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昭广袖大挥,自行离开。
曹髦双拳攥起,良久又松开,唇畔泛起涩笑。
入狱,是吕安从未料想到的局面。
天牢,既为关押皇亲国戚的“上牢”,当然不会暗无天日,且亦无重枷大拷加身,虽不能违心称其舒适,但比及幽静,自己想来已然享受了。
“吕安,你这是何苦呢?”盘锁响,牢门开,痛惜声盈耳。
一方土炕的干草上,抱膝俯首的吕安仰眸,“沈颖,这个地方,岂是你能来的?”
“我不能来,你便来得么?”沈颖惋慨摇首,“我已经听石苞说了,雨筝自尽,她至死都不愿让你惹上这场风波,为何你仍把自己卷入,这又何苦?”
“终是我辜负了她,她离开人世,留我一人又有什么意思?”吕安流下一行泪。
沈颖涩声,“吕安,司马昭并非想要你的性命,只要你将此事全推到嵇康身上,你就——”
“好了,不必再讲,你的意思,我都明白。”吕安涩然一笑,“若我真得以陷害挚友来换取偷生的机会,我想泉下的雨筝也会看不起我。”
沈颖一震。
“你能来看望吕安,就算不枉你与雨筝姐妹一场,为此,吕安有一言相告:天下事愈急则愈远,愈迎则愈拒。”言讫,吕安将头埋回臂间。
晌久之后,随一声叹息绵延,牢门又开,盘锁再响,足单渐行渐远。
午夜,吕安合着眼,听着雨声淅沥,竟模模糊糊的好像到了翠烟阁,突见雨筝一身缟素,掀着帘迎出来。
吕安惊道:“雨筝,你怎的穿着孝?”
雨筝泪盈盈道:“夫君,你不是早已知晓了么?我的亲生父母死了,我替他们上孝!”
正在说话,忽见沈菀闪入。
吕安便说道:“沈姑娘,略站站,我有事要问你。”
沈菀吟吟的笑道:“痴公子,雨筝妹妹在离恨天苦苦煎熬,皆是因放你不下,而今你与她尘缘已了,情亦断,你也该恢复元身!”
吕安定神一看,原来不是沈菀,眼前的人却是馨儿,手里拿个大镜,说道:“你瞧!”
吕安将唤雨筝同瞧,雨筝却不见了,只见镜里有个雨筝,一身羽衣,笑嘻嘻的不说话,却没有自己的影子。
正在惊讶,忽一阵风过,尘沙眯目,耳中只闻得呼呼的响,又像是波涛滚滚的声,心上觉得突突的乱跳。
一会,悄然开眼一看,只见白茫茫一片大海,自己立在一个山上,四顾无人,十分害怕,沿着径路走来,见一峰插天,苍翠欲滴,上面有古篆三字,一字方围有一丈多大,却不认得是何字,暗想:我今日也有认不得的字了。
转过山坳,海也不见了,瞥见雨筝同两个丽人,俱是一身羽衣,立在前头,一个丽人,好像沈菀。
吕安欢喜,迎上前来,说道:“怎么你两个却跑到这里来?”再一审现,那里有三个人?却有一巨大的古筝挡住去路。
吕安正欲碰触那古筝,却惊奇的发现有一根弦断了下来。
“童儿,竟敢私自离宫,又拨断玄音宫的宝筝,还不快随为师回去受罚?”却见一道祥光乍现,一位白发尊者急叱道。
吕安大惊,正要疾走,却被一股强劲的大风卷入广袖之中。
再睁眼一看,才知是个梦。
“先生,奴才们给您送饭来了。”
“有劳。”
三名牢役进来,一个自三层食盒内布筷端馔,一个将厚垫垫上桌案木凳,一个则抱了被褥铺在土炕干草之上。
吕安冷眼观之,又见三人自门外端了炭炉、手炉、脚炉、熏香炉。。。。。。
吕安失笑,“这是天牢对待囚犯的规格?莫不是死刑之前的最后礼遇?”
“这是我家公子的特别交代,我想先生心里应该很明白。”有人低低道。
“不必!”吕安矮身,从这厮的低低帽檐瞅去,“云翔,替我回禀你家公子,我吕安只求问心无愧!”
倏然踢起一碗,撞上牢门,砰地一声,碗碎,而其中一碎片吕安伸臂夺过,直插入咽喉。
泪落,血流,全在一瞬间,吕安如此决绝,令云翔为之一震,还有一丝哀伤。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百三十三节
事之演变,往往出人控制,而此事之变,更是变生肘腋。
刑部,衙门官差前往地牢提审人犯时,打开重重牢门,几声呼喝,蜷缩墙角以重枷固铐的人毫无反应。
官差恼怒之下,抬腿踹出,当下一声惨嚎,踢者抱足蹿跳,几个人立时掀了墙角“案犯”,随即皆变颜色,人犯嵇康不翼而飞,替而代之的,是一截披了囚衫,套了木枷的铁板!
无声无息,重犯嵇康失了踪迹,而另一囚犯吕安却已在狱中自尽身亡。
此事,当然使得司马昭震怒,刑部,洛阳郡守,狱守失职人等,皆遭惩办。司马昭又命禁卫军将嵇康府邸重重包围,若非子冉、山涛力证,力求,力保,嵇康府上下难免囹圄之灾。
长乐亭主曹苏菱与襁褓中的婴儿如惊弓之鸟,泣不能泣,亦不能言,浑如已登断头台的死囚。
翌日,郊外深山,精通“地行术”的阿四,将重伤累累的嵇康交到祖韦臂中,又经密途潜行嵇康府内,欲再救出亭主与孩子。
而祖韦将嵇康背至一隐秘山洞里,又喂他服下止血药,替他运功疗伤。
数个时辰过后,嵇康睁目,陡然间心头一阵酸楚:自恃才智过人,清傲偏执,却从未如此刻这般落魄寂寥,他天生广交好友,嗜酒吟诗,过去数日被囚于地牢,孤身一人那是当然之理,此刻身得自由,却仍是孤伶伶的,对面救他性命的人,他甚至不识其名姓,素不相识的人为何冒死救他?而苏菱现今如何,他们出世不久的孩子又怎么样了?想到此处,眼眶竟自湿了。
祖韦见到他脸上酸楚的神色,说道:“你不必担忧,阿四已去救你的夫人和孩子,想来不久你们一家人便可团聚了。”
嵇康听了,心怀感激,叩首在地,“谢恩人,嵇康永生不会忘记您的大恩,来生定当衔草相报。”说罢,重重叩下三个响头。
“嵇康。。。。。。你。。。。。。”祖韦看着那如雪洁净的人额上印下的尘血,心头酸甜悲喜竟全都有。
这个人本是目下无尘,如雪般傲洁,世人何曾见他如此屈膝言谢。可此刻,为着妻,为爱子,他却未有丝毫犹疑。。。。。。
这世间唯有真情才能感化人的冰山一角。
祖韦定定的看着地上的嵇康,那一刻,素来淡然的心竟是酸涩一片,却解不清为何,依稀间,似极久以前也曾如此心酸苦郁。
“祖韦一介武夫,岂能受如此大礼?”祖韦叹一口气,伸手扶起地上的嵇康,“你凭白受冤,我自是看不过去的,想你满腔抱负,却遭奸臣荼害,与当年我的父亲有着同样的境遇。。。。。。”
嵇康闻言,不由有些讶异的看向他,当瞥见他腰间的龙鳞刀,寒眸更寒,“你就是杀害太尉华歆的凶手,朝廷通缉的要犯?”
祖韦仰面大笑,良久才目光凛凛的望住嵇康,“华歆乃吾杀父仇人,但凡血气男儿,焉有不替父报仇之理?”
嵇康暗暗叹息一声,垂眸,眸中已是一片冷静沉着,“祖兄仗义相救,颇有侠气,嵇康惭愧,朝中是非不分,黑白颠倒,恐怕早已失了民心,奈吾实属无能之辈,连妻儿尚且不保,满腹经纶,又有何用?”
祖韦又朗声大笑,“哈哈哈。。。。。。你们这些文绉绉的儒生,总是喜欢悲天悯人,却不知世间的险恶,人心的善变,反不如我等莽夫,喝酒吃肉,哪里顾得许多?”说罢仰脖灌了些酒,又把酒坛扔给嵇康。
嵇康涩笑,仰面饮尽,随之将酒坛抛至洞外,眸显迷茫。
阿四避开重重包围,跳入苏菱被困的厅房,只不过,当携她们母子脱身出得后门,与门外恰至的人马两厢遭遇时,便不似轻松了。
“云翔,许久不见,你风采依旧啊?小弟我的日子可比不得哥哥潇洒!”阿四见他,戒心顿生,之前几次与他交手,都讨不得任何便宜,现如今冤家路窄,只得套近乎,再寻机会溜走。
“阿四,你这声‘哥哥’委实抬举在下了,在下可不敢当啊!”
“既然如此,”阿四寒声,“你也算皇族,为何尽干些泯尽天良的勾当?嵇康已无辜入狱,而吕安已自尽身亡,难道连他的夫人和孩子也不放过?我劝你,坏事不要做尽,否则你的下场会同吕巽那个狗贼一样,被人剖心去肺,尸首横于山野!”
云翔挑眉,“阿四,把亭主和孩子留下,我放你一条生路!”
“还真是仁慈啊!”阿四嘻唇一笑,“云翔,你这是助纣为虐,连浩鹰都醒悟了,离开了他,怎么你这呆子还死忠于他?”
云翔眉际倏收。
阿四耸肩,“司马昭乃不仁不义之人,听说他的夫人心灰意冷已搬至凤凰山,可见司马昭他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是不是他还要再纳七八个小妾。。。。。。”
“阿四,你可以停止了。”玄衣魅影仿由天而降。
司马昭目寒如刃,待明确领会了对方的不可退让后,如鹰眼神又攫取向他身后的母子二人。
苏菱面色苍白,怀中婴儿却安静的睡着,没有粗劣骂声,没有恶劣眉目?
司马昭不无意外,但这张雪颜背后的有恃无恐,亦使他胸臆火起。
“为了她们母子,值得么?”
“那你费尽心机陷害嵇康,值得么?”阿四冷笑。
司马昭对两人打哑谜似的言来语往深感不耐,“我已放过你们一次,这一次可没有如此幸运!”
阿四哄然大笑,“司马昭,你对什么人手软过?连你的夫人都厌恶了你,你也算可悲至极,我想在你们司马家篡权夺位后,你就真的是孤家寡人了,你的亲人会一一离你而去!”
司马昭目射狠芒,“你确定你一定要顽抗?”
阿四以为他诘求自己,笑道:“确定极了,你不必对我手下留情!”
“我问的不是你!”司马昭目锁动人雪颜,“你当真顽抗?”
苏菱黛眉轻掀,“我想不出束手就擒的理由。”
“或许你该为你的儿子多想想,你这个做母亲的忍心看着自己的儿子去死吗?”
“。。。。。。我相信我的儿子福大命大,不会那么容易就死的!”
眉间一恨,“他的父亲会死,他亦会死。”
黛眉微挑,“你何时成了主人生死的十殿阎罗?”
“我要他死,他便活不成!”陡然身起,扑取她怀中婴儿。
阿四一直凝神慎防云翔会突袭,但却未料,司马昭会亲自动手。
苏菱一怔,怀中婴儿已被人夺去,她猝然失声大喊,“司马昭,休要伤害我的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百三十四节
“长乐亭主?”司马昭冷笑陡转阴戾,“儿子,还是丈夫,你只能选一个?”
阿四叱喝,“卑鄙小人!”
随他声落,数只飞镖已齐刷刷射向司马昭。
倏尔白虹剑横扫半空,暗器尽数落地。
阿四一栗,身形一跃,欲要携苏菱逃之夭夭,不料一张泪涕交流的惨白小脸变得狰狞起来,狠狠甩开他的手,低语:“你想我怎么做?”
“亲自去衙门供述你夫君的罪行!”司马昭胜利者的角色已臻轻熟,悠然笑道:“我希望天下人俱认为嵇康是罪有应得,那么送他上断头台,才顺理成章。”
苏菱摇头,“不。。。。。。我怎么能。。。。。。”
司马昭覆睫垂眸,修长指节轻抚怀中婴儿,沉吟道:“小东西,你娘狠不下心,你可不要怨我哦?”
苏菱闭眸落泪,颤语:“好,我答应你。”
司马昭微哂,“亭主果然是个明理之人!”又扫向阿四,“云翔,杀了他!”掀足。。。。。。
见他抱走孩子渐远,苏菱剧骇剧惧,尖厉哭嚎,“。。。。。。孩子。。。。。。我的孩子。。。。。。还给我。。。。。。求你把孩子还给我!”
云翔侧身,眸眯如刀,淡淡道:“还不快走,难不成真想做我的剑下之鬼?”
阿四一怔,回眸轻叹,掠身起跃,霎时消失无影。
深山中,阿四悄无声息的在树林里穿梭,若一抹淡淡的白烟,瞬间掠过,快得让人来不及看个清楚,便已失去踪迹。
忽然一个极低的喘息声响起,仿佛是野兽受伤的低喘,阿四猛然停下脚步,侧耳细听,却再无听到。
夜晚的树林中更是一片黑暗,树缝偶尔透进一丝浅浅的星光,风拂过时,树叶发出“沙沙”声响,除此外一片阴暗寂静。
阿四站定,静静等候,终于,又一声极低的吸气声传来,他迅速往发声处飞去,一道刀光闪烁,直向他劈来,他早有防备,飞镖掷出,瞬间便击落了刀,然后他鼻端闻到一股血腥味。
“大哥?!”阿四低低的唤道,袖中暗器缩回去。
“阿四?”沙哑的声音响起,刀光收敛。
借着淡淡的星光,凭着习武人稍强的目力,阿四看到祖韦正半跪于地,他赶忙蹲下身来,只见祖韦脸上冒着豆大的汗珠,一张脸苍白如纸,唇已是一片乌青。
“又是司马昭!”阿四低低叹一句,然后赶忙从怀中掏出药来,喂他吃下两颗赤色药丸,又伸手至他肋下,触手只觉湿濡濡的,不看也知,定是一手的黑血,心头一颤,“若要杀掉大哥,云翔方才又为何故意放我?”
当他扶起祖韦,朝山洞走去时,一片雪亮的刀光向他们罩来,两人同时往后掠去,堪堪避过,然后一股长绳甩出,一个青锋砍去,迎向那群从空而降的黑衣人。
黑衣人全是一等一的高手,不比白日遇着的那些良莠不齐的御林军,这一群人有十人,其中四人迎向阿四,而另六人则缠向祖韦,手中皆是断魂刀,刀法精湛,攻守有度,可看出皆是出自一门,平日练习有加,彼此间配合的十分默契。
阿四对付四人毫不见吃力,依然有守有攻,但祖韦则险象环生,这些黑衣人的武功若单打独斗绝非他对手,但相差也不太远,此时六人联手合击,他便分外吃力,况且他本已身负重伤,精神方面已大打折扣,因此不到片刻,身上又添两道伤口。
阿四瞥见,眉头紧皱,当下不由使出全力,但见那长绳翻飞,时若利剑锐利不可挡,时若大刀横扫千军。。。。。。紧风密雨一般袭向六人。
那六人的攻势马上被打乱,只有防守的份儿。
忽然一白影掠过,双鞭带疾风,直劈向阿四,阿四只觉双手发颤,一时间再难发力。
而那十人却又都缓过气来,齐向他们围笼而来,阿四一把抓起祖韦右手,便拖着他往后飞快的逃去,此时他们两人一个受重伤,一个内力尽损,已无法再与那十人相拼,而那擎双鞭的男子,更难招架得住!
阿四拖着祖韦飞奔,一开始,祖韦还能跟上他,但慢慢地,他只觉得全身的力道都似在慢慢被抽走,身体越来越虚弱,一颗头越来越重,胸口只觉被什么堵住了,呼吸困难,步法便慢慢缓下来。
而阿四内力,体力早已透支,再加上这剧烈的奔跑,不一会儿便精疲力尽,一个踉跄,两人一齐摔倒于地。
“阿四,你自己走吧。”祖韦微弱的声音响起,眼睛已有些模糊,此时竟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了,不由嘲笑起自己,素日谈笑杀人,如今竟也有今天这束手待毙之时?
“大哥,他们是些什么人,为何要杀你?”阿四皱眉问道。
“阿四,”祖韦轻声唤道,然后又涩笑,“你不须管我,我已把重要的东西交与嵇康,你速回山洞寻他,设法带他逃离魏国。”
阿四抱住他,摇首低语:“大哥,我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