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亲来了。”炎儿朝她跑过来。
馨儿摩挲着他的头颈,他对山涛吐舌,“让娘亲听去了。”
山涛起身,问她,“夫人,小世子聪颖好学,有大富大贵之相,夫人可以放心了。”
馨儿却轻叹,“他越是如此,我越担心。”
山涛默然。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百节
她若有所思地转身走了出去,台阶上尚有些湿滑,怕是今夜的雨不会停了,洛阳的天气究竟如何,她困在这里多年,还是模糊不清的。
回到屋内,竹影就问:“夫人要不要沐浴?”
馨儿才应声,梅兰菊三人就先步入后堂,温泉水从金龙嘴内缓缓流出,兰香被熏得满室。竹影帮她解开发髻,梅影又跪地解她的衣带,夏风从绣着金孔雀的帘幕里透过来,馨儿的双膝上伤痕都愈合了,但伤疤是永不磨灭的,那是在郯城王府留下的唯一记忆,她把身体全浸在水中,默默的思索。
兰影杏眼圆睁,不知道想点什么,。。。。。。等馨儿叫她,她才拿着篦子蹲在池边,“夫人。。。。。。您别动,这里有一根白发,奴婢这就给您拔去!”
竹影脸色一沉,嗔道:“休要胡说,夫人年纪轻轻,怎会生白发?兰影,真是说话越来越没规矩了!”
兰影垂下头,不敢再多言。
馨儿苦苦一笑,没有言语,那白发何时长出,又因何长出,恐怕连她自己都弄不明白。
她的眼里,周遭的一切都是黑暗的,由于最浪漫的期待和害怕心愿落空的疑惧而终日被噩梦缠绕。
外面更安静,只有风雨作响,馨儿冷静的穿好白绢衫,又套上一层素纱,她走出后堂,侍女们却都不见了。
在一盏铜身银首仙鹤灯的光晕下,男人正靠在象牙床上,是他,他怎么来了?而且馨儿没有听到一点声,竹影四姐妹忙低头躲到了一重绣帘后头。
司马昭居然睡着了,他睡姿随意,就跟轴水墨写意一般旷美,他呼吸均匀,黑眉在大理石般额头上舒展,白皙脖子从纯黑的领口全露出来,更像水墨画了,她好像还是第一次那么认识他,无论在祁山相遇,还是在郯城重逢,都跟眼前这个熟睡的青年不相似。
馨儿不自觉地摸了摸袖口里边,只要用寒冷的铁器一刺,也许这幅画就会变成红色的了,她生来不渴血,但是当得知诸葛恪与绣娘皆殒命后,犹如处于刀锋的边缘,她都不知道自己究竟会如何爆发。
司马昭就在那一刻张开了眼,他定是世上清醒速度最快的男子,他旋即坐正,“馨儿,你来了,我此刻竟也有倦意。。。。。。”
她想他大概会笑笑,但他没有,反而更严肃了。
“近日来夫君处理朝务,忙碌得很,今个儿真是难得,夫君竟会来这里小睡?”馨儿也不上前,也不退后。
他将黑色的袖子拉开,覆盖在下面的是一只黑猫。
馨儿见过这只猫,本是他赔给炎儿的,没想到炎儿竟十分厌恶它,她冷笑一声,“你还用得着这黑猫?”
他摇头,“用不着,我本不喜养猫。”
馨儿想了想,“难道你想让我来替你喂养这只猫?”
他眸子明亮中带着一点润泽,“带它来你这里,就是这个意思,我不能再养它了,它喜欢和走失的那只白猫作伴,可惜白猫一去不复返了。”
“你可以放了它,你不是说对宠物最周全的办法就是杀了?”
司马昭抚摸了一下黑猫的头,那猫实在不讨人喜欢,又丑又凶,他说:“它被豢养久了,不会出外觅食了,人人都说司马昭残忍。。。。。。不是吗?我以后杀它罢。”
馨儿忽然觉得凶悍的黑猫也有可怜处,便吩咐,“竹影,把猫抱下去。”
竹影她们方退下。
司马昭心里残存的一丝情绪也被藏起来了,他站起来,连考虑的时间都不给自己,说:“馨儿,今夜我来有一件事情需要说明,我知道你在为诸葛恪的死而伤心,而且你认为他的死与我有关。。。。。。”他也不给馨儿喘息的机会。
馨儿沉默片刻,心头有一股火苗窜起,瞬间星火燎原,她仰头大声说:“司马昭,你是个心怀叵测的野心家,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堂兄乃东吴太傅,你一直视他为眼中钉,铲除他是你梦寐以求的事,如今他死了,你高兴了。。。。。。可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若没有炎儿,我早就笑着去死一千次一万次了。。。。。。”
殿外的风雨更狂暴了,司马昭依旧是毫无表情,但他听得极为认真,他走到一幅西域经绘挂毯旁,背对着馨儿,用冷冰冰的声音说:“你可以恨我,我从不否认杀人无数,也确是一位意图夺取玉玺的残酷之人,但诸葛恪的死并非因我,若真是我所杀,当年也绝不会让他活着离开洛阳,诸葛恪死于紫雲庄少庄主孙韶华之手,而蓄谋这一切的则是祈佑!”
她声音颤抖了:“你。。。。。。你胡说!堂兄与祈佑幼时便相识,结为挚友,岂容你如此诬蔑于他?况且祈佑重情重义,他不会。。。。。。”
司马昭摇头,“重情重义?馨儿是否还对他有所迷恋?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因为他与我有着同样的野心,上次我中毒昏迷,他趁机要挟与你,你可是都忘了?不光如此,就连王元姬之死,他也摆脱不了干系,一个弱女子的性命,他都要夺去,这么做,无非是要我们再无重逢的机会,他赋予你的爱才是最残忍的,血淋淋的爱情!”
他的话无疑深深地刺伤了她的心,她满头冷汗,剧烈的抖着,全身都被抽空了的感觉。
祈佑,那个温情脉脉的痴情人。。。。。。竟杀死了自己的救命恩人,那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无辜女子。。。。。。
她什么都不能看,什么都听不见,舌头里有了血的味道,那是谁的血?堂兄的眼睛闪闪发光,在黑暗里,绣娘的眼睛带着泪,也在黑暗里,那是天堂还是地狱?怎么那么黑?
当馨儿恢复正常知觉的时候,却躺在他的怀中,他的衣襟湿湿的,怕是被自己的泪浸透,他眸子里的光亮逐渐黯淡下去,“你想得太多了,馨儿,祈佑的错误不能由你来承担,他是个好男人,值得世间女子去爱慕,但他不懂得忘却,一个不知道珍惜现实的人,永远生活在过去的痛苦中,在这个世界上不会走得太远。。。。。。”
他俯身,冰凉的唇触碰到她的面颊,不想怀中玉人儿眼圈一红,慢慢阖目,泪止不住流出来,“祈佑当然不会忘却过去,因为那些岁月承载着他全部的仇恨,复仇是他仅存的生活理由,唯一的心情来源,我更不会忘记过去,因为祈佑填满了我整个童年时光,陪我一起欢笑,一起悲伤,那是抹不去的记忆,你告诉我,我该怎样忘了他?”
他的眸子晶莹,凝着水雾,“即使你忘不了他,我也不会怪你,夜深了,快些歇息罢。”
他的笑容苦苦的,涩涩的,馨儿不禁搂住了他的肩膀,他也旋即抱紧了她,吐出一句话,“不必害怕,我陪着你。”
和泪睡下,依旧紧紧抱住她,好像一旦松手,眼前的人便会消失不见。
馨儿贴着他颤抖着,哼起旧时歌谣,声音断断续续。
她累了,睡了,朦胧中,她还能感觉到他的呼吸。
司马昭抱紧了她,继续着未完的歌谣,“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若有一天,我不在你身边,你可会来寻我。。。。。。”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百零一节
昏暗中,倏然嗅到幽幽暮颜花香,司马师睁开双眸,却见绣娘微微侧首,眸光如水的看着他,“我本该早早便离去,那样或许不再会有刻骨的痛,我明明知道你对我不住,但我却狠不下心来彻底忘了你,我的命运,我一生最重要的开始已经毁在你的手里,司马师,你欠我的!”
“绣娘,绣娘。。。。。。”司马师惊慌地坐起身,哪知绣娘激愤地转身而去,浑然不理身后之人苦苦呼唤。
一室的静寂,一室的空荡,只有那清风依旧不停的吹进,拂过那窗棱,拂过那丝幔,拂过那清瘦的面庞,拂过那痴坐的人,拂过那黯淡失神的眸,抬首四顾,如置梦中。
清晨,司马师驱车出了府,由云翔和菁儿跟随,沿着小径一路走到山丘之巅。
云翔望去,只见此处虽不算高,视野却甚为开阔,一汪池上满满的碧叶菡萏和池畔伫立的亭台楼阁一览无遗。
“大公子,此景色甚妙,想来您常来这里散心吧。”云翔向司马师微笑道。
司马师望着面前,淡笑道:“有一位故人最爱此处菡萏,每每陪她来,总会待到薄暮时分。”
菁儿颔首,觉得有趣,“常人赏菡萏,皆以为扁舟入池,近观方为美事,公子的那位故人却要来这极远之处?”
司马师笑了笑,“她那时曾言,世间佳景,总在高处才可窥得。”
“哦?”菁儿觉得此言颇有意味,不禁细细咀嚼。
司马师看了一会景色,走到旁边树荫下的一块宽大的青石板上坐下。
“家师也爱赏花,”片刻,菁儿走过来,道:“茗轩师兄好治园,栽植各种花木,凡值佳期,家师便在园中置酒赏花宴友。”
司马师看着她,含笑不语。
菁儿在云翔身旁坐下,望望远处的碧水池,问司马师,“那公子的故人现今何处?只留下公子一人赏花,岂不寂寞?”
“菁儿,不可对公子无礼!”云翔递了个眼色,示意她不可再问。
菁儿垂下螓首,默然,司马师唇边弯起,“菁儿天真无邪,并且真心待人,云翔你是个有福气的人。”
他说着,笑意愈深,如墨双眸泛着清亮的光,低低道:“曾经也有这样一位女子,可惜我们。。。。。。”
云翔深知他心中所想的女子便是绣娘,并且绣娘已不在人世了,但这个消息他还尚未得知。
良久云翔看着他,浮起笑意:“大公子,时候不早了,我们该下山了。”
司马师却恍若未闻一般,矗立于山丘之上,任山风吹拂着衣袂,云翔与菁儿对视一眼,不再说话,只是站在他身后。
良久后,才听得司马师开口道:“到今日我才明白,赢得天下而失去爱人,那也不过是个‘孤家寡人’,玉宇琼楼之上的宝座,万里如画的锦绣山河,都比不上怀抱爱人千山万水的双宿双飞!而我的妻自始至终都沉浸在痛苦之中,我又岂能在这世上独活?”
两人一听不由皆是一震,实想不到本以为是出府散心,谁知他竟有求死的念头。
“大公子断不可有此念,”云翔欲上前去,不料菁儿一声呼喊,“云翔,血。。。。。。大公子流血了。。。。。。”
“大公子,你。。。。。。”云翔美眸流血,锁住眼前的男人已染鬼白之色的形颜。
“云翔,不要过来!”
“大公子!”
“不要过来!”司马师复道,伴着嘴角淌出的血丝。
望他如此,云翔水眸湛黑如夜,陡然跪地,“云翔已无颜再面见主人,若大公子执意赴死,那黄泉路上云翔必定相随!”
“你不必如此,”司马师目光清亮,脸上浮起淡淡的微笑,割腕之痛浑然不觉,“你与我不同,你最在乎的人,就在你身边,你怎能弃她而去?云翔,我们也相识十多年了,这些年来你的所作所为无愧于拥有贵胄血统,但愿上天眷顾你,保佑你一生平安,你与你所爱之人永不分离。。。。。。”话音一顿,抬首望向对面,目光变得朦胧幽远,“有个云游和尚告诉过几句禅语,替我转告给他。”
这一刻,这个向来狂傲自信的霸者身上也涌现出落寞孤伤,声线变得幽沉,“我有灵珠一颗,久被尘牢关锁,如今尘尽光生,把情痴一起经过,生又如何,死又如何,心是灵光一片,照遍山河万朵。。。。。。”
司马师的目光依然遥遥落在远方,似未曾听入菁儿的哭泣声,虽人在此,神魂却已不知飘向何处。
刹那间,他的身子略一倾,脚下石块掉入池中,他面色依旧平静温和,那双眸子依是无波无绪的淡然,伴着清风,坠入池中,溅起的水珠洒在碧叶上,惊起了几只白鹭,展翅飞向别处。
“大公子!!!”
这一声呼喊是那么震惊与不信!是那么的激烈与自责!夹着一丝深沉的,无法掩饰的,仿佛是撕裂一个人的心肺一般的剧痛!也刺痛了菁儿的心!
良久,菁儿走近,温柔的,轻怜的抚拍着他有些发颤,有些微冷的双颊,“云翔。。。。。。”
“。。。。。。”云翔张口,却终是未能讲出话来,眼眸一闭,无力的倒入菁儿怀中,半晌后才开口,“是我的错。。。。。。都怪我,我必须把大公子带回去,不然。。。。。。”声线飘忽,如秋叶飘落幽幽深潭荡起的回音。
“云翔,你不熟水性,还是让我替你下水吧。”菁儿一个起纵,身影消失,只听‘扑通’一声,再次溅起水花。
夕阳的晖光已渐渐染上天边,满园盛开着郁郁葱葱的蔷薇,纤小的黄色花瓣如星星点缀着身后强大的绿色背影,芍药已全然没了踪影。
馨儿出神地凝视着眼前的景致,竹影四姐妹站在她身后。
“花儿本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喜欢什么,个人爱好而已,更代表不了什么!但有些人或许不这么想,她非要争个高低出来。。。。。。我至今还记得当年茹姐姐为了把黄蔷薇栽在最显眼的地方,与府里雇来的花匠争吵不停。。。。。。”
竹影含笑道:“那她定是位敏感的女子,就像天子住天下最华丽的宅子,用最昂贵的锦缎,连吃饭的餐具都选用最纯,最稀有的金子,这实际在很大程度上是做给自己看的,说服自己是多么与众不同,多么尊贵,于是,衣食住行就都有了意义,甚至爱好,例如这花儿。。。。。。夫人大可不必为那样心胸狭隘的女子忧伤,她那样的人恐非多福之人。”
“我只希望有朝一日她能够明白,那样也许她才能不再怨恨我。。。。。。”话音刚落,便见子冉、茗轩他们匆匆穿过花廊。
馨儿急唤住他们问,“这么慌张,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子冉颤声道:“夫人,大公子亡了。。。。。。”
“什么?怎么会。。。。。。”馨儿闻言一震,面色惨白,倚住花架,闭上凤眸,落下几滴泪。
倏地指尖被什么刺破,流出血来,馨儿却感觉不到,自语着:“司马家也只剩下昭哥哥一人了,如今他又怎么样呢?”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百零二节
一阵风吹过,馨儿的披纱飘落到地上,竹影试图去捡,但风又将其吹走。
馨儿淡淡说:“你们都下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竹影四姐妹颔首离开。
墙角几株荼蘼花随风摇曳,竹影绕过西廊,走到亭中,倏地收了笑,正色道:“主人临去前交待给我们姐妹的事,盗取那些碎羊皮图,如今却还不得手,先前阿娉师姐便无功而返,难道我等委身在此,也是徒劳?”
兰影弹指腰间素色丝带,“以姐姐的智谋,要从少夫人的口中探听那些碎羊皮的下落,也绝非难事?”
她似笑非笑道:“只不过你不肯背叛她,更不愿去伤害她!”
竹影面有愠色,嗔道:“兰影,你这话什么意思?少夫人对我们从未有疑心,还善待我们,难不成我们要恩将仇报?逼问她,甚至杀害她,若我们如此做,只怕那时主人也不会饶恕我们,主人对她的痴情,你又不是不知?”
梅影摇摇头,“休要再吵,让别人听了去,非但办不成事,恐怕我们也别想活着离开!”
竹影眼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