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望湛蓝的天际,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思忖着怎样带馨儿出府,如今以他一人之力,确实难以办到。昔日冒险救出绿珠,全凭馨儿引开宇文的注意。而今馨儿被困,宇文肯定寸步不离守在她身边,加之宇文功力了得,与自己不分伯仲,恐怕是难上加难了。
再说城门已关,任何人都进出不得。城外桥头的河岸两边皆有士兵把守,不远处还埋伏着弓弩手,村民也靠近不得。原来城西也有小门直通河岸,本是村民图个方便,不想倒成了防守要地。浩鹰躲在林间,凝眉望着在河岸两边来回巡逻的官兵,沉思良久,忽然心生一计,转身消失在林中。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一老翁佝偻着身子,推着小车,载着几坛酒,笑呵呵的朝这里推过来。一高个儿官兵疾步拦住他,喝道,“这条路走不得,赶紧去别处罢。”
那老翁赶紧止住步子,打开一坛酒,赔笑道,“官爷,老夫做的是小本生意,这一封城,半天连个客人的影子都摸不到,我特寻了来,送给各位官爷,权当解解渴,若喝的高兴,能赏老朽几个钱就再好不过了。”
浓香的酒气散发出来,不一会儿引来了许多官兵,他们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位瘦矮的官兵转面喊道,“头儿,这里有些水酒,何不过来尝尝?”
顷刻间从远处走来一宽面大耳的官兵首领,声音粗犷且低沉,“也好。”然后把那些弓弩手唤过来,纷纷倒酒,好不畅饮。
老翁一边在旁招呼着,一边堆笑瞅着他们。很快满车的酒都被他们败坏光了,那头领摇晃着身子,指他笑道,“这酒怎么——”话未讲完,霍然倒地,其他官兵也晃晃悠悠的难以支撑,相继昏了过去。
“酒是好酒,可惜你们没福消受。”那老翁冷冷一笑,摘下草帽,扯下假胡须,竟是浩鹰略施小计,在酒里下药迷倒他们。
少时,他换上官兵的衣服,又戴好腰牌,匆匆朝城西小门走去。
陈氏闷声坐在屋里,很是气恼,看见宇文百般护着那丫头,更是寝食难安。暗想他日若那丫头真嫁给了宇文,自己岂能再有好日子过;她若病好了,难保不会寻了机会报复自己。思来想去,都觉得留得那丫头一日终是祸害。
东芝心性狡猾,本是老夫人(王肃之母)的近身丫鬟,因老夫人回了青州,便留下她伺候陈氏。
只见她沉吟半晌,探过身诡秘一笑,“夫人,我看不如趁今夜悄悄结果了她,您那儿不是还有些断肠散吗?”
陈氏略一怔,垂眸思量片刻,唤她走近来,贴耳低语,东芝微微点头,径自退下。
偏巧东芝刚踏出门,便撞见了青梅,她也并不理会,撇了撇嘴,直奔东廊下的厨屋。青梅本就怀疑陈氏暗中毒害小姐,现今又看见东芝鬼鬼祟祟的朝厨房走去,顿时敛容抿唇,悄悄提裙紧跟过去。
却见东芝在厨房里晃了一下,待青梅赶过来,她早已闪身离去。青梅狐疑的来回张望,只有炉上的药罐冒着浓浓烟气,青梅走过去,俯身掀开盖子一瞧,凝眉思忖良久,终觉不放心,便偷偷把汤药倒在后院的墙根处。
待定了定神,青梅又重新回屋煎药,安静的守在一边。
突然,听得西院响声不绝,又夹杂着侍卫吆喝拿贼,青梅慌忙站起身来,提裙快步跑了过去。只见一众仆人都被吓得仓皇而逃,宇文只身站在馨儿屋门口,一声喝令,院内数百名侍卫匆匆涌上来,把浩鹰团团围住,远处还伏着几十名弓弩手,庭院内瞬时笼罩上一层肃杀之气。
浩鹰反手拔剑,平举当胸,冷笑道,“原来你早做好了埋伏,经上次一事,你确实长进不少啊!”
宇文一脸平静,沉声道,“我早布好了天罗地网,就等着你呢,如今还是早些投降的好,我可不想为你收尸。”
浩鹰持剑横扫数名侍卫,又纵身一跃,数把飞刀纷纷刺破他们的咽喉。宇文见势不妙,急令放箭。哪知馨儿夺门而出,跑到院中,看见遍地倒下的侍卫,竟傻笑不止。
宇文心下一惊,陡然飞身抱起馨儿,回到屋内。接着乱箭齐发,浩鹰抵挡不住,右臂中箭,鲜血染红了素白的长袍。
猛然间狂风乍起,卷起了漫天枯叶,一个人影犹如一道惊天长虹,划破了苍茫的天际,一闪身便又消失的无影无踪。宇文再一望,浩鹰早已被救走了。他懊恼之余,只得遣散了众侍卫。
院内一片狼藉,站在远处的青梅仍旧心惊胆战,因为从她出生到现在,还未曾见过这般光景。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二十六节
这时已到黄昏,天空地阔,万籁无声。祖韦带着负伤的浩鹰回到山洞,浩鹰闷声扯下一布条,包裹伤口,心下犹如万箭穿心,痛楚不已。祖韦只是坐在一旁,猛灌水酒,全然不理会浩鹰,脸上似乎还流露出些许不快。
须臾,浩鹰缓缓起身,躬身作揖道,“多谢祖兄出手相救,若他日有用得到在下之处,在下定当竭尽所能,以报答今日之恩。”
祖韦眼睛气得直瞪瞪的,将坛子狠狠摔在地上,斥道,“什么报答不报答,本以为你与我一样,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没想到你竟与官家往来,还为了区区一个毛丫头,以身犯险,若我迟些赶到,恐怕你就活着走不出府了。”说着,他背过身去,抄起龙鳞刀,欲走出山洞。
“祖兄,且慢,恐怕你误会了,我绝不是趋炎附势之徒,至于那位小姐,我只是想救她出火坑,别无他意。”浩鹰疾步走上前去,笃定的凝视着他。
祖韦冷冷哼了一声,抬眸笑道,“你要救她出火海,真是天大的笑话,她是王家大小姐,锦衣玉食,又有张廷尉在旁,何来救人之说,你未免太杞人忧天了?”
浩鹰不愿再作解释,淡淡一笑,施礼告别。祖韦猜出他有事隐瞒,遂高声喝道,“你我也算有缘,奉劝你一句,离王家远些,他们绝非善类,或许有朝一日,他们王氏一族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话音刚落,祖韦已纵身上马,匆匆离去。浩鹰望着他的背影,一阵嗟叹。与其这样毫无头绪,不如速回洛阳告知阮籍他们,打定主意,他便径自返回洛阳。
皎洁的月光透过窗子照进来,一抹银色洒在陈氏的面庞。只见她神色慌张,坐在屋内,静候消息。可已至深夜,仍不见东芝来回,她忍不住在屋里踱着步子。
正在这时,虚掩着的门被人轻轻推开了,却见青梅徐徐走近,也不行礼,只是目光含怒,死死盯着她。
陈氏心下一慌,但仍不改色,冷冷一笑,“老爷回来了,有人给你撑腰了,怎么连我也不放在眼里了?瞧你的模样,难不成是来兴师问罪的?”说着鄙夷的斜了她一眼,转身坐下。
青梅又靠近几步,探过身子,低声道,“夫人,青梅可不敢忘了自己的身份,只是方才碰巧遇到了东芝,瞧她慌里慌张的,竟将一包东西落在地上,我好心替她捡起,欲送还给她,偏偏寻了整个院子,都找不到她的影子,如今我只好亲自交到夫人手里了。”说着垂首佯装从衣袖中取物件。
陈氏闻言,顿时脸色煞白,双手紧握丝帕,不住的颤抖。青梅冷眼瞥向她,徐徐走近,陡然抓住她的胳膊,怒斥道,“你这个歹毒的妇人,还想装糊涂,昔日就是你派去的人刺杀小姐,一计不成,而今又想下毒暗害小姐,若这些全被老爷知晓了,恐怕你也做不了什么夫人了,到那时只怕连命也难保。”
她气狠狠的丢开她的手,转面欲走出屋门。
陈氏情急之下忙拽住她的裙角,哭诉道,“青梅,不是这样的,我哪里会派人杀害元姬,方才那也是误会,八成是东芝那小蹄子昧了良心,与我无关呐,即便真有这一回子事,那也是有惊无险。我对天发誓,绝无半点害元姬之心,昔日我是有对不住你们的地方,往后我一定改。”
青梅哪里肯听,忿然推开她,疾步打开门,陈氏见势不妙,目光闪过一丝寒意,紧咬双唇,从袖中掏出一匕首,暗语道,“休要怪我,这可是你自找的。”陈氏一个箭步直刺她的后背,怎奈一刀影掠过,陈氏应声倒地。
青梅急回过身来,一脸骇然,但见陈氏已然气绝,手中尚握着匕首,双目瞪大,满地鲜血,分外刺眼。青梅不禁后怕的退了几步,捂住嘴巴,夺门而出。
待回到屋内,便听到院中乱糟糟的,只听有人大声喊叫着“救火”。青梅朝窗外望去,却见东院起了火,乌压压围了一众仆人。那里便是陈氏的寝屋,难道是有人故意纵火,那杀害陈氏的究竟是谁?
只见宇文速令侍卫们泼水救火,还好未波及到馨儿那边,但是王肃的书屋却已烧毁,幸而宇文及时赶到,将他救出,否则也险些葬身火海。
王肃还心有余悸,瘫坐在地,仰面叹道,“想我平生从不害人,何人竟要谋害老夫?”
宇文垂首低眉,沉声道,“即便大人不曾与人结怨,也难保夫人没有什么事瞒着你,此事我定会彻查,还请大人宽心。”
王肃若有所思的望着已烧成废墟的东厢房,摇头扼腕痛惜,虽然陈氏算不得贤妻,也绝非大恶之人,现在无故被烧死在房中,也着实可怜。
再说洛阳城中也发生了一桩怪事,太尉府前些日子也失了火,而且火势很大,将近半个府都被烧成灰烬,连太尉华歆也命丧火中。此事也惊动了皇上,毛皇后更是失声痛哭,毕竟那是她的亲舅舅,更是她唯一的靠山。而今华歆亡故,她往后又该靠哪个?今后在宫中的日子岂能太平?
司马昭也为之震惊,堂堂魏国太尉,竟无故丧命,也找不到半点凶手的痕迹,这倒难为了追查此事的诸位大人们。
因为馨儿的离去,司马昭身子一直不见好,故而也上不了朝,这件事自然不由他费心。不过,司马昭却在心里感谢那纵火的凶手,帮他轻易除掉一个绊脚石,估计毛皇后也挺不了多少时日,一切都变得异常顺利。
当贾充对司马昭道明这一切时,却看不到司马昭有丝毫的喜色,反而眉头紧锁,手中攥着那个荷包,数月以来,这个荷包不曾离开过他的手边。
也许馨儿已然超过了那至高无上的权力,他现在竟有一个冲动,若再次找到馨儿,他甘愿抛弃所有,随她离开,就像馨儿昔日所憧憬的那样,寻一处依山傍水的地方,那里没有尔虞我诈的朝野,没有狼烟四起的战场,只有他们两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二十七节
且说叶儿坐在旧时馨儿的梳妆台前,手中拿着些小玩意儿,翻来覆去的摆弄着。这些皆是馨儿平日里最为珍惜之物,像桃木镂空盒子、铁麒麟、柳条编的花篮,叶儿顿时鼻尖一酸,又怕被旁人瞅见,强忍住苦楚,合上眼躺了半晌。
可惜哪里睡得着,只觉得园子里头寂寥了许多,如今侧身歪在榻上,偏听得风声,鸟语声,人走的脚步声,又像远远地孩童们啼哭声,一阵阵聒噪的实难安宁。
叶儿起身走至门前,便要掩上门,谁知有人陡然一笑,“何故白日里掩门,好端端的人也会被闷出病的。”叶儿抬眸一望,原来是石苞与邓艾。
她微微应了一声,转身坐回席上。石苞拿起那只麒麟,垂眸佯笑道,“昔日小姐对这些爱不释手,可惜眼下它们皆失了可心的主人,不如把这些玩意儿收拾到别人瞧不见的地方,也免得被府里其他下人拿了去。”
听了这话,叶儿勉强挤出一丝笑意,随即把它们都放进木匣子里。
邓艾沉吟半晌,倚门叹道,“这些日子,公子派去许多心腹到别处找寻,但都无果,若小姐还活着,多半早已去了很远的地方,既然在洛阳附近的州郡寻不出什么线索,还不如去青州一带找找看?”说着与石苞对视一下。
石苞陡然想起离府的浩鹰,凝眉沉声道,“我听子冉讲,浩鹰去了东郡,不知可有什么消息,眼下公子卧病在床,也无人敢提及此事。”
屋内霎时一片沉寂,叶儿紧抿双唇,垂首扭绞着丝帕,悄悄落下几滴珠泪。邓艾瞥了她一眼,顿觉心疼,欲要上前劝慰,怎奈石苞强拽着他走开。
司马昭正倚着三色靠枕,敛容沉思,只见他清瘦的面庞,失去了本来的光泽,黯然无神的眼眸,直直盯着窗外。
须臾,沈沛、何亮徐徐走至榻前,垂首低眉,听候差遣。
司马昭微微抬眸,淡淡讲道,“如今华歆死得不明不白,恐怕日后还会祸及朝中其他大臣,云翔曾在华歆遇害之前看到一蒙面黑衣人,手持龙鳞刀,那是昔日汉献帝宫内的宝刀,非一般人可佩之,凶手必是旧朝余孽,你等速去追查此人下落,必要时可结果了他。”
沈沛、何亮抱拳领命,相继退下。
这时,张氏(司马昭之母)缓步走近他,身旁的丫鬟端着药碗,小心搁在长案上,站在一边。
“昭儿,身子可好些了?母亲还是那句话,忘了她吧,天下好女子多得是,凭你父亲在朝中的威望,定能给你娶一个比馨儿好上千倍的姑娘。”张氏探过身子,握住他的手,苦苦劝道。
司马昭慢慢合上双目,扭过脸去,不愿答话。张氏又是一声叹息,嘱咐他按时服药后,便由丫鬟搀扶着出去了。
日暮时分,司马昭披上长袍,走出屋门,独自倚着栏杆,望着远处被秋风吹得摇晃的秋千,心口又是一阵剧烈的疼痛。
这时,一小厮前来禀告说嵇康求见,司马昭沉默不言。小厮顿时犯了愣,不知是请,还是不请,驻足良久,嵇康已然走了过来。
他衣袂飘飘,神采如旧,不减半分锐气,几步上前,脱口笑道,“你也有今日,万万都没有想到馨儿会弃你而去,或许是你太过自信,从一开始你就不该和她在一起,除了带给她伤害,你还能为她做什么?”
枯叶落了满地,随风肆意飘动。司马昭艰难站起身,欲走回屋去,顷刻间嵇康仰面大笑,笑声那样刺骨,仿佛能响彻天际。
司马昭一脸凛然,回首直视着他,“嵇康,你如今官拜中散大夫,该有许多朝务要忙,何故在我府上生事?至于馨儿,她是生是亡,都与你无关,难道你想让长乐亭主知晓此事?”说着冷冷一笑,转面回屋。
嵇康登时沉下脸来,忿然离去。
殊不知司马师远远站在游廊间,看见方才一幕,心下一沉,疾步回屋。
碧芸见他脸色不悦,遂俯身问道,“想必叔叔还是那般模样,只怕人是去了,心还在那里。若想除去病根,不妨让母亲出面,昨儿个我已与母亲商量过了,钟太傅有一远房外甥女,姓戴,名霜雪,蕙质兰心,偏巧母亲瞧着喜欢得很,明日还要请她来咱们府上一叙呢,何不趁这个机会,让叔叔宽宽心?”
司马师微微点头,但转念一想,又怕司马昭看不上霜雪,若弄巧成拙,岂不伤了两家的和气,还须谨慎些的好。
次日,霜雪与几位随从登门拜访。只见她像行云出岫,冉冉而来,眉弯两月,微施粉泽,发间斜插珠翠玉钗,一副娉婷秀雅之态。
张氏见到她欢喜得很,殷勤让座,霜雪含笑施礼,垂眸不语。
少时,司马师与司马昭缓步走来,张氏忙笑道,“昭儿,快来见过霜雪,你们还不曾见过面呢?”
司马昭冷冷瞥了她一眼,心不在焉的作了一揖。霜雪见他并无兴致,更无半点喜色,遂走近他,轻启朱唇,“人皆说司马家二公子通古博今,胆识过人,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礼数虽在,但无半分诚意,既不情不愿,又何须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