日我闻不得花香,不如你去寻青梅,她肯定喜欢。”
正说着,青梅和绿珠一同步入室内,进来服侍馨儿梳洗。
青梅一眼望见馨儿堆满笑容,气色也好了许多,便凑过来笑问,“夫人,怎么今儿这么高兴,莫非方才沈颖讲了笑话与你听?”
绿珠忍不住乐了,心想青梅又开始贫嘴了。
“这是哪里话,满屋子的人谁不知道,就属你最爱磨牙了。”沈颖嗤笑道。
青梅白了她一眼,又转身去收拾衾被,绿珠只是在旁偷笑,悠然地为馨儿梳妆。
“昨夜我梦见了满园的石榴树,榴花开得那般红艳,就如你今日身上的衣裙。”馨儿瞥见绿珠一袭石榴红裙,猛然想起昨夜的梦境。
绿珠一怔,垂眸自看身上的石榴裙。
哪知青梅抢步走近,惊道,“这是吉兆,夫人莫不是有喜了?怪道前几日身子懒懒的,也喂不进饭食,我这就去告诉公子,看来真该请太医好好瞧瞧了。”说完转身要走。
“别……别去,先别告诉他。”馨儿忙劝她止步,不觉得又眼圈儿一红,掉下许多泪来。
青梅怎能猜透馨儿的心事,权当喜极而泣。
而沈颖的脸色沉下来,手里摆弄着一枝凤仙花,水眸望住馨儿,只觉眼前佳人无限的委屈与埋怨,竟看不出一丝喜气,甚至眉间萦绕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