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何曾背叛过你?只因为她爱上了别人?”阿全眉眼一寒,“你是在告诉我,紫陌此后的动情动爱,是咎由自取,或者是忤逆了你的意思?”
孙峻满腔柔软情怀遭此冷待,也有了恼意,“你这样说,是怨我对她管束太多,我该冷漠以待,还是不闻不问?”
“你若冷漠以待,她或许不会陷入两难,你若不闻不问,她或许不至招死,你没有不闻不问,却欲将她推至深渊,你对她的爱恋,仅是来源于对诸葛恪的嫉妒,你嫉妒诸葛恪所拥有的一切,也包括紫陌的心。”
她眉冷目冷声冷语冷,字字如寒镞,尽数钉在了孙峻心肺之上。
他怒了,冷冷道:“阿全,也许你不该回来,留在蒋陵守灵,对你恰是好去处!”
孙峻的拂袖而去,院内两个丫鬟均吓得变了脸色,“郡主,奴婢还从没有看到孙大人发过这么大的火。。。。。。”
“这下见着了不是?”瞬间一片寒冷的冰颜,陡然眉眼黯淡,惨然一笑,“或许他说对了,我已经不适合再住在宫内,若想没有争斗,是不可能的。”
月朗清风,德寿宫殿上,先是百官鱼贯进场,赏过一曲歌舞后,皇上孙亮携皇后,众嫔妃驾临,精馔佳酿络绎呈上,丝竹低低伴鸣中。
孙亮龙口启开,“此番宫廷宴筵,乃为太后华诞,满朝同庆。”声落,管乐大起,似乎有人踏着乐声进殿拜谒,且百官贺声此起彼伏,宴会伊始。
此中的阿全,不管是仰目佯装专注,或是垂眸浑作淑良,都是百无聊赖,人声乐声入不得耳来,人影杯影进不得目来,充耳未闻,视而不见,纵连坐她身旁的孙峻何时抽身离开,亦浑然未觉,也许她已经明了,只是不愿去想罢了。
待从宫外请来的乐坊抚奏一曲之后,阿全便觉索然无味,出了德寿殿,殿外园内,早有三五成群的贵妇各踞亭榭笑语,她无意加入,只沿着回廊,向深处行去。
“全郡主,也是一个人么?”
阿全稍怔,半晌方回过神来,在廊上宫灯挑照下面目英俊,着暗色服装的男子,正是诸葛恪。
“太傅,好巧啊!”
“是巧呢,不过这么好的月色,孙大人不陪着郡主,又去了何处呢?”
阿全黛眉浅浅蹙起,唇沿似笑非笑,“孙大人公事缠身,早些回去了。”
诸葛恪浅哂,“孙大人提议为太后寿诞宴请百官,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可如今宴席尚未散去,他反倒早早离席了,岂不怪哉?”
“太傅多虑了,孙大人与太后关系匪浅,非你我所能妄加评论的。”阿全秀眉一抬,雪色容颜浮起淡淡揶揄,“您撇下夫人,独自一人离席出殿,恐怕更为不妥吧。”
诸葛恪眸骤成幽湖,“郡主果然心思细腻,只不过微臣劝你莫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到了尽头,对自己最为信任的人而言,恐怕绝非幸事。”
“谢太傅赐教。”阿全从善如流,当真踅了回来,步态含蓄优雅,悠哉如闲庭散步。
望那道纤长秀影,诸葛恪幽深眸底一丝光亮明灭掠过。
刚走回殿中,只听殿外侍卫的拔刀豁豁声,并隐有打斗声响传来,殿内一片哗然。
“发生了何事?”思绪生生被断,诸葛恪嗓里透出些许愠意。
“回大人,有一名乐工持刀蓄意谋杀皇上。”张约禀道。
“交于廷尉查办。”
“是,不过。。。。。。”张约犹豫着,“方才内侍官回禀,凤祥乐坊中的紫陌姑娘已服毒自尽了。”
诸葛恪一愣,当即走至殿门,望了出去,半明半暗的月下,前方两三丈外,十几道黑影攻围之下,那飞跃腾挪其中的,不正是雪矜吗?
“他不是一直跟随祈佑左右,怎么竟假扮乐工,只身潜入皇宫,是艺高人胆大么?竟然连一个同伴也没带在身边?”诸葛恪对这场突来的刺杀有些疑惑,又道:“将他活捉,留着审问。”
“是,大人。”张约转面一挥手,带两人疾电似地飞出。
雪矜一见有强手增援,不敢再恋战,霎时暗器如雨抛出,趁这些人或遮挡或闪身的当口,他腾空一跃,遁逃而去。
孙亮早已被吓得冷汗涔涔,忙唤道:“太傅大人。”
诸葛恪板着一副雷打不动的冰霜脸色,疾步行近了过来。
“他是什么人?为何闯入皇宫行刺朕?”
“微臣不知。”
“嗯?。。。。。。不知?”
“不知。”
孙亮挑眉,淡道:“凤祥乐坊的紫陌无故自尽,你也不知?”
不祥预感形成中,“。。。。。。紫陌为何寻死,微臣也甚感不解。”
“太傅此言欲要欺瞒皇上吗?我可听闻紫陌常年待在太傅府,却无端被撵了出去,现为乐坊中人,太傅还向皇上讨要此女,这其中曲折,太傅何不细讲与皇上听?”孙峻悄然进殿,邪邪一笑,“我想尊夫人也清楚此女,对吗?”
绣娘垂眸不语,此时作任何解释都是枉然,不祥预感已然形成。
“孙大人是想说我与那刺客串通起来,蓄意谋反吗?”
“我可不敢诬陷太傅大人,”孙峻轻挑眉梢,“太傅乃先皇托孤大臣,这满朝文武又有谁这么大胆?只不过此事太过蹊跷,太傅总该有些解释才对,仅‘不知’二字,就想撇开所有的关系,未免令人生疑。”
“哎,孙大人太过聪明,不过你没听过聪明反被聪明误,”诸葛恪摇首,冷笑道:“来人,把顺忠带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百九十四节
四个侍卫答应一声,从侧殿内把捆得结结实实的顺忠带出来了。一个侍卫照顺忠腿窝里踹了一脚,顺忠“扑通”一声跪下了。
诸葛恪指着顺忠神色严峻地说,“这就是内侍总管顺忠,他不过一个阉人,却仗势欺人,在宫内兴风作浪,现在紫陌被人弄走了,下落不明,这东西不知收了谁的重金,替人办这害人命的勾当,这还能饶吗?”
顺忠浑身筛糠,一个劲儿地在地上叩头,“大人饶命,是他们逼着我干的呀!”
诸葛恪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哼。。。。。。逼你?你收了别人的好处,自然要给人家办事,不过你在宫内已经做尽了坏事,现在竟与刺客勾结,我岂能饶你,来人!”
几个侍卫应声进殿,诸葛恪吩咐一声,“先在园中掘一个坑。”
“是!”众人一愣。
掘地,掘地干甚么呢?可是太傅的命令是从来不说第二遍的,没人敢问,更没有人敢不遵,即便孙亮,也要思虑再三。
于是,侍卫们一齐动手,眨眼之间,在园内掘了一丈多深的大坑。
诸葛恪倒背着手,围着大坑边沿转了一圈,口中说道:“省了一份棺材钱,倒便宜了他。”
突然,他转向顺忠,“顺忠,你还有什么话说?”
“大人,您老超生,您老慈悲,可怜我还有八十岁的老爹,奴才有力气,愿做牛做马,立功赎罪。。。。。。”
诸葛恪高悬佛号,“阿弥陀佛,你还算有点人性,知道惦记老爹,放心吧,我从来是慈悲的,只要你说出是谁指使你给紫陌下毒的,我会饶你不死!”
顺忠跪得双腿发麻,斜视不远处的孙峻,紧咬下唇,吱吱唔唔道:“这。。。。。。这是。。。。。。”
孙峻神色不变,一边在园子里走来走去,一边沉稳地说:“太傅从宽发落,赏你个囫囵尸首,若你再说错了半个字,我可就要支起油锅炸焦了你,听明白了吗?”
顺忠吓得魂已丢去一半,垂下脑袋,低声道:“奴才什么也不知道。”
诸葛恪脸色陡然一变,厉声喝道:“既然你如此护着主子,就别怪我心狠!”
四个侍卫窜上前来,把顺忠头冲下,脚朝上地丢进了大坑,诸葛恪又是一声断喝,“填土,踩结实了,再栽上几株牡丹,用他作花肥,再好不过。”
众侍卫一拥上前,又填,又踩,又浇水栽花,眨眼之间,顺忠已经没入土中。
眼看着一个大活人竟被这样处死,侍卫们个个心惊,趴在窗户口往外看的宫女们,有的竟吓晕了过去,连杀人如麻,铁石心肠的孙峻,也不由得心中突突乱跳。
阿全忍不住背过身去,垂下许多泪来。
“你们见一见这场面很有好处,不知死的苦楚,便不知生得乐趣,我若不严厉处置宫内这般歹人,自己还不知落个什么下场呢?”说到这里,诸葛恪停住了脚步,似笑非笑望向孙峻,“孙大人,你觉得我说的可对?”
孙峻却一脸不以为然,“太傅之言,何人敢驳?就连皇上都对太傅敬畏得很,我又能说什么呢?”说着拂袖而走。
孙亮沉默,转身回到殿中,心中思忖:诸葛恪心有山川之险,胸有城府之深,在朝野上下无人敢怒,长此以往,与昔日董卓何异?朕岂非木偶一般受人摆布?想到这里,后背腾腾冒着冷汗,着实不安起来。
月光依旧璀璨,星辰像萤火一般缀满夜幕,一行人点着火把走了两个时辰,邵温在吴家庄一库房内停住了,一个壮汉将昏迷的紫陌背到房内,又锁好门。邵温命他们在门口升起篝火,安排守卫轮值,以防紫陌醒之后逃脱。
紫陌阖着眼睛,沉沉睡去,大约一炷香功夫之后,她重新睁开眼睛,屋子里又黑又静,只有窗棂里照进来淡淡的月光,朦胧地映在地下,她爬起来看着月亮,月色皎洁如银,像是十五的月亮,可为什么自己会在这里?她走过去摇了摇门,门从外头反锁着,打不开,她环顾四周,这里明显是一间库房,只有墙上很高的地方才有窗子,那些窗子都是为了透气,所以筑得很高,她伸起手来触不到。
不过办法总是有的,她把一只箱子拖过来,然后又拖了一只箱子叠上去,这样一层层垒起来,仿若巨大的台阶,那些箱子里不知道装的是什么,幸好不甚沉重,可是紫陌全身都发软,手上也没什么力气,等她把几层箱子终于垒叠到了窗下,终究是累了一身大汗。
她踩着箱子爬上去,那窗棂是木头雕花的,掰了一掰,纹丝不动,她只得又爬下来,四处找称手的东西,打开一只只箱子,原来箱子里装的是字画,不知道哪位风雅之人,把这些个字画全锁在库房里。
紫陌可没太多心思胡思乱想,失望地关上箱子,最后终于看到那只盛过汤水的瓷碗,她把碗砸碎了,选了一个棱角锋利的碎片,刚要爬上箱子,便被一人狠力拽下来,紫陌回望,正是孙峻。
她嗔说:“你放我走吧,你把我关在这里有什么用?我反正不会跟你走的。”
孙峻的眼睛里竟然有一丝异样的痛楚,他忽然抬起手,拭过她脸颊上的泪。
紫陌颤抖了一下,刚要开口就有冷风呛进来,冷风呛得她直咳嗽,本来她嗓子就疼得要命,现在咳嗽起来,更是疼得像是整个喉管都要裂开来,她的头也咳得痛起来,脑袋里头像被硬塞进一把石子,那些石子尖锐的棱角扎着她的血脉,让她呼吸困难,她弯着腰一直在那里咳,咳得掏心掏肺,就像要把什么东西从自己体内用力地咳出来,她并不觉得痛苦,只是胸口那里好生难过,也许是这一个多月来,染了风寒一直未见好的缘故。
孙峻扶住了她,她却趔趄了一下,觉得有什么东西崩裂了似的,暗哑无声地喷溅出来,胸口那里倒似松快了一些。
紫陌苦笑道:“吃了好些药,也没什么用,这咳嗽倒愈发厉害了。”孙峻眼前潮湿一片,拿绢帕拭过她的嘴角。
借着灯光,紫陌看到他手指上的血迹,然后还有他的袍袖,上头斑驳的点痕,一点一点原来全是鲜血,她的身子发软,人也昏昏沉沉,她知道自己站不住了,刚才那一口血,像是把她所有的力气都吐了出来。
孙峻抱住她,在她耳畔低声说:“紫陌,不必害怕,你的病能治好的,我会找遍所有名医为你诊治,不要再固执了,跟我回去吧。”
紫陌用最后的力气推开他,“你怎么会知道,是谁告诉你的?我病得快要死了,你不用在这里假惺惺了,我已经是个快要死的人了,你为什么还不放过我?”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百九十五节
“啪!”有什么从袖中掉出,那一刹那,紫陌愣怔住,拾起,那是一个小小的纯白色丝囊。
孙峻迈开似有千斤重的腿,一步一步靠近漆木的屋门,无神的目光缓缓移向那一箱箱字画,悄然落下一行清泪。
紫陌颤着手打开,囊中是一块苍山雪玉,玉心的那一点红分外惊心,断了线的紫粉水晶一颗一颗的散落于雪玉周围,仿是玉心滴出的。。。。。。泪珠!
“你怎么还留着它,那个在苍山叫紫玉的女子已经死了。”紫陌紧紧地攥着丝囊,泪如脱线的珍珠滴滴落落,滴在玉心,落在囊中。
孙峻俯下身抱住她,“你明知道我对你的心意,为什么还要躲着我?”
紫陌一栗,双眸蓦睁,撞进眼底的,是他紧蹙的眉头,落寞的黑瞳,“不。。。。。。不,你是我的恩人,我答应你的事都会尽力去做,不管是去杀害毫无反抗能力的妇孺,还是忠良之后,对我来说,杀戮没有快乐,只是责任,我也该还清了。。。。。。”
“可我不想一辈子只做你的恩人,紫陌,难道我没有一点儿机会让你爱上我?还是你已经对我失望透顶?”孙峻轻抚她的面颊,眼底满是自责悔恨。
“自你救起我后,凡事我都听你的,只这一次,求求你,不要再与他为敌。”
那压抑的哭泣终于化为悲切的恸哭,昏暗的烛光似要和应,摇曳舞影,整个库房都在一片阴凄的光影中浮浮沉沉。
时间静静流逝,白蜡滴泪相陪,孙峻捡起一卷画,眸子含着暖意,一笑,“你猜,这幅画都画了些什么?”
泣声止歇,抬头睨了一眼,只见他慢慢打开,画中人正是昔日在苍山练武的妙龄少女,那一抹紫影仿若在清溪中游动的鱼儿,自由自在,那灿烂的笑颜,唯有隐于苍山的叫紫玉的女子才能拥有。
紫陌回头看一眼他,道:“紫陌本是飘萍,到哪便是哪,只是蒙公子相救,在苍山免受江湖恶人的荼毒,我时刻不敢忘怀,只是我一直想寻个幽静之所,安安静静度过余生。。。。。。对不起,紫陌无用,紫陌福薄,紫陌注定是个苦命的人,不值得别人疼惜。。。。。。”
“紫陌,紫陌。。。。。。”孙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袖口的汨汨血液,染湿了那一卷画,那摔碎的瓷片上还沾着鲜血,那如花的容颜上还绽放着笑容。
孙峻的心碎了,他也完全明白了,他强忍悲痛在心里说:“你到死都不愿意跟我,这都是因为诸葛恪,好,我会带他去见你的,紫陌,我会亲手杀了他,你不要怨我,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
他默默地拿过一件自己的披风,慢慢地轻轻地盖在了她的尸体上,然后命令邵温叫几个心腹好生埋葬了紫陌,他又匆匆换了一件玄色袍子,就在林前上了马,向城内疾驰。
议事殿内,孙峻及几位老臣一见孙亮,都齐齐跪下,且皆面色凝重,神情庄重得令孙亮略显诧异。
“孙统领,出什么事了?”
“臣有一密折相奏!”孙峻敛容道。
孙亮眉头微皱,不解的笑:“奏折?明天呈不行吗?干吗这么急急火火的?”
“太傅威震朝野,权势熏天,堂上不是事事都能讲得,且此事关系东吴社稷,如皇上不当机立断,则后患无穷,悔之晚矣!”
“这么严重?”孙亮嗔问。
“臣主张立即撤去太傅一切职务,事不宜迟,以防江山旁落。”
孙亮听罢一愣,心中立即翻滚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