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绣娘淡淡一笑,仿若寒潭上掠过一道微澜,旋即归于宁静。
此刻,绣娘手足冰凉,不住颤抖,即使被诸葛恪抱在怀中,仍没有半分暖意。
因为她知道,自始至终她心中渴望的是他能够远离权力,然而,她错了。
这日,天寒地冻,大雪纷飞,黑沉沉的云,白花花的雪,在怒号的北风中,把建业城搅成了一片混沌世界。
城内忽传皇上患了失心疯,就在众臣纷纷猜测,惊惶不安时,有一人始终在龙榻旁,那正是全郡主,她虽非孙权亲生,但在众多皇子中,她的地位无人能及。
畅春园的空地上,唯有阿全披着金色斗篷,漫天雪舞将她婀娜的剪影烘托得如同仙姬,她鬟间的金玉搔头,腰间的翡翠华饰,与这动荡不安的朝局毫不相称,倒让人不自主的想起周郎在时的太平盛世。
“呦,郡主,您今儿是怎么了?脸色不对呀,请回殿吧,皇上那边可离不开您呐,这风儿大,您要是着了凉,奴才们可真不知该怎么办了。”内侍总管顺忠苦劝道。
阿全杏眸浅转,樱唇微抿,一丝苦笑,“皇上这病,恐怕难好,太医院可煎好药送过来了?”
娇美粉颜略一沉,眸子不停转动,指尖划过梅梢,陡然一窒。
却见诸葛恪领着一位老太医趋履而来,四周的空气凝滞一般,只有簌簌落雪声。
阿全拧了眉,眼光一紧,“没想到诸葛大人竟也进宫探视皇上的病情,我还以为你在府里因张休之死而伤心难过呢?”
诸葛恪眉间戾意,眯眸如刀,“微臣忽闻皇上圣体不安,怎敢不进宫探视?”
“皇上吩咐过,除了全郡主,不见任何人。”顺忠声冷音冷眸冷,盯诸葛恪时,仿如盯一只猎物般恶寒。
“这是皇上的口谕?还是你这奴才在此假传圣意?恐怕只有等见到了皇上才能弄明白!”诸葛恪抬眸,这话用的是沉深得声嗓,令人一栗,也接不上话。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百三十八节
当细眸扫过阿全煞白的面容时,诸葛恪温润颜面浮上深思疑云,顷刻间转而瞥向身边的老太医,对视一笑,二人直奔大殿。
顺忠眸内阴狠陡现,“不如告诉孙统领,趁今日结果了他,也免了许多麻烦。”
“不行,”阿全截然道,“顺忠,诸葛恪杀不得。”
顺忠冷冷掀眉,“为何杀不得?”
“个人恩怨不足道,想那魏国对我国虎视眈眈,他虽与我们志不合,但若论领兵出征,确胜孙统领一筹,日后还有用他之时,岂可因一己之私,而除了国之栋梁?”阿全眉心一簇,仰首望着天际,又是一叹。
顺忠怆然怔住,良久后,转身走开。他猜不透此时诸葛恪进宫的目的,但眼下告知孙统领是最要紧的。
在殿中龙榻上躺着的孙权,已经处在弥留之中了。
他平静地躺着,像一盏熬干了油的枯灯,只有那不断闪动的双眼,还略显出一点活气。
他口齿含混地念叨着,“到头了,终于到头了,曹操,刘备,孔明,周瑜,他们一个个都去了,而我也走到了今天?”
诸葛恪早就进殿了,只是没敢言声。
此刻,他见皇上口中嚅动,似乎是在说话;便趴在他耳边说,“皇上,微臣带来了太医,来给皇上请脉。”
孙权无力地看了诸葛恪一眼,似乎要交待什么话,却又说不出来,过了好大一会儿,才慢慢道:“元逊,你来了……你已经许久不来见朕了……”
话音似破碎的玉落至心间,诸葛恪强忍着热泪跪在榻前,双手捧着孙权那已经发凉了的手,就听孙权如游丝般的低语,“朕不是不知,和儿是被冤枉的,可他那懦弱的性情不足以驾驭权力,朕本想让和儿与他心爱的人去做一对最为平常的夫妻,可是……和儿并不明白朕的苦心……”说着,他用力地捏了一下诸葛恪的手。
诸葛恪感到,这一捏虽然是那么无力,但他却明白了孙权此刻的心境。
他满含热泪说道:“皇上,即便如此,也不该纵容奸邪之人祸害忠良,张休同太子一样死的不明不白,而太医曾经说过,孙和体内含有大量的夹竹桃,他是中毒而亡,难道皇上不想知道谁是真正的凶手?”
孙权强自挣扎着说:“其实孙峻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幼时失去双亲,被乞养于宫中,曾经他也是个善良的孩子,只是被朕宠坏了,不知何时开始追逐权力,或许因为他过早地体会到孤独无助的感觉,以至于滋生出对权力的强烈渴望……”
“皇上不忍杀他,而他却在肆意的扩充自己的羽翼。”诸葛恪黝眸深处,痛意难消。
“元逊?”孙权眨去混沌,意识陡然清明,“朕只想知道由谁来继承我吴国大业,子民才能安享太平,而不是与司马父子那般铲除异己,血腥朝野,孙峻纵然有错,也是朕的侄子,朕不想杀他,当然也不会给他权力,权力之于他,只会将他置于万劫不复之地。”
诸葛恪倏怔,闪目望去,侍卫张约手捧圣旨,悄然而至。
他愕然,原来跟随自己多年的贴身侍从,竟是孙权的心腹。
这最不起眼的人,藏得如此之深,运筹如此之久?自己素来对孙峻忌惮防范,却忽视了最该忌防之人。
只见张约颔首,打开上缀祥云瑞鹤的绫锦圣谕,持在掌中,面色无波道:“天子慧眼独具,早下了圣旨,封诸葛大人为太傅,统领东吴所有兵马,太傅还不接旨谢恩吗?”
他尾音稍罄,诸葛恪已接过圣旨,矮身跪地,叩首道:“谢皇上。”
待孙峻持剑赶来之时,诸葛恪已手拿圣旨,冷眼望着他。
孙峻陡感身坠无边寒窖,脱口道:“皇上,您可要三思啊,诸葛恪实非我皇室宗亲,岂可手握重权?不如让微臣拿下他——”
孙权已经没有力气和孙峻生气了,他狠狠地瞪了孙峻一眼,断断续续地说:“来人……把……把他轰出去……朕不想再看见他。”
“皇上,微臣一片忠心,您怎么不听臣把话讲完呢?”孙峻不依不饶地夺口道,凤眸仍怒视着诸葛恪,拔剑出鞘。
孙权气得牙关一咬,突然坐了起来,抓起枕头旁边的一串念珠,朝孙峻砸了过去。
可是,他只扔出去了一半,手一软,眼一黑,扑通一声倒下了……
殿内霎时死一般沉寂,太医赶忙过来诊脉,可是,这位七十一岁的老皇上的脉搏,已经停止了跳动。
他去了,怀着对东吴每一寸疆土的无限深情,也怀着对枉死的儿子的强烈自责,去见地下的列祖列宗了。
远远地便见一队玄甲雄骑风速般驰来,当先的一人单膝跪地,抬眸仰视张约,“末将来迟,还请张将军恕罪。”
“嗯,”张约淡淡颔首,“替我将孙统领请出殿去。”
孙峻不相信眼前的这一切,惶恐中多了几分困惑,手中长剑落地。
“张约,诸葛恪,你们给我记住,早晚我会夺回属于我的一切!”他纵声狂笑,甩袖而去。
听着那近乎疯狂而凄厉的惨笑,望着愈发生疏的张约,诸葛恪心有戚然。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百三十九节
诊脉的太医松开了手,悲怆地说了声,“皇上——驾崩了!”
此言一出,殿内殿外,立刻响起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声。
太元二年四月,孙权崩于建业宫内,吴国上下举哀,太傅诸葛恪遂立孙亮为新帝,又谥孙权为大皇帝,葬于蒋陵。
全郡主缟素号恸,朝夕哭陵,诸葛恪感念郡主纯孝可嘉,下旨命她亲赴皇陵,为大皇帝守孝三年。
而孙峻,却永远无法忘记那一天的惊心动魄……更无法忘记,是谁让他失去现有的一切,包括他最在乎的人,阿全。
太傅府。
绣娘坐在一扇绢画屏风的前面,镜中的她眉间一丝愁苦,也许方才绿萍给她带来的消息太过突然,使她心绪纷乱,不知如何处置眼前的女子。
跪在地上的紫陌,苍白的面容上稍稍流露出内心的挣扎,眼睛闪烁着迷乱而偏执的光泽。
“元逊最近忙于朝政,很长时间不过问府里的琐事了,不过昨日他还提起过你,他一向待你甚好,若有朝一日他知道了是何人害死了黄姑姑,恐怕到那时府里再难安宁了?”绣娘凤眉一挑,目芒如忍。
紫陌对着那双如幽潭的黑瞳,陡然发不出声息了。
“自你来至诸葛府,府里上下待你如何?你还有何不满足?你是个聪明人,想必比我还看得透彻些?”绣娘美颜恼意氤氲,美眸恶意聚敛。
紫陌妙目慢闪,雪颜微凝,“做一个无情的杀手,本来就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从懂事起我的眼前只有无止境的杀戮,我若不杀了对方,对方就会将我撕碎,我无时无刻不提醒着,告诫着自己,世间的一切都是冷的,可是……每当公子对我粲然微笑,那份异常瑰丽而美好的情感瞬时占据了我整个心,虽然我仿徨过,但我依然要完成恩人交代我的事情……”
听了这些话,绣娘心里一丝凉意,夹杂着隐隐的痛,大概曾经的她是个可怕的女人,但如今却是个可怜的女人。
绣娘望住眼前女子这张俏丽夺人的脸,冷掀朱唇,“只要你今后安分守己,仍可留在府里,伴他左右。”
紫陌垂眼,神色淡淡,却仍被她瞧见了眼底一掠而过的悲凉,“我自知罪不可恕,不愿苟活,但求一死。。。。。。”
殷红的鲜血顺着唇角流出,她后面的话就此断了,不语不动,怔怔地跪着身子,浑如泥塑。
绣娘为之一震,刚要起身,一人便夺窗而入,抱起紫陌,转瞬即不见了身影。
身形飞起,快如闪电一般便从她眼前掠过,待人回过神来,却已不见了他。
日已西斜,绯红的霞光映得整个天空一片绚丽,雪山上也染上一层浅浅的霞光,触目所视,天地在这一刻美得无与伦比,可这种美却美得让人心口沉甸甸的,带着一抹无法释怀的怅然。
“小师妹,那日见你杀死张休时,也不觉得你有一丝哀伤,如今这是怎么了?竟要自刎谢罪,莫非你真对他动了心?”
风吹起如雪衣袂,优美的身影映在白色世界中,唯有墨染的长发在空中飘摇,雪矜的脸上浮起一层淡淡的忧愁。
山洞中有一女子平躺在白狐皮风氅下,不时发出嘶哑的浅唤,“二师兄,二师兄。。。。。。”
这女子正是紫陌,但见她凌乱的长发散在地上,惨白的面庞上尚有泪痕。
雪矜闻声走进来,半蹲下身子,拨动火苗。
紫陌一见他便要起身,谁知这一动,便牵动了腹部的伤口,“哎呦!”不由自主的便发出痛呼。
却见她腹上的伤口又绽开了,血又流出来。
“小师妹,你别乱动,伤口还未愈合,过个四五天才能起身呢!”雪矜手一伸便按住了她,眼光一扫她嫣红的唇畔微动,不由皱眉轻叹,“你这又是何苦呢?明明知道他深爱着别的女子,你却为了他连命都不要了?”
“师兄。。。。。。我。。。。。。我。。。。。。舍。。。。。”紫陌吞吐半天却还是说不出口,一张俏颜憋得血红。
“我知道你舍不得他,可是你不可能和他在一起,且不说你的恩人孙峻不允,只怕你再见到诸葛恪时,他已与你反目,毕竟他的生母因你而死,张休也是被你杀害,你这辈子只能成为他的仇人。”雪矜浅蹙眉心。
洞内杳无芳香,除了寒彻肌骨的空气,便只存淡淡血腥味。
紫陌心弦骤紧,数十年里面对千壑内敛的孙峻,她没有选择的余地,因为他救过自己,对恩人的报答,便是在七年内唯命是从。
七年里,高墙,深院,甚至孙峻对她的痴情,都成为不了她的囵圄,七年的期限已过,她似毫无眷恋,仿佛随时可以抽身而去,可恰恰诸葛恪打开了她紧阖的心门,让她无怨无悔停留在他身边。
“紫陌,七年的恩情已还清,随师兄离开吧。”雪矜细长黑眸一横,透着一丝怜惜。
紫陌一怔过后,憔悴面容上,一抹不名所以的深沉情绪渐形于外,“现今东吴新主刚刚登基,建业城看似平静,实则暗潮汹涌,孙峻虽已失了势,但不会就此罢休,诸葛恪自诩才智过人,但难免不会遭人暗算,我要留下来。。。。。。”
“你这是痴心不改!”雪矜不以为然,“我不勉强你,但你如今元气大伤,需好生休养,恐怕你一年半载的是无法恢复功力,你好自为之。”
天过浓霾,薄雪初讫,又一场更形沉重的风雪,正在酝酿中。
酷寒日,近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百四十节
观音像下碧芸身子笔直地跪在蒲团上,神色深沉肃穆,手中正在燃烧的香释放着缕缕清香。
馨儿悄然立在浑然不觉的碧芸身后,注视着她清瘦的背影。
馨儿走到她身边,跪下,磕了三个头,然后转过脸望着她的侧影,不由沉了眸色,“皇上邀了大哥在校场比试骑射,特准官员携亲眷一同进宫观看。”
碧芸没有作出什么反应,她只是微微地闭上了眼,片刻,她静然举眸,“馨儿你猜猜,观音现在在想什么?”
“不知道,大概,什么也没想吧。”馨儿摇头,仍如往日的纯真率性,眸子里堆满迷惑。
碧芸的眉尖悸动,冬日的凄切鸟鸣在耳畔响起,她倏然展颜一笑,“错了,她只是看上去什么也没想,这正是她的高明之处,其实道理是非都装在她脑子里,她每一分钟都在毫不倦怠地思考着,试图解释眼里看到的,耳中听到的,甚至肌肤感觉到的。。。。。。这就是为什么人们信奉她,我们永远弄不明白她会给你什么,不给你什么,只知道她曾答应过赐予你幸福,如意和吉祥,这就够了。”
馨儿突然想哭,但脸上只是笑,“她知道嫂子的心愿,迟早会让你如愿的。”
碧芸一抿唇,声音很低,“可能吗。。。。。。应该不会了。。。。。。”
她失色的双唇弯出苦笑,低唤道:“锦画?”
锦画掀帘走过来,应声道:“夫人,府外的马车已备好了,就等咱们了,咱们是去,还是不去呀?”
碧芸扬眸,接到她又升忧焚的细眸,旋即淡笑,“去,咱们不去怎么成?”
听了这话,馨儿才觉轻松多了,也勾了唇笑道:“嫂子本就该去,不然倒让旁人捡了便宜?”说着扫了一眼园中的娉娉,那女子笑颜如花,目光依旧清濯,竟无一丝妒意。
对一朝的勇士而言,校场犹如战场,犹如供他们尽情显现勇气,智慧及必胜信念的舞台,他们知道看台上一双眼睛正狡诈地洞察着自己一切优良的潜质,知道自己未来的飞黄腾达很可能就始于眼下校场上的一次凯旋。
而在曹芳眼里,校场不过是一个逃离乏味宫廷生活的绝妙去处,因为至少他能看见所谓的权臣,另外骁勇疆场的一面,看见盛装随行的女眷们,那该是少见的别样景致。
碧芸牵着馨儿的手穿过两侧手持刀戟的银甲御林军,向龙案旁的曹芳虔诚行礼。
“莫非你就是司马师的夫人?”自他那两片薄唇内掀出时,不禁令人生寒。
碧芸微欠身,颔首道:“正是。”
曹芳细长黑眸内再涌笑意,他尚以为权霸朝野的司马师之妻是位无比骄奢的妇人,原来,她竟端庄秀丽,且不苟言笑。
不一时,听得赞叹,“好相貌,好容光,听闻你善于骑射,待会儿朕可要一睹英姿。”
碧芸一直垂帘屏息,一副温良知礼的大家闺秀之状,只不过‘善于骑射’四字入耳时,她两弯活灵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