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青菊。
青菊仰脸微笑,浅浅的小酒窝浮上脸颊,“老太君,青菊还是先给您捶捶腿,解解乏再说,既然我的小妹就在府里,也不急于这一时,待晚些时候我再去看她。”
老太君甚是欣慰,微闭双目,沉思不语。
原来青菊七岁时便领着她年幼的妹妹青梅四处乞讨为生,幸而遇到了老太君,才得以留在府中。然而崔夫人早逝,老太君做主把未满月的元姬抱回老家抚养,顺带着青梅也跟了去,至此俩姐妹再难相见。
然而青菊并不怨恨,终究是老太君收留了她们,能存活至今,也算上天眷顾,她不敢再奢望什么。
夜色清寂,伺候馨儿歇息后,青梅便静静地回自己的屋子。
透过纱窗,映着柔和的烛光,屋子里竟早有人等候了,青梅快步迈进屋子,一眼便望见青菊闲坐在席间,自斟了两杯酒,伸手唤道,“我的好妹妹,还不快过来,多年不见,险些都认不出你了?”
青梅含泪跑过去,投进她的怀里,低声泣道,“姐姐,青梅天天都盼着能见到你,五年前匆匆见过一面,没想到陈氏狠心将我撵了出去,也没来得及与姐姐多说几句话……”
听了这话,青菊鼻尖一酸,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轻轻抚摸着她的鬓发,沉吟道,“现在可好了,小姐也回到府里了,以后我们姐妹俩又可以朝夕共处了。”说着又替青梅拭泪,满眼心疼。
青梅终于破涕为笑,与青菊对饮一杯,作为姐姐的青菊不胜酒力,几杯下肚,便面红耳赤,而青梅自小随元姬在乡下过活,酒量极好,连饮数杯,依旧侃侃而谈,丝毫未醉。
一壶酒已经见底,青菊慌忙劝住她,“莫要再喝了,明日你还要伺候小姐,我也要陪着老太君,若让他人瞧出来终是不好的。”
“罢了,罢了,姐姐还是老样子。”青梅一脸扫兴,胡乱擦了擦嘴角,冲着青菊憨憨一笑。
青菊起身收拾桌案,不禁叹道,“说来小姐也真是可怜,刚出生便没了母亲,老太君也不疼爱,老爷更是将她抛到脑后,若不是得了这个怪病,恐怕这一辈子都回不了府。”
话音刚落,青梅陡然站起,面露不安,转身欲走。青菊惊问道,“你要去哪里?”
青梅呵呵一笑,“天色已晚,我也要回屋睡了。”
怎知青菊放下酒壶,嗤笑道,“方才还以为你酒量好,原来你竟比我先醉了,这里便是你的房间,你怎么反倒说要回去?看来当真你是醉糊涂了,我还是去端一碗醒酒汤来,免得明日你酒劲儿未过,在府里出丑。”说着疾步离开。
她哪里是醉了,只是心里有个疙瘩,实难解开,更不能说出。虽然青菊是她的亲姐姐,但也是老太君身前的人。
几番苦想,青梅心乱如麻,元姬小姐的惨死,陈氏不明不白的被暗杀,那场莫名的失火,那个口口声声叫小姐‘馨儿’的壮士,一连串的怪事,犹如鬼魅游离在梦中,徘徊在心头。
一夜难眠,青梅拖着疲惫的身子,来至馨儿屋内,替她梳洗。
镜前的她一脸茫然,浑浑噩噩,看似也是一宿未睡,只是她不能言,更识不得眼前人。
这时,青菊推门走来,笑道,“府里来了客人,老太君吩咐说,小姐不必过去用膳了,待会儿仆人会亲自把饭食送过来的。”
青梅闻言,登时冷了脸,“什么客人不客人的,多半是嫌我家小姐得了病,见不得客人是假,怕丢了府里的颜面才是真。”
青菊慌忙岔开说道,“这是哪里话,青梅,这样没规矩的话休要再说了,叫其他人听见,少不得受罚。”说着瞪了一眼青梅,缓缓走开。
厅里确实来了贵客,不过不是别人,恰是阮籍。王肃对阮籍早有耳闻,更对他的才学赞许有加。如今他突然造访,令王肃惊诧万分。
老太君也陪坐一旁,并不是因为他远近闻名的学识,而是因为他的好友嵇康现已娶了长乐亭主,官拜中散大夫,爱屋及乌,看着嵇康的薄面,老太君这才以礼待之。
阮籍嗜酒如命,见仆人端来美酒,自是先痛饮了几杯。
然而在老太君眼里,却为放荡形骸、不成体统。
她睨了一眼阮籍,笑问,“如今你的挚友嵇康已被皇上赏识,官居大夫,而反观你,依旧一介布衣,难道你想终日如此?竟无半点入仕的念头,空有一腹好才学,却全无用处,更无法光耀门楣,岂不可惜?”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三十六节
阮籍非但不怒,反而仰面大笑,丢下酒杯,反问道,“敢问老太君,昔日司徒大人王朗位高权重,受人敬仰,可算光耀了门楣?”
老太君冷冷一笑,“那是自然,他乃三朝元老,立下过汗马功劳,文帝在时很是器重他。”
阮籍白了她一眼,接着说道,“昔日司徒大人自请随军御敌,甘当先锋,勇气可嘉,但天不佑他,阵前与诸葛亮一番舌战,竟命丧军中,想必老太君到今日还耿耿于怀呐。”
闻听此言,老太君顿时面色难堪,愤然起身,怒斥道,“你胆敢这般无礼,拿我夫君之事作笑柄,当年诸葛村夫羞辱了我夫君,害他恨气难消,气绝而亡,这笔账我还未与他算,不想他倒死于五丈原,还是老天有眼,替我除了这个宿敌,而今你又提及此事,若不念在嵇康的薄面上,我早已将你这狂徒轰出府去。”
顷刻间老太君趔趄几步,青菊急忙扶住,小声劝道,“老太君,咱们还是先回屋罢,人参汤已熬好了,依我看,与这浑人是白费口舌,待会儿老爷自会撵他出去的。”
老太君微微点头,由青菊搀扶着,慢慢离开。
这时,王肃也沉下脸来,凝眉不语。阮籍忙上前作揖,赔礼道,“大人,嗣宗方才酒后失言,还请大人莫要放在心上,嗣宗并非故意胡言,只是——”他陡然停住,斜睨王肃,心下平静许多。
原来王肃是个耿直忠厚的人,与其父狡诈不同,素来真诚待人,方才出言冒犯,他倒也没有嗔怪之意,淡淡一笑,“无妨,母亲也有言过之处,但你今日造访,该不是有什么事要说与我听吧?”
阮籍又默默坐回席上,试探着问道,“大人,恕嗣宗斗胆,敢问府上的元姬小姐——”
话音未落,宇文大步流星的走来,笑道,“元姬近来身子康健,无需嗣宗挂怀。”
阮籍微微一怔,半晌无言。
王肃站起身来,沉声道,“没想到你也听闻了我女儿之事,必是宇文告知你的,罢了,你们既是旧识,就好好在此叙叙话。”说着拂袖离去。
沉寂良久,宇文不紧不慢的说道,“我知道你为什么而来,不过恐怕要让你失望了,再过两个月,便是我与元姬的大婚之日,到时你一定要来喝杯喜酒啊。”
阮籍挑眉怒视着他,此时说什么都是无意,来此一遭,终究要见上馨儿一面。
他的默然,让宇文放下心来,嘴角噙着一抹微笑,“来人,送客。”
走至府门,阮籍撞见了青梅,望见她抱着一把古琴,顿时心头一喜,笑问,“你怀里的琴粗劣的很,怎能弹出好曲子?恐怕你家小姐也不会喜欢,回去自然你也讨不得赏?”
青梅哪里懂得辨别琴的好坏,好不容易得来一把古琴,却被阮籍泼了一头凉水,登时没了主意,撇了撇嘴,又上下打量他一番,没好气的指他便问,“你果真懂琴?可莫要哄我,不然有你好看。”
阮籍爽朗一笑,作揖道,“我可以亲手做一把琴送与你家小姐,但是我要先知晓抚琴之人的性情如何。”
青梅听了这话,半信半疑,但又想当时情急之下顶撞陈氏,摔坏了小姐的琴,眼下这人兴许能帮到自己,遂领了他来至西园。
屋门半掩着,青梅疾步走进去,却见馨儿双眸暗淡,面无表情,呆呆倚在软榻上。
还未等青梅开口,阮籍早已抢先一步上前,颤声道,“怎会弄成这样?到底发生了什么?”
馨儿嘴唇翕动,冷漠的一瞥,又垂下头去。
此时,宇文气冲冲走进屋来,勃然大怒,“我警告过你,休要胡来,你竟全然不放在心上,来人,把阮籍给我请出府去。”
阮籍一脸颓然,怪道浩鹰救不出馨儿,有宇文在此,谁又能奈何?除非司马昭,否则都是无用。
庭院内已经被侍卫包围的水泄不通,阮籍苦苦一笑,扬鞭而去。
屋外一片肃杀景象,馨儿微闭双目,忽地扑剌剌一只黑鸟飞进窗来,停留在案边,深褐色的双瞳中不再有昔日的凶煞,反而多了几分恬静,似乎带来了讯息,奈此时的馨儿浑然不解,傻傻发笑。
再说浩鹰正在城郊河畔等着阮籍,见他迟迟不归,心下犯疑,时不时向河里丢去石子,望着激起的层层涟漪,鼻尖一阵酸楚。
猛然间,密林深处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浩鹰机警的手按佩剑,压低步子,靠近林间。正在此时,一阵粗犷的声音传来,“我交给你的事可都办妥了,今夜务必擒得那老贼的狗头,绝不能有什么闪失?”
“大哥尽管放心,我已买通了王肃府上的管家,一切按计划行事,绝对万无一失。”另一个沙哑的声音紧接着说道。
浩鹰闻言,剑眉怒挑,攥紧拳头,欲冲进林中一探究竟。
谁知一冷箭射来,浩鹰跃身躲过,高声喝道,“你等贼人,还不现身,干这勾当枉为人,今日被我撞见,少不得出来受死。”说着拔出飞景剑,闯进林子深处。
原是一高一矮两人,高个子正是前一阵子搭救过浩鹰的祖韦,而一旁瘦小精悍的男子,面色黄暗,手中连个兵器也没有,只是静静的瞅着浩鹰,全无惧色。
浩鹰短暂扫了他一眼,便归剑入鞘,怒问道,“祖兄,不想今日我们又碰面了,方才你们所言,我都听到了,真没想到你竟会干这种营生?”
祖韦冷冷一笑,“我不想与你多费唇舌,你我不过萍水相逢,大可不必刀兵相见,告辞。”说着朝那小个子使了个眼色。
正欲离开,不料浩鹰又拦住其去路,那小个子阴下脸来,掏出一毒针,刚要向浩鹰刺去,怎奈祖韦用力按住其右臂,低声斥道,“我与他无冤无仇,休要伤他性命。”那厮恨得牙根儿痒痒,碍于祖韦的情面,只得收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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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七节
浩鹰看得真真切切,知祖韦无心伤他,暗想定是有些来历的人,面色无波,沉声道,“祖兄究竟从何而来,为何要致王肃全家于死地?”
祖韦从容一笑,“我并非图财的贼寇,只为讨回昔日旧债,我知你是忠义之人,我也绝非背信弃义之人,今日之事与你无关,请莫要再阻拦。”
浩鹰原是个颖悟人,寻思着祖韦定背负着血海深仇,要换成往日,他定不会追问此事,但现今馨儿待在王肃府中,他不希望此事牵连到馨儿,更不愿看到馨儿有任何危险。
正要开口劝阻之际,却望见阮籍拨马而来,一脸阴霾,冷眼睨视着祖韦他们,淡淡说道,“浩鹰,青天白日的跑到林子里作甚,让我一路好找,我看我们还是先回洛阳吧。”
浩鹰略一迟疑,骤然间阵阵马蹄声由远至近,他手扶飞景剑,心下不安。
顷刻间一队铁骑有条不紊的朝这里袭来,为首的正是石苞与沈沛,阮籍这才松了口气,微笑道,“你们来的可真是时候,莫非司马昭有千里眼、顺风耳,什么事都瞒不住他?”
沈沛扫向祖韦,清楚的看见他腰间的龙鳞刀,唇角勾起,一抹诡笑,纵身下马,朝祖韦拱手道,“真是好刀啊,难怪连太尉华歆都为之送命,不知好汉尊姓大名?”
祖韦听了这话,身子一颤,陡然手指前方,高声大喝,“你家主公来也?”
石苞等人转面一望,哪里有半个人的影子,待回过神来,祖韦他们早已消失在林间。
浩鹰抿嘴一笑,沉吟道,“贼人也能这般模样,可惜了……”
簌簌风声,搅乱了沈沛的心神,好不容易寻到那厮,却又让他溜走了,好不气恼。
暮色渐近,青菊只身一人前去后院的药房拿山参,因管家王福偶然间身子不适,故命青菊前去。
然所谓的不适仅为借口,王福回屋自是与东芝私会,二人相好多年,只是碍于东芝乃老太君近身婢女,不好开口讨要罢了。
在药房找了一遍,都不见王福所说的山参,寻思着往里屋来,发现小门虚掩着,从门缝里往里看时,只见灯光半明不灭的,影影绰绰,青菊心里害怕,又不听见屋里有什么动静,便欲转身离开。
正在此时,两个黑影在窗前一闪,青菊吓得浑身哆嗦起来,疾步朝门外跑去,谁知当即被什么东西砸中后脑勺,昏倒过去。
一矮个子黑衣人速速将她拖进里屋,反锁了小门,一阵贼笑,“今儿个撞见小爷,算你倒霉。”
另一个黑衣人低声问,“你说的王福可靠吗?今夜可不能出什么岔子,否则你我都甭想活着走出去。”
矮个子黑衣人使劲儿点头,接着一束微弱的火光闪现,火苗渐渐变大,浓烟弥漫。
“药房失火了,快来人啊!”院内顿时闹哄哄的,一众仆人纷纷赶来,宇文急下令救火。
然那些胆小怕事的丫头们七嘴八舌,混说是宅院有厉鬼,先后亡了两位夫人,多半是惹恼了神灵,故而几番着火,恐怕连小姐的怪疾都是被诅咒所致。
王肃猛然从沉睡中醒来,慌乱披了件袍子,欲开门瞧瞧发生了什么事,哪知陡然一刀横在他的脖颈,矮个子扯下黑纱,嘻笑道,“王大人,许久未见,你的身子依然硬朗。”
另一个黑衣人却是祖韦,他怒嗔道,“王肃,你可识得我?”
王肃冷汗淋淋,颤声道,“壮士,我不曾与你见过面,你们为何无端闯入府邸,欲要取我性命?”
矮个子晃了晃掌中短刀,佯笑道,“老匹夫,还想糊弄我们,大可告诉你,现在没有人会来救你,张廷尉正奋力救火呢,估计无暇顾及到你,况且太尉华歆正在地下等着你,你可不能让他们等急了啊?”
听了这话,王肃心下凉了半截,知自己在劫难逃,抬眸凝视着祖韦,嗔问,“死也要让我死的明白些,你究竟是何人?”
祖韦眼前潮湿一片,斥道,“我父就是昔日符宝郎(掌管皇帝玉玺及虎符的官员),祖弼,王朗与太尉华歆合谋杀害我父,强行夺走玉玺,助曹丕称帝,你等逆臣,死有余辜。”
话音刚落,祖韦举刀便砍。
谁料到浩鹰与沈沛从梁上跳下来,拔剑刺向祖韦,石苞趁机擒住矮个子,将其按在地上。
浩鹰不忍杀他,劝道,“祖兄,还是束手就擒吧,我们不会伤你性命。”
不想祖韦冷冷一笑,怒视王肃,笑骂道,“这样的贼臣,你也出手相救,枉你为忠义之士,我祖某悔不该当初舍命救你,而今报仇无望,哪还有颜面存活于世?”说着他欲横刀自刎,怎奈浩鹰抢步上前,抓住刀柄,忿然道,“你怎可这样轻生,还不快走?”
沈沛哪里肯依,步步逼近祖韦,笑道,“谋害朝廷重臣,岂可这样一走了之,你能骗得了浩鹰,可唬不住我,你这前朝余孽,留下终是祸患,不如现在就结果了你。”说着挥剑便刺。
浩鹰见势,夺步挡在祖韦身前,沈沛陡然一惊,连忙收剑。
石苞稍不注意,矮个子连发暗器,一个鲤鱼翻身,与祖韦飞身离去。
沈沛大怒,当即喝道,“浩鹰,你怎敢故意放走他们,你可知这是主人的命令,来日看你如何交代?”
浩鹰面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