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户人家的公子也得顾些体面不是?再说了,若与他结不了亲,自有别的人家呢,小姐这样金玉一般的人儿,岂能受这等委屈?”
正说着从窗外飞进来一只黑鸟,扑扇着双翅,落在案边,却见它右脚上绑着一条帕子,青梅好奇的解下来,原是一条半新的浅蓝丝帕,倒也不是什么稀罕物,遂丢在一边。
哪知那黑鸟低头叼起帕子,朝馨儿走去,松了嘴,撂在馨儿面前。
馨儿直盯着它,捡起帕子,嘻嘻笑着,浑不解其意。
乌云遮住暖阳,天际一片灰暗,郯城更显寂寥。一阵冰雹劈头盖脸的打下来,三两个路人皆疾步躲到客栈,整个城内顿时空荡荡的。
司马昭一行人匆匆出了城,云翔一脸踌躇,在马上拱手禀道,“方才沈沛告知属下,前些日子碰到了那个持龙鳞刀的人,只可惜被他逃脱了。”
听了这话,司马昭陡然勒住缰绳,厉声喝道,“你还敢瞒我,打量我不知道浩鹰与那厮有些交情,否则怎会故意放人?”
云翔深知有罪,翻身下马,双膝跪地,叩首求道,“请公子念在浩鹰苦寻小姐的情分上,饶过他吧,我想他也是一时糊涂,并非故意违抗公子的命令。”
突然一阵淡淡檀香飘来,司马昭冷冷一笑,“罢了,你的好兄弟怎会让你一人受过,浩鹰,出来吧。”
林间飞鸟扑腾腾冲向云端,枝头堆积的雪球簌簌滑落,浩鹰纵身跃到他们面前,手扶飞景剑,淡然一笑。
云翔不禁愣住,从未想过浩鹰会突然而至。
“你素喜檀香,这荒山野岭的也没有庙宇,定是从你身上散发出来的,你一向光明磊落,怎么也学起绿林贼寇的习性了?”司马昭剑眉皱起,嗔道。
浩鹰苦苦一笑,“什么都瞒不住公子,不过我已是被你驱逐出府的人,怎敢劳驾公子沿路追来?”
“浩鹰,你深知我的心事,虽然石苞与沈沛已留守在王肃府上,但难免疏忽大意,若论对馨儿的忠心,恐怕只有你才能以性命保护她,识时务者为俊杰,今非昔比,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司马昭从容道,目光依旧寒彻肌骨。
浩鹰迈着沉重的步子,上前躬身回道,“蒙公子不弃,浩鹰自当尽力。”
此话重如磬声,也使司马昭定了心神。
次日,老太君坐在佛龛前,双手捻着佛珠,青菊悄悄卷起素色纱帘,小步上前,俯身回道,“我已派人守住了南阁楼,再无人敢擅闯的。”
老太君登时沉下脸来,不禁责问道,“早已叮嘱了多次,你们只是不听,那是个不祥之地,撞见了什么不干不净的总归不好,索性明日叫人封了那阁楼,也断了那些好生事的人的念头。”
青菊微微点头,心上一阵发凉。
待来至庭院,远远就瞧见青梅在亭边扶栏向阁楼眺望。青菊遂疾步走过去,好生劝道,“你那好奇性又提上来了,我劝你莫要再寻思南阁楼的事,改日就要派人封住的。”
青梅满脸神秘得拉着青菊躲到一树后,附耳道,“好姐姐,我告诉你一件怪事,你可莫要说出去,”她又抬头环顾四周,见无人经过,便大胆的接着讲道,“昨日我去南阁楼寻小姐时,竟看见一个人影,好像还披着杏黄羽缎斗篷,不过一转眼的功夫便消失不见了,你说奇怪不奇怪,难不成那阁楼里还住着人?”
青菊当即变色斥道,“你又在浑说了,哪来的什么人影儿,不过是你一时看花了眼,又在这里胡诌了,听我一言,以后不许再议论此事,否则当心老太君叫人割了你的舌头,不知轻重的丫头。”她狠狠戳了青梅一下,又想再说什么,只是摇头叹气,转身走开。
原想她会跟自己一样惊奇,怎知反招来她的一顿责骂,青梅越发糊涂起来,无精打采的回到房中,却发现屋内多了一花瓶,里面插了几株红梅,饶有风姿。
青梅俯身细看,赞道,“真好看,不知是哪位有心人折来的,后山上倒栽了些梅树,不过途中湿滑得很,也真难为他了。”
馨儿仍旧握着那块帕子,双目黯淡无光,呆呆的趴在案边,显然那几株红梅引不起她的兴致。
站在门外的浩鹰苦苦一笑,将受伤的右手背到身后,缓步离去。
屋内熏着浓郁的桂花香,青梅坐在馨儿身旁,重拾起旧时的针线活,一面绣着花,一面自语道,“小姐,从前每过寒冬,你总是皱起眉头,为的无非是没有棉衣与粮食过冬,而到了今日,不知你还会不会皱眉,青梅也看不到了,但青梅知道,你一直都在,一直都在……”
两行清泪瞬时滑落,浸湿那绢上的风信子,似晶莹剔透的露珠,在花瓣上来回滚动,只是它承载了太多的悲痛,尚未绣完的绢上留下了一道抹不去的印痕。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四十四节
近日王肃府上接连收到了许多彩缎古董之类的定亲之礼,与往年过节平淡不同,王肃特意置备了几天的宴席,请来了当地的乡绅名士,显得格外铺张。这是自王朗过世后,头一回大摆宴席,可见王肃对于这门婚事的重视。
老太君也格外的欢喜,吩咐下人多准备些茶点面果子之类的,好生伺候小姐,唯独不让她出面会客。
青梅嘴上不说,心里明白。闲来无事,只得伏在案边剥莲子,似懂非懂的聆听馨儿在旁抚琴。
这时,石苞与浩鹰结伴走来,青梅立马将剥好的莲子一股脑丢进盘中,起身拦住浩鹰,没好气的嗔道,“什么卖货郎,黑衣人,想必都是拿来糊弄人的,打量我不知道你的那些勾当,明明就是司马公子派来的,像你这样口心不一人,我倒是头一回见。”
听青梅满口不屑,石苞忍不住一笑。浩鹰全不理会,转面望向那几株折来的梅花,插了几日,竟也凋零了。
忽地只听咣当一声,不知哪个冒失的小丫头在门前摔了一跤,一盘子的桂花松子糕滚落一地。
那丫头登时爬起来,吓得浑身哆嗦,不迭的磕头认错,青梅见她怪可怜的,便唤她起身回话。
“青梅姐姐,我不是故意的,只是方才瞧见后廊上有几个小厮搬着一稀罕物件,我只顾着看他们,倒忘了前面的门槛,好姐姐,饶了我这一回吧,下次再也不敢了。”那丫头涨红了脸,低头央求道。
“什么稀罕物,搬到哪里去了?”青梅倒对这个有些好奇。
“我也没看仔细,好像是个金灿灿的物件,有井口大小,好几个小厮抬着呢,应该是朝阁楼那边去的。”小丫头还比划起来,越发神秘。
青梅摆手令其退下,自个儿倒不解了,那阁楼不是叫人封住了,怎么这会子又往里抬东西呢?
“这倒有趣,不如我们去那阁楼瞧瞧?说不定还能见到宝贝呢?”石苞嘻嘻笑着,来了兴致。
浩鹰面沉如水,仍是凝视着馨儿,但架不住石苞在耳畔的三言两语,只能点头答应。
青梅听他们这么一说,眼前一亮,拉起馨儿,便随他们同去。
楼内还是一贯的清冷,唯有那尊鎏金麒麟兽显得异常耀眼,许是刚才那丫头说的什么稀罕物了。看似这尊麒麟兽有些年景,浩鹰俯身细看,沉吟道,“多半是前朝遗物,亏得你家老爷弄了来,我也是头一回瞧见,听闻昔日汉武帝有一爱妃,钩戈夫人,常夜不能寐,请来道士皆说宫内有妖孽作祟,她便找来能工巧匠,铸造了两尊鎏金麒麟兽,镇在钩戈宫中,今儿个我算是见到了。”
青梅频频点头,一脸兴奋,唯独馨儿正眼也不看一下,只是走到幔帐下,凝望着那幅采莲图,画上两个女子正在池塘泛舟采莲,红衣女子较长些,黄衣女子偏小,似是姐妹俩,美丽妖娆,栩栩如生。
馨儿刚要伸手触及那张画,突然刮来一阵冷风,墙上的画随之落地。浩鹰慌忙蹲身捡起那幅画,腰间佩剑触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陡然一惊,用手敲打楼板,果不其然,当即拔剑撬开,青梅惊呼,“里面竟有暗室,难道真有人?”
石苞脸色一沉,按紧佩剑,沿木梯而下,浩鹰紧随其后,青梅拉着馨儿小心跟在后面。
室内陈设一应俱全,无半点灰尘,洁净的很。正当他们来回张望之时,突然从纱帘后传来一声喝斥,“你们是何人,竟敢擅闯此地?”
顷刻间一位曼妙贵妇缓缓卷帘走出,但见她蛾眉淡扫,黛粉不施,一袭鹅黄纱裙,发间唯有一支玉簪,面色微沉,狐疑的瞪着他们。
“就是你,那日你披着羽缎斗篷,遮遮掩掩的,你究竟是谁,为何躲着不见人?”青梅一眼便认出她来,不禁反问道。
那贵妇并不理睬她,只是双眼直盯着馨儿腕上的翡翠镯子,顿时眼圈红了,似喜似嗔道,“你怎么会有这镯子,难道你——”说着一把抓住馨儿的右臂,撸起袖子一看,猝然一阵冷笑,“你不是,我就知道,他又在骗我,姐姐去了,连着那孩子的命也丢了去,他究竟还要瞒我多久?”
接着一阵疯笑,口中念叨着,“冤有头,债有主,冤有头,债有主……”珠泪顺着清瘦的脸颊滚落下来,那贵妇不住的摇头,双瞳中透着无尽的失望。
青梅一时愣住,还没等缓过神来,就被浩鹰他们带了出去。
刚走进屋内,就听到门外有人高声嚷嚷,“死人了,有人跳湖了。”
青梅慌忙拦住一小厮,惊问,“谁掉进湖里了,哪里死了人?”
“就是白日里给小姐送桂花松子糕的小蕊,也不知怎地,好端端的投湖自尽了。”那小厮轻轻一叹,抬腿走开。
青梅闻听脸色惨白,殷红的双唇微微抖动,犹如蒙上一层寒霜。
这年下还未沾上喜气,倒出了这档子事,青菊不免心烦意乱,给了小蕊养母十两银子,先打发了她,后又回了老太君。不想王肃这会子赶过来,补上一块棺木,送与那妇人,只说穷人家的孩子可怜见地,多赏她些东西,权作一点心意。
老太君点头称好,也不细问。
冷月溶溶,风声凄凄。王肃披着风氅,手持纱灯,沿小径来至阁楼。楼内甚是昏暗,那贵妇正蜷缩在墙角,满面泪痕,嘤嘤啜泣。
王肃急忙蹲下身子,轻声唤道,“莲妹,地上凉,快些起来吧。”
怎知她柳眉竖起,圆睁杏目,指他斥道,“你还要骗我?这些年你竟没有半句实话,姐姐去得早,你又巧言诓骗了我,如今弄来了这沉重的劳什子,你是成心咒我?”
“莲妹,何出此言,我见你郁郁寡欢,想必也睡不安稳,才花重金弄了它来,只为能去去你身上的灾气,谁成想又惹恼了你,原打算等元姬出嫁后,便接你出去,给你个名分,看来我又是白费心力了。”王肃重重一叹,垂下头去。
莲妹正是崔夫人之胞妹,芳名小莲。
“罢,罢,罢,我没那么大的福气,也从未想过夺走自己的姐夫,现在我也没有什么可挂念的,去了倒干净,省得再连累那些清白人,昨儿我又咳出几口血,想来那药以后也不用吃了……”小莲噙着泪花,难掩心酸。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四十五节
烛火微微颤抖着,王肃几番劝慰,才和衣睡下。崔莲却搭着半旧的青缎裘袍,对月悲伤,挑灯自叹。
她本来身子怯弱,加上躲在阁楼数年,生了许多闲气,如今知晓自己的女儿不在人世,心下倒像卸了重担一般,倚窗沉吟道,“姐姐,我终究没得退路,纵然得到了他的心,也无用,老太君必然容不下我,先前我对不住姐姐,只盼来生再给姐姐赎罪,还望姐姐念在往日的情份上,保佑他平安度过余生,纵然叫我下那阴曹地府,我也认了。”
崔莲回身望了望沉睡的王肃,眼角流下泪来,转念一想,或许唯有一死,才能脱离苦海。她取出平日里最爱的衣裳,将衣服首饰穿戴整齐,对镜细看,不减当年初次进府时的娇容,凄然一笑,含泪饮下鸩酒,不舍得伏在榻前,轻抚他的脸颊,陡然鲛帕滑落,崔莲无力的歪倒在地。
次日清晨,王肃起身睁目,顿时一震,慌忙抱起崔莲,只见她容貌依旧,唇角留有血迹,似嗔微嗔的含露目静静的闭上,犹如熟睡一般的孩童,只是再难醒来。
王肃不由得痛哭道,“莲妹,莲妹,终是我害了你啊!”
崔莲这一去,王肃仿佛失了心一般,大病了一场,待捱到了开春,身子才渐好了。
这日,柳叶才吐浅碧,丝若垂金,燕也归巢,一派盎然。司马昭的人提早来府上接人,考虑到路途遥远,怕耽搁时日,王肃也应允了,先前已经预备下的丰厚嫁妆,也一齐送入洛阳。
青梅这会子忙给馨儿梳妆,口中不迭的赞叹,“好大的排场,迎接的马队快排到城街最西头了,敢情像护城军一样,”话说着又瞥了一眼猩红嫁衣,不禁疑惑道,“但奇怪的是,嫁衣都是未过门的新娘置备,不成想司马府的人倒把现成的嫁衣也一并送了来,不知道的人以为是想得周全,那识礼得人指不定怎么笑话咱们小家子气呢,哎,真不知司马府的人是怎么想的,亏得还是大户人家呢?”
馨儿傻傻的盯着镜中的自己,好似看不清眼前的模样,手中依旧握着那块旧帕子。待青梅给她盖上鸳鸯喜帕,任由陪嫁丫鬟们拥簇着上了马车。
浩鹰面无表情的领队在前,石苞与沈沛跟在队伍后面,逶迤而行,一路并无差池。
行了数日,终于到了洛阳。盛装陪同的丫鬟们喜出望外,这也难怪,毕竟从偏僻小城而来,进了繁华都城,少不得兴奋几日。
唯独青梅撩起车帘,微微探头,眼圈不禁红了,曾近她与小姐一贫如洗,赶来洛阳投奔,哪里知晓奸舅不理,以致整个冬日挨饿受冻,苦不堪言。
如今她乘坐着奢华的马车,听着车外路人的啧啧称羡之语,却笑不出来。
须臾,马车停住了,原来已到了司马府门前。青梅连忙扶馨儿下车,脚下大红猩猩毡子,铺了一地,空中抛洒着百合花瓣,伴着喜乐走进府中。
这时,迎面走来一粉衣丫头,满面泪光,疾步走至馨儿跟前,哽咽道,“叶儿总算把小姐盼回来了。”
青梅闻言一怔,好心拉过她来,轻声嗔道,“你这丫头,今个儿大喜的日子,你怎么反倒哭哭啼啼的,也不怕被别人瞧见笑话?”说着径自扶着馨儿进了屋。
丝竹笙管奏起,热闹的庭院里,只有叶儿呆呆伫立着,犹如被钉定在那里,一步也动不得。一切的喜庆,犹如隔世,与她无关,因为此时的她更像一个多余的人。
一个个穿得漂漂亮亮,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陪嫁丫鬟们,走出新房,转而掩门。叶儿心头猛地一阵揪痛,蓦然走开。
喜宴散去,以至深夜。馨儿独自在新房中,在烛影摇红之下坐着,坐了好久,好久,绞尽脑汁去想过去,却什么也想不出,记不得。
月色撩人,芳香溢满庭院,司马昭虽被众人灌了许多酒,但依旧清醒。倚栏折下一支合欢花,浅浅一笑,大步流星的走近屋内。
他将那支合欢花轻轻搁在玉枕边,又俯身掀开鸳鸯喜帕,但见馨儿一袭猩红嫁衣,头戴珠翠,双颊微红,倒比昔日更加明艳动人。只是馨儿双眸间再无灵气,暗淡之下透出些许悲凉。痴痴的望着他,既无欢颜,也无笑语。
司马昭拉过她的手,声音发颤,“馨儿,你可知道,自你离开后,我日夜难安,若你还在恨我,那我求你醒过来,无论你怎样待我,我都不会有半句怨言,只要你在我身边,我什么都不在乎,我知道你听得见,你真的认不出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