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面色平静,直视他,“是么?天子虽在,形同傀儡,司马昭掌握一切军权,朝中事务均需向他禀告,他又与天子何异?杜预,你又忠于哪个人?”
杜预盯着他,抿唇不语,目光纠杂。
凤凰山,待马车停下,那车驾上的车帏掀开,一人头戴罩离,撩起的轻纱下,面容秀丽。
“钟夫人。”红玉浅笑。
桐雨没有说话,片刻,却看向聚芳园,双目深沉。
走进园中,空无一人,唯余落叶簌簌落地。
殿门虚掩,桐雨轻轻推开,只见一女子素衣盘坐于蒲团之上,手捻佛珠,默默诵念。
桐雨眉间带着掩不住的忧色,道:“馨儿,你这般苦着自己,却是为何?”
馨儿微微抬眼,视线却忽而落在门外萧索的木叶。
殿中静得落针可闻,铜漏的滴水声一下一下,似带着哀凉,落在每个人的心头。
好一会,馨儿深吸口气,缓缓道:“看来姐姐身子大好了,红玉,看茶。”
桐雨眉稍蹙,“人心为何不易把握?”
“人心易变,”馨儿苦笑:“易得,却也最难得;易失,却也最难失。”
她再次感叹,“。。。。。。霜雪走了,我想她找到了那个可托付终生的人,我为她高兴。。。。。。可是我倾尽所有去爱着的男人,他却离我越来越远,我已经不懂他的心了。。。。。。”
馨儿默然,定定看她半晌,一字一句缓缓道:“若抓不住,就放手吧。”
桐雨怆然一笑,“是了,覆水难收,你,我,任谁也逃不开这个‘情’字。。。。。。”她转身,倏而又开口,“馨儿,他曾爱过你,也许世上的男子都一样,永远在追逐那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权力对人而言,真是一种毒药,一旦沾染,就再也救不回来了。。。。。。”
起风了,馨儿眼前一切都变得模糊,这才惊觉眼中已有了泪。
红玉托了玉盘步入殿中,见钟夫人早已离开,便自捡了玉杯,端至案前,轻唤:“小姐。”
馨儿喃喃道:“竹影她们现如今可还在府中?”
长睫飞眨,美眸遂瞟出不屑眼白,“。。。。。。她们四姐妹见小姐搬离了司马府,也不跟来伺候,反而待在府中乐得清闲,看来小姐是白疼她们了。”
红玉佯装埋怨,心里却是一叹,“她们潜伏在司马府,心怀阴谋,司马昭早已假手除去她们,可惜她们正值妙龄。”
“宜春亭赏宴,雨筝可有一同去?”馨儿无端想起了她,因前几日叶儿过来顺口提起雨筝身子不适,眼下倒有些惦记。
红玉茫然摇头,“不曾见过。”
馨儿皱眉,“听说她身子不好,你替我把那盒野人参送到她府上。”
太阳西下,吕府的墙外,一阵清寒。
红玉上前向府门外侍卫禀明来历,一侍从颔首浅笑,“我家二少爷去寻阮籍下棋了,还未回来。”
“那二少夫人呢?”红玉挑眉。
侍从们脸色一变,斥道:“二少夫人不在府中,你去别处吧!”
红玉冷哼一声,细眸闪过戾色,暗语:“想那司马府也拦我不住,何况一个小小的吕宅?”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百二十八节
红玉悄悄走至吕府后院墙外,身形一跃,已进入吕宅后花园。
顺着血色野蔷薇,飘然的走近了正房。黑暗的尽头,映着依稀的烛光,居然有一幅柔曼的红纱在风中飘舞,莫名的有一种烟花场所的味道。。。。。。
雨筝又在哪里?红玉被什么卡住喉咙,空气中弥漫了一种甜腻香气,像极是春光尽处茉莉谢后的余香。
红玉茫然了,这是什么?
在靡丽的气味重,起了一声尖叫,似是欢畅淋漓,又似无法排解。紧跟着,柔如春水的呻吟,断断续续的泻往,连香气都受了潮,红纱已经飘到了她的鼻尖。
一只白玉琼花簪子顺着女人如瀑的乌发滑落,男人转过脸,是吕巽,吕安的兄长!怎么能是他?徐雨筝?
红玉捂住自己颤抖的嘴唇,纵身飞至墙外,踉跄扶住街头老树,哑声而笑。
聚芳园,青鸾殿中,层层纱幔之后,馨儿正伏在案抄写经卷。
忽寒风刮过,烛台渐灭,她忙以手挡住,轻叹,“红玉怎么还不回来?”
“小姐!”
这时,红玉拂开纱帐,走近桌案,收敛起所有的阴晦情绪,轻声低唤着。
馨儿咳嗽一声,搁下笔,右手抚额,喃喃道:“你去了吕府,可见到雨筝,她身子无大碍吧?”
红玉却不答,一双眼睛炯炯的盯住馨儿,里面闪着精明的光芒,“小姐,那徐雨筝往日可曾是个风尘女子?小姐怎会与她熟识?”
“为何这么问?”馨儿将经书掩上,然后抬首看着她,淡淡一笑道:“她曾与沈菀在翠烟阁待过二三年,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雨筝温婉贤淑,不输一般闺阁千金,更善于书法,吕安也对她欣赏有加——”
“小姐,她毕竟是个烟花女子,以后还是少些来往的好。”红玉皱眉截住,想起在吕府目睹到的那一幕,心头不由一黯。
“你不了解她。”馨儿微笑,然后起身走近她,近到可看清彼此眼睛的最深处,抬手抚了抚她鬓发,“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难道小姐就了解她?”红玉反问,眼神让人捉摸不透。
馨儿一怔,微垂眼睑,“她是个可怜的人,我只想尽力让她摆脱苦海,不要像沈菀那样。。。。。。”
“小姐,她那样的女子,谁也帮不了她,我希望你再也不要过问她的事。”红玉声音低而冷肃,移步走向殿外,走至门口时却又脚下一顿,回头看一眼她,心头微微一叹,“那些不干净的事,但愿你永远也不知道。”
馨儿披上那袭雪缎斗篷,在夜色中,美得有几分孤艳,倚栏而立,翘首望着凤凰山下,淡淡迷雾,遮住了它本来的面目,却增添了些许哀伤!
夜二更时候,雨筝倚枕写一付自挽的联,是:一棺附身,万事都已;人生到此,天道难论。
泪浸湿了衣衫,断了的玉簪搁在联上,疲倦的阖上双目。
倏而清醒,瞥见灯光一闪,有个侍女眉目十分媚丽,却另有一段飒爽的神气,含笑招手,雨筝起身,那侍女早掀了帘子出去。
雨筝不知不觉跟着走,只隔一步,却赶不上,再看走的地方,是个甬道,却不是狱神庙的路,脚下全是青花石磨光的石板,两边是白玉栏杆,围护着无数瑶花琪草,那侍女早不见了。
远远望去,只见上面数十级石阶,阶上朱红三道的门,黄金兽环,沿阶排列那些仪从,一对对旌旗幡盖,刀鞘弓衣;还有那金盔金甲的神将,手执兵器,分班站在中门两边。
雨筝想道:“这是什么地方呢?”正在踌躇,不敢前进。
忽见西边的门拥出许多侍女,宫妆艳服,手中有捧冠带的,有捧袍笏的,迎将出来。
一个空手的,生得荷粉露垂,杏花烟润,向前跪下道:“请宫主更衣。”便引雨筝进了中门。
东西两班人等瞧见雨筝,都叩起头来。
雨筝从屏门走上殿来,见殿上立一更衣镜,有七尺多高,镜中有个人影,衣服纹络似筝弦,鬟间佩戴金筝,眉间一华钿,风采奕奕。
这时,从镜中走出一个神人来,向雨筝道:“宫主来了。”把手一拱,足下便冉冉生云,上天而去。
侍女伺候更衣已毕,扶在正面几上坐下。
雨筝正要说话,忽见屏门洞开,门外停两座七香宝辇,又有许多宫妆侍女,有执佛的,有执扇的,有捧如意的,有捧书册的,簇拥着两位珠缨蔽面的女神下车。
雨筝从殿上望将下来,半晌,转扑簌簌的掉下许多泪来,一个正是沈菀,一个正是黛娆。
沈菀近前施礼,“瑞昱仙子特教我等在此迎接玄女宝筝。”
雨筝向沈菀恸道:“菀姐姐,我无辜受辱,教我何以为人?”
黛娆咽着道:“天数难逃。”
沈菀抹泪道:“你今到此,尘缘已断,平破往复,世事自有回环,何必重生魔障?我且告诉你,这地方系玄音宫,你原是此间宫主,只因上次瑶池花宴之上,筝音陡然乱了章法,玉帝震怒,令广寒宫吴刚斧砍九天宝筝,瑞昱仙子怜你苦修千年道行,求玉帝宽恕你的罪过,这才将你谪降人世,亲历了恨泪愁冤的苦,如今你已复位了。”说到此,便将牙笏向雨筝心前轻轻一拍,道:“怎的尘梦还不醒哩?”
雨筝咳嗽一声,呕了一口鲜血,却是南柯一梦。
吕安闻声,急跑进来,见桌上的灯黯黯一闪,帐外模模糊糊有个人影,像是红衣女子,一闪即不见了。
吕安一怔,急掀开帐,见雨筝面如土色,惶然低问:“怎么病又重了些?我这就去请大夫!”
雨筝忙拉住他,一丝半气的说道:“我没事,只觉嘴里苦苦的,你去厨房里弄些冰糖水来。”
吕安点点头,转身出屋。
梁上挂着一尺白绫,风丝丝缕缕地挤入,那白绫便有了类似飞翔的美感,她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始终在考虑,她为什么要选择死亡?难道这仅仅是为了让自己的夫君摆脱道义的谴责以及情感的负担?
雨停的时候,她找到了答案。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百二十九节
她意识到,其实对死亡的渴望,一直是她的一种向往,她太了解这个世界的规律,因此它在她眼里完全丧失了美感!
雨筝怀抱着出生时的激情步入另外一个世界,她凭直觉感到那是一个更优美的所在。。。。。。她的死亡像她初嫁入吕府那一夜时又演绎了一幕撕心裂肺的场景,纯洁的她宛如出生的婴儿笑着去迎接。。。。。。
雨筝的脸伸进绳套儿,那上面没有绝望,却写满了豁达。
烛影里,楼中白纱帘飘荡起,阴沉沉的天幕下,远远的闻得箫筝之声,吕安手端汤碗驻足,槐叶簌簌有声,他心如坠深渊,泪无声落下,猝然大喊,“雨筝。。。。。。雨筝。。。。。。”
朝日又升了,吕府上下却依如夜般沉郁。
“少爷,少夫人该入殓了。。。。。。”侍从低语。
吕安站在窗前,许久,窗外碧空如洗絮云飘游。
榻上平躺着的女子依旧明艳动人,倒像睡熟了一般。
吕安转身,看她良久后,似有些漫不经心的道:“大哥这些日子可有来过?”
仆婢身子一震,却未回话。
吕安也不急,静静的等待。
终于,一红衣丫鬟跪在地上,泣道:“少夫人不让我们对您说。。。。。。其实大少爷这些日子趁您不在府里的时候,便来找少夫人。。。。。。”
“那大哥来寻少夫人做什么?”吕安目光怅怅的望住她。
那丫鬟只顾掩面恸哭,再说不出话来。
吕安面向窗外的脸上那一层漠然终现裂纹,刻骨烙心的痛一丝一缕的慢慢浮印。
良久后,他才开口:“你们好生把少夫人安葬了吧。”然后拿起桌上的长剑,匆匆离去。
饕香楼上,一帮纨绔公子们正左拥一个艳姬,右拥一个舞女,喝得醉意醺醺了,还在高一声低一句地唱曲调笑,却不妨吕安带着侍从突然闯了进来。
在这里陪坐的人,大都是吕巽的那些狐朋狗友,而他们对吕巽的弟弟,对这位一本正经的儒生,一向是敬而远之,此刻见吕安怒气冲冲地走上楼来,正喝得不喝了,正吃的不吃了,一个个惊得变貌失色,一齐站起身来,歪歪斜斜地拱手笑问:“今儿哪阵风把吕大才子吹来了?快坐,与我们痛饮几杯!”
吕安根本不理睬他们,指着吕巽嗔问:“家里出了事,哥哥还有心思在这儿醉酒?”当即“咔嚓”一声巨响,桌子已被掀倒。
众人见吕安来势不善,也不敢多言,只得灰溜溜地走了出去。
“吕安,我是你的兄长,你不要太放肆了!”黑眸内,暗火渐燃。
“兄长?”吕安凤眸火起,抑着怒音,“你还知道自己是长兄,可你为何欺辱弟媳?”
吕巽悠然道:“她本就是翠烟阁的姑娘,人尽可夫,难道她当上了吕家的少夫人,还不满足?怎么也敢说起我的坏话来了?”
“闭嘴!”吕安怒吼扬出,倏尔执剑横住他的脖子,怒火冲天而起,“她已经死了,你对她做了什么?”
吕巽身颤,断断续续道:“我的好弟弟。。。。。。有话我们慢慢讲,我们可是亲兄弟。。。。。。你听我说。。。。。。”
血红之色遽充上黑瞳,吕安擎剑逼紧,“你害死了她,我绝不能容你!”闭上了眸,欲要一剑结果了他。
忽听一声高喝,“吕安,不可杀他!”
楼上已经闹得一团糟了,吕巽已被吓得冷汗涔涔,几个歌女跪在地上向吕安求情,吕安转面一望,见嵇康闯了进来,便大喊一声:“叔夜来得正好,待我砍了这畜生的狗头,你便随我一起去到雨筝的坟前,咱们不醉不归!”
“断不可杀他!”嵇康颔首,迫切声道:“吕巽,他是你的长兄。。。。。。”
“他不是,他也不配!”吕安咬牙道。
“吕安——”黑瞳霍然近,其内暗焰烈烈,“你若杀了朝廷命官,可就要吃上官司了,司马昭岂会轻易饶你?”
吕安缓缓摇首,“雨筝受辱自尽,他必须死,否则我与那些寻花问柳的薄情郎有何异?雨筝的仇,我不得不报!”他落下两行泪,周身漫出残戾气息,薄唇勾出无情弧度,酷寒成语,字字吐出,“若因此入狱,我也无悔!”
刹那手腕一抖,剑尖直刺吕巽咽喉,倏尔一股强大的力道压在剑柄。
他定睛一震,却见嵇康左手握住剑尖,血一滴一滴落在吕巽惨白的脸上。
“为什么?为什么连你也与我作对?”吕安心口猛地被撕裂开来,眸内潮湿一片。
嵇康望着他,满心萧索,只觉悲凉,“吕安,我知道你的恨,可我怕它将你推上刀口,即便此刻杀了他,也换不回雨筝的性命!我想雨筝临去前也是为了保全吕家的名声,才对你隐瞒。。。。。。”
吕安恍惚笑了笑,长剑落地,颓然垂首,直勾勾盯着在他脚下的吕巽,泪又湿瞳来,狠狠咬着唇,再无话,甩袖离去。
“多谢你,否则我当真要死在那傻小子的手中!”吕巽一把抓住嵇康的胳膊,所有的寒意便不驱而散,一颗上下跳跃不停的心也归于原地。
嵇康凤目愠恨,立时拎起他的衣襟,死死盯住他,“虽然今日不杀你,但我警告你,收敛你的野心!不管这种野心是争夺财富,还是掠取美色,你是什么人,只配拥有什么东西!如果有一天,让我再一次发现你有非分之想,你就会真正死在我的剑下!”嵇康转身,匆匆下楼。
吕巽望着嵇康的背影,冷笑道:“早晚让你们都死在我手里,我会记着这笔账!”
“吕安没有杀死他?”书房内,司马昭伏案看着云翔。
“没有,”云翔答道,停了停,看向司马昭,“听说嵇康劝住了吕安,看来他已回到洛阳,公子可要见他?”
“不必,”司马昭微笑摇头,“我还担心嵇康不会插手吕家的这档子事,如今正合我意,你不是总怨我留着吕巽这个祸害,马上她就可以帮我一个大忙。”说罢,他看看沈沛,“你去跟着嵇康、吕安他们,若有什么动静,速来禀报。”沈沛应声,退了出去。
“公子这是作甚?”云翔按耐不住,不解的问:“是吕巽做得败坏门风的事,应叫衙役拘了他,怎么反去跟踪嵇康他们?”
“迂腐!”司马昭看他一眼,含笑道:“吕巽的性命早就捏在我手中,如今我不过借他做诱饵,彻底铲除嵇康他们,不然留着吕巽至今日何用?”
云翔了然,微微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