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他不是坏人,他对萧竹一直关怀备至,细心周到……」
沐秀再也听不下去,扬起手打了沐萧竹,她脸被打偏,挨了巴掌的脸上浮起一片青色。
「沐萧竹,你给我听好。二十年前,我差一点就嫁给了那个人,我……真的很在意他,到现在也爱着他,我为他守着林家,一步不离,但他却娶了田富娣那个贱人,就差一点我就能与他有一个名分。老祖宗、大夫人还有二姨娘都点了头,我连嫁衣都准备好了,可那个人却带了田富娣回来。」沐秀再也支撑不住,虚弱地倒在床榻上哭泣着,泪水浸湿了衣裳。
「姑姑!」沐萧竹心痛地上前扶住姑姑。在姑姑身边这么久,她还是第一次见她如此脆弱。
「田富娣抢走了我的一生!我一世未嫁,没有儿女,什么都没有,除了依然爱着那个人。我不会让田富娣的儿子再带走我唯一的亲人。沐萧竹你听着,我不会让田富娣的儿子带你走,即使是我死也不会放你走!」沐秀狠狠握住沐萧竹细瘦的臂膀,语气狂乱地说道。
听到姑姑的过去,沐萧竹又是心惊又是难过,最糟的是,她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做,此时的她没有勇气推开姑姑一走了之。
年过四旬的姑姑孑然一身,孤苦伶仃,她怎么能抛下悲痛欲绝的她?
在姑姑的哭泣声中,沐萧竹既难过又踌躇。
她该怎样?她要怎么选?
谁也没有料到这段尘封的过去,会成了她与林星河之间一道迈不过去的坎。
在沐萧竹矛盾之际,沐秀再次对着她决绝地道:「我不会拦着你,但你记住,只要你踏出这个宅子,我就去报官,老祖宗发了誓,我可没有,我要告发私拿家中产物的田富娣,还要告发林星河诱拐良家女子!
「你听好了,他们一个会被处死,一个会被流放三千里外,从此不得翻身。哈哈哈,只要让我在这个府里看到林星河,我一定不会手软,他们竟然想夺走我所有的一切,我绝对不会放过他们。哈哈哈,你去吧,走啊!」新仇与旧恨涌上心头,沐秀丧心病狂地厉吼。
她这次不会再忍气吞声隐忍下去,她要田富娣尝尝死的滋味!
被姑姑的话吓到,沐萧竹一屁股坐到地上,久久不能动弹。
东方渐渐露出鱼肚白,院外传来公鸡的清啼,丑时早已过去,辰时也过了,而沐萧竹再没有踏出寝房一步。
「沐丫头?沐丫头?」厨房大婶皱着脸唤着。她实在想不明白,沐总管干么把她家丫头踢到灶房来。
来就来了吧,可三天下来,这丫头跟丢了魂似的,总是愣在一旁,吩咐下去的活儿一件也没干好。
「沐丫头,你再不吹一吹,这灶里的火该熄了。」厨房大婶无奈地叹息。
「啊!对不起,大婶,对不起,我这就吹。」抄起吹火筒,沐萧竹鼓起粉颊,用力地吹起气来,但她却吹到了炉灰上面,灶里顿时窜出浓烟。
熏呛的味道让她睁不开眼,强忍住的泪水在浓烟里不住淌下。
「唉,算了算了,你去剁肉吧,这火让小翠来看着。」厨房大婶见她掉泪,连忙将她换下来。
这一落泪,压抑在胸中的纠结、痛苦与难过倾巢而出,一发不可收拾。沐萧竹捂着嘴冲出了厨房,她来到井边,伤心得大哭一场。
姑姑不再监视她的一举一动,也不再对她说任何一个字。是呀,到了这时候,她根本不敢迈出林府一步,也根本不用姑姑再做什么劝说,因为任何妄动都可能让心上人万劫不复。
哭累了,她打起一桶清水洗了洗哭脏的脸,再抖抖衣裙,打算返回厨房继续做事。
莲足踏上前往厨房的碎石路,但走到半路,那双腿便再也移不动了,不是她不想动,而是一个熟悉的身影挡在她的面前。
「为什么没有出现?」林星河皱起阴郁的眉眼,沉重地问。
她贪婪地看着这个深爱的男人,他的发鬓乱了,青丝松散,下巴生出暗色的青髭,神情落寞得令人心痛,挺拔傲气的颀长身影也带着消沉之气。
沐萧竹的秀眸里迅速闪过心痛、难过和无助。在眼泪就要再次浮上来前,她双腿一软,跪在地上。
「二少爷,你不是已经答应老祖宗不再回来吗?快些离开吧。」
「你忘了?你答应我一起走。」冷眸浮起一层雾气,林星河僵着身子,放轻声音道。
「奴婢如今只想留在林家。二少爷,你快走吧。」
「我娘已不可能在泉州久留,而我更不会留恋这里,我这一去,就再也不会回到泉州,若不跟我走,你不会后悔吗?能忍受从此再也见不到我?再也不能听到我的消息?」他不懂,他真的不懂,明明已经有了承诺,为何还会失去?
「奴婢祝二少爷前程似锦,大展鸿图,一路平安。」她伏在地上,面朝碎石,强忍住哽咽之声,眼泪一滴一滴掉落在碎石上,没有让他看见。
「我们不是说好要一起笑着到老吗?不是说好了要嫁给我吗?为何突然改变主意?有什么苦衷你说出来,我们一起分担好吗?我不会放开手的,我不能让你留在林家,我不能没有你。」倨傲的他放下身段,近乎低微地恳求着。
「我……没有苦衷,我只是不想离开姑姑。」她好想上前,拥住他,好想告诉他,她是为了他才选择放弃。可是她不能说,她如今唯一能做的,便是看着他平安离开。
「难道你……」想留在这里嫁给林星源?他没有把话说出来。关于大哥跟她的婚事,他就是只提一个字就已万箭穿心,痛得疯狂。
好痛!为什么会这么痛?沐萧竹娇嫩的玉手难受得抓紧了地上的碎石头,有些棱角的小石割破了她的手心。
可这一点点痛,怎能与她好似被冰锥挖开的心还痛?她痛得浑身冰冷,痛得呼吸困难,不明白明明是心上的痛,怎会袭至全身。
长这么大,她第一次体会到心如刀割。
「还是说你嫌我?嫌我是林家赶出去的丧家犬?」林星河看着地上伏跪的身子厉声质,问一身着紫袍的健躯焦躁地来回移动,像一头被困住的野兽。
除了这个理由,他实在想不到她为什么会变卦。
「是,我嫌弃你。我嫌弃你,不再是林家二少爷,我嫌弃你,没有能过活的家产……我嫌弃你,连一个安身立命之所都没有。所以请二少爷快快上路吧,不要连累奴婢受罚。」她咬破菱唇,激动地低喊。
备受煎熬的她扮出一副市侩嘴脸,只愿他能离开。
心被伤痛包围,可她还是没有忘记他对老祖宗的承诺。若是被其他下人发现他的存在,老祖宗和姑姑一定会藉机伤害他和三姨娘,她不希望看见他失去一切。她一定保护他,一定要让他尽快离开。
「你你说什么?」林星河头晕目眩,肝肠寸断。
他冒着失去一切的危险潜入林家,原来得到的竟是这样残酷的说词。
「我不是林家二少爷?我没有家产?沐萧竹啊沐萧竹,我恨不得杀了你!」他激狂地嘶吼,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几欲滴出血来。
「二少爷,奴婢就是死也不跟你走。」忘了吧!忘了萧竹吧,不要心痛、不要难过、一切的罪就让我来背负吧,萧竹会永远牵挂你的。她只能在心底诉说衷肠。两人沉默良久,蓦地一阵清脆的叮当声响起,六枚铜钱撒落在地上。「沐萧竹,我欠你的还清了,你欠我的,你这一辈子都还不起。」
说完,林星河走了,带着一段失去的深浓感情,永远离开了泉州。
而沐萧竹留在原地,跪了很久很久。
【第六章】
沐萧竹像个木头人似的坐在铜镜前,任凭姑姑为她梳头,镜子里映着她落寞的神情,也映出窗外萧瑟的冬景。
就快要到正月了,搓搓微凉的手,她心底想着他已经离开了四十八天,而这四十八天犹如四十八年。
抬起秀眼,看看镜中的自己,稚气已悄然褪去,眼中尽是忧伤。
她觉得好累,仿佛一片在冬日里死去的静叶。
「给我笑一笑。」沐秀严肃地道:「老祖宗要你今晚到凭雪院一同用膳,你不要丢我的脸,知道吗?」
她明白萧竹为何消沉,可是她心想小女孩伤伤心,很快就会过去,她已经为她做了很好的安排,一切都会变好的。等她成为大少爷的妾室后,便不会再想起林星河。
「是,姑姑。」沐萧竹沉静地答道,没有丝毫异议。
沐秀替她梳好头,整理好衣衫,再对着镜子仔细复查一遍后才停下手,脸上满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可能就在今晚,老祖宗就会把萧竹指给大少爷,她要不要此时就透点口风给她呢?正思忖着,何嬷嬷踏入室内,面带喜色的瞧着镜中的萧竹道:「沐总管的手真是巧,你家丫头如今真有些模样了。」
「老祖宗叫了吧?」沐秀压低嗓道。
「嗯,急着见小竹,大少爷也在凭雪院,你们就别再耽搁了。」
「好,萧竹,快,跟我来。」
三人疾步而行,很快到了凭雪院,在屋子里,沐萧竹一直静静的,像一具木头娃娃。老夫人的和蔼笑容、热情夸赞,还有大少爷不同寻常的眼神她都忽略过去。
「萧竹,来,尝尝这个鸽子蛋。」
在饭桌上,她的碗里塞入了老夫人夹来的食物。
她慢慢地吃着碗中的鸽子蛋,对周遭的气氛没有一点反应。而夹菜期间,老夫人又说了许多别具深意的话,她没有细听,只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罢了。
晚膳用到一半,老夫人放下了筷子,「萧竹。」
「奴婢在。」沐萧竹也放下了筷子,很恭敬的站了起来。
「老身已经跟你姑姑说好了,正月初十这天,就让你跟源儿圆房,你是源儿第一房妾室,以后可要好好协助源儿。」
何嬷嬷听到老祖宗发话,连忙领着屋里所有奴仆上前道喜。
在一波一波的热闹恭贺声中,一个清楚的声音坚定地道:「萧竹当不起。」
室里的所有人闻言都为之一愕,气氛迅速僵到冰点。
「你说什么?」老夫人眯起眼。
「萧竹不做大少爷的妾,萧竹谁也不想嫁。」虽然事出突然,但是她没有惊讶也没有慌张。她知道自己爱的是谁,心给了谁,外在变动早已不能摧毁她坚强的意志。
凭雪院里顿时静得鸦雀无声。
「老祖宗,是奴婢教导无方,是奴婢该死。」沐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她没有忽略老祖宗脸上的狠意,萧竹怕是保不住啊。
侄女怕是要吃苦了。她没想到、真的没想到,萧竹竟然如此固执,真的小看她了。沐秀心中暗暗叫苦,她哪里想得到小小的她竟然有勇气反抗。
「哼!林家的下人都能给主子唱反调了,真是反了天了!既然谁都不想嫁,也好,去盐场做苦工吧,何珠,把她带去盐场。」
一旁的林星源闻言脸色一变,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没在祖母的面前说话。
「老祖宗!看在老奴的面子上……」
「就是看在你的面子上,要不老身会把她卖到窑子里做花娘!」
沐秀顿住,不敢再发一言,就怕再次触怒老夫人。
微微勾起菱唇,沐萧竹勇敢地看向姑姑,给了她一个「姑姑放心,我不会死」的表情后,昂首阔步地走出了林府,前往条件克难,只有男工的盐场,徒留沐秀一人在后头低泣。
在盐场里,白天她要忍受日晒雨淋,与男工们一起晒盐、搬盐,夜里,她打起精神,照着主事的吩咐为伙计们浆洗衣裳。这样日复一日的劳作,她的脸被强烈的阳光晒伤,娇嫩的肌肤变得又黑又皱,双手磨出了老茧。
有时候刚睡上半个时辰,就又被叫起来擦洗仓房的地板。有时候踩在海水里晒盐,头顶上的太阳晒得她两眼昏花,她却没有一丝的退缩。
她不能死,她要撑过去,她还想再见星河最后一面,告诉他自己真的爱他,从来没有嫌弃过他,她不能在他还恨着她的时候,自己走上了轮回路。今生她给了他心结,她就一定要替他解开。
抱着这样的信念,她在盐场上苦熬。
三个月后,沐萧竹病倒在盐场。
积劳成疾的她,病如膏肓,盐场主事找来的大夫看到骨瘦如柴的她不禁连连摇头,只叹小姑娘即将在豆蔻年华香消玉殒。
祖宅中的沐秀听到这个消息犹如五雷轰顶。她唯一的亲人即将离去,从此在这世上她再无依靠,想到萧竹的爹,想到孤苦的自己,想到那个可恨又可怜的侄女,她不禁急出病来,吃了几帖药也不见好转,终日缠绵病榻。
少了沐秀这个得力总管,整个林府内外顿时失序,乱如一团麻。何嬷嬷见状,忙为沐秀及沐萧竹求情,老夫人思量到跟随多年的沐秀,也想到沐萧竹吃够了苦,方应允带沐萧竹回府里治病。
看到一线希望,沐秀拖着病体自盐场迎回沐萧竹,用尽半生积蓄为她请大夫、配补药。一个月下来,原本回天乏术的沐萧竹挺了过来,这一年的夏末,她已能慢慢下地走动,沐秀也逐渐恢复健康。
只是这看似重归平静的日子忽地又翻起巨浪。
这一年的中秋之夜,林星源与友人驾船出海饮酒赏月,那夜风疾浪大,醉酒后的林星源不慎掉入海水里,虽然月色明亮,但毕竟海上水深浪急,友人们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将林星源从海中捞起。
人是好不容易捡回了一条命,但他的三魂七魄好似被海浪冲走了,从那以后就变成了活死人,昏睡不醒,无论谁唤他,他除了呼吸,再没有别的反应。
一见最爱的孙儿如此,老夫人又急又气,茶饭不思,没过多久,她那一头灰白的头发彻底化成根根银丝,伤心之余,她还是打起精神来命沐秀与何嬷嬷尽一切可能寻找能救醒爱孙的良医。
跟随林家多年的沐秀及何嬷嬷两位老奴用尽所有办法,花费巨资,四处寻找良医及方子,她们也跟老夫人一样,希望林家的梁柱能早日醒过来。
那一年,林府前庭后院不知道迎了多少苗医、藏医、神医传人,购卖的药材屯满仓房,但一切努力皆是枉然,林星源依旧沉睡。
林家的生意在这件惨事之后走向衰落,生意一落千丈,入不敷出,老夫人只好将林家城外一万亩良田出让一半,换取银两维持家计。泉州的其他大富之家见林家如此光景,纷纷落井下石,林家越发困顿,差一点连船坞都要抵给钱庄。
困苦之际,发配在厨房做事的沐萧竹勇敢站了出来。
「老祖宗,请给我两个月时间,奴婢一定重振林家的生意,奴婢会去收回那些赊出去的盐款,让更多的商贾订我们林家的船,只要您答应放手让奴婢来做。」她胸有成竹地说道。
星河离开了,没有任何消息,不管她怎么打听都没有结果,但只要留下船坞、留下林家产业,也许就是能再次见到他的契机。如果林家还存在着,杳无音讯的他说不定有一天还会回来一解思乡之苦。
「你?」昏黄的老眼闪过一丝惊诧。
「老祖宗,奴婢算帐可能很笨,但奴婢以往都跟着大少爷待在船坞,船坞的事务奴婢熟稔于心,盐场就更不用说了,里里外外奴婢都熟得很,奴婢绝对有信心重振林家事业。」
「几个主事都请辞了,偏是你这个小丫头冲在前面。罢了,这林家也就如今这样子了,死马当成活马医,你去吧,想做什么就随你心意。」已经到山穷水尽这一步,也没什么好顾虑的了。老夫人点头答应。
「谢老祖宗、谢老祖宗。」
那一天以后,沐萧竹穿起了男子的长袍马褂,梳起了男子的头发,弃掉绣花鞋改蹬男靴。
她由女人摇身一变成了沐二爷,除了林家几个相熟的主事及船坞的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外,天下人都被她高挑细瘦的身材和俐落的北方口音骗了过去。她行走在盐场与船坞之间、行走在码头与林家之间、周旋在五湖四海而来的商人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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