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我……我买不起。」好想用这种彩墨作画啊,可惜就是阮囊羞涩,只好作罢。
她缓步退到一旁,把摊前的位置让给其他顾客,不过她的眼睛始终看着老板手里不停写写画画的彩墨条。
就这么傻傻地看了好久,沐萧竹才摸了摸捧在胸前的茜草道:「有茜草就该满足了。」
想到二少爷,她头也不回地离开摊子,打算走出拥挤不堪的海市。
来时人满为患,准备离开时依然是举步维艰,有好几次,她都不小心从其他行人的脚背上踩过去。
正热闹时一句高喊让整个海市乱了起来。
「不好了!杂耍班子的老虎跑出来了,恶虎吃人啦!」
本就像一锅粥的海市在惊险的情势下,如同一锅煮沸的米粥,每一颗小米粒都翻动起来,人潮开始出现骚动。
「不要挤。」
「我被踩到了,啊!」
「快跑啊!」
人们开始大力地推挤起来,夹在人群中的沐萧竹身子如同狂风里的芦苇,不住摇来晃去。
她几乎是脚不沾地被人挤着移动,手上抱着的茜草更是早不知道掉在哪里了。
「不要挤呀。你们不要挤我,我的茜草!」她的大喊被淹没在尖叫、哭泣与各种叫喊声里。
那是她要给二少爷染汗巾的茜草啊,她没有多余的钱再备一份了。想到这里,沐萧竹拼命往回挤,根本不惧周围有一只脱柙之虎。
「让我过去,不要挤我。」她使出全身的力气往回挤,结果瘦弱的身子没有前进,反而被身后的力量一推,跌落在地。
不好,要被人当做踏脚石了!等她发现自己糟糕的情况时已经为时已晚,一双双脚丫正从她头上踩下。
正危急时,一只健壮如铁的手臂,忽从侧面而来,奋力排开踩过来的鞋子,再一把将地上瘦小荏弱的沐萧竹抄起来,死死压进怀里。
鼻口顿时陷在一片紫海之中的她,瞠大了眼睛。男子身上醇厚的气息被她深深吸进胸膛,坚硬如铁的胸膛死死抵着她的柔软胸房,她的粉腮热起来,心跳加快,在他阳刚的气息里,她眩晕、体温升高。
「抱紧,我带你挤出去。」林星河的薄唇压在她的耳朵边,吵哑地吩咐。
窝在他怀里的沐萧竹身体震颤着。他低哑的嗓子和喷在她耳边的鼻息,是那么的陌生却又冲击着她的心。
「叫你抱紧了!」
沐萧竹瞠着眼睛发呆,两只手并未照林星河的吩咐抱住他,刚巧又一波人流涌动过来,差点挤散两人,他连忙出声唤回她的思绪。
「快一点。」
挣扎片刻之后,玉臂最终扣住了林星河的窄腰,待他再次催促下收紧了些力道后,林星河提起一口气,腾空而起,用绝佳的轻功飞出人群。
耶?他们好像在飞耶!沐萧竹半张着嘴,傻傻地往下看,他们脚下是万头攒动的海市,抱着她的林星河在海市两边的木棚、竹竿上借力,几个起落就已脱离吵闹不休的人群,在广阔的天空上,能瞧见与天相接的壮阔海岸线,橙色的光线映着他们的脸,感觉离天好近好近。
「到了,你……喂,吐气、吸气。蠢丫头,你想把自己闷死吗?」好不容易找到一处安静的岸边,林星河担忧地落了地,赶紧提点忘记呼吸的沐萧竹。
这丫头宁定的时候可以把人气死,傻起来又教人担心不已。林星河不由得在心中爱怜地叹气。
他们落地了吗?始终睁圆明眸的沐萧竹睇了睇脚下的沙滩,看了看月弧形岸边泊住的海船,这才小心翼翼地吐气。
理顺吐纳,她缓缓抬脸与他四目相交,泪雾突然浮起,也不知是受惊过度还是丢失茜草的原因,她呜呜咽咽地抽泣起来。
「怎么了?是不是被踩到了?很痛吗?快让我看看。」林星河脸色大变,宽厚的大掌握住沐萧竹细瘦的肩,紧张地问。
难道他去晚了?还是让她被伤到了?该死!他心底一片烦乱。
「呜呜呜,哇!」见他紧张起来,她由细细的抽泣改为嚎啕大哭,泪如雨下。
「呜呜呜……茜草没有了。呜呜呜……」
「什么?」林星河脸色一沉。
「茜草?」搞半天她在哭那个什么该死的茜草?!
「呜呜呜,老……老板说……呜呜呜,茜草不多了……」
她细长的眼角滚出泪珠,顺着清秀的脸庞不断滑落到沙土里,毫不掩饰的伤心跟着哭喊之声流动出来,纵然不明白她为什么如此伤心,但林星河心底还是不由得微微地抽痛。
「好了,别哭了。」他放柔嗓音,轻声哄着。从相遇以来,他头一次用如此温柔的语气哄她。
被柔声低哄,沐萧竹没来由的哭得更凶。他对她这么好,她却弄丢了要给他染汗巾的茜草,呜呜,她好没用啊。
「呜呜,茜草……茜草是要给……」她哭到上气不接下气。不知道为何,她在他面前总能坦露真实的自己。
是他护着她、在意着她,在他面前,她有了可以放肆一下的念头。平日在宅里听差不敢马虎,姑姑又相当严厉,她都没有撒娇的机会,她好想念以往可以在某个人面前撒撒娇的感觉。
「不哭,一会我去商船上看看,给你找茜草。」林星河紧皱着浓眉,神情宠溺地说道。瞧见她挂满泪水的脸,他松开她的肩膀,用他的袖子笨手笨脚地为她抹掉眼泪。
「摊主说,没有更多的茜草了……哇。」她猛地抱过他沾满泪水的紫袖,猛擦流出鼻涕的鼻子。
林星河傻眼,但也没说什么只把袖子借给她用,怕她哭得没有力气,他还用自己的臂膀给她做支撑。
「那些茜草是要……是要……」她慢慢收拢难过的情绪,口齿不清的道:「那些茜草是奴婢要买来做成染汁,想给二少爷染一些汗巾带在身边的,好看的紫色也只有这种茜草能染出来。」
原来她是为了自己才执着于茜草。
思及此,笼罩在夕阳中的林星河脸上也有了一层微暖的晕红。
他不由自主地揉揉她梳着两髻的螓首道:「我不需要什么汗巾。」
但你的心意我已经收到了。他在心底无声地说着。
「对了,这是给你的。」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木匣子递到她手里。
一瞧那原木色的小匣子,沐萧竹惊叫,「彩墨!」
灵巧的手指挑开匣盒,十二支短短粗粗的彩墨乖乖躺在绒布面上。
「好棒,我可以画画了,我真的好久好久没有画画了。我想画二少爷,画现在的海岸,想画现在听到的涛声,想画天边的夕阳,嗯,我要用醒染法,把这一片夕阳染在宣纸上,我想把天边的那一条金色也收入画里,还有……我希望不管过了多少年,不管什么人拿着画,都会看到我如今看到的景色,看到我眼下听到的潮声,还能看到在我身畔的二少爷。」她破涕为笑,步子轻快的移动起来,欢快的表情融化了一直看着她的林星河。
在坚实防备中包裹的心,不经意地被这道温暖、微带甜意的笑靥照耀着,陈年寒冰化做一池春水,随着她踩动的步子荡出点点涟漪。
他喜欢她!林星河陡然有了新的体悟。是,他很喜欢她。
「可惜!可惜。」连连的惋惜声,拉回林星河的思绪。只见沐萧竹苦着脸,一屁股坐在沙边的怪石上道:「我哪里还有时间作画,以前在船坞,我还能藉公事的由头写写画画,如今倒好,要我去帐房帮忙,每天抱着算盘,背着无除退一下……下……」她笨拙地背起这一个月来,天天被要求记下的口诀。
「啊想不起来了。」她抱着头,懊恼地低叫。
「还四。」挨着她的身子坐下,林星河随口提点。
「什么?」
「无除退一下还四。」
沐萧竹眼睛眨了眨,「见七无除后面是什么?」
「见七无除作九七。」
「那个,四一后面是什么。」哇!没想到二少爷这么厉害。沐萧竹双眼闪动。
「四一二十二。」他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四二呢?」
「四二添作五啊。」
「二少爷,你好厉害!」她攀上他的袖,微仰起一张素脸,眼波晶灿地看着他赞道。
「笨蛋才不会。」他没好气地嘲笑她。
「那奴婢考考二少爷哦!」她不服气地将今日李先生在帐房里出的题丢给了林星河。
结果他面向大海,手指只在空中假意地拨了两下,很快道:「李家需要交六十两银子,一百八十担米,王家需交二十四两银子,四十担米……」
沐萧竹听得目瞪口呆。他没有用算盘就能算出佃户们所需要缴纳的佃租,实在是太厉害了。
「二少爷!你一定要教教奴婢。」
「其实很简单,就拿王家一亩三分地来说,一亩收银十八两,再加上另外十八两的三成,很快就知道他家要拿出多少佃租来了。」
「三成?」沐萧竹偏着脑袋,疑惑地眨着水眸。
「把十八两分成十份是多少?」林星河反问。
这一问,只见她把装着彩墨的匣子别在腰间,志气满满地伸出十指,开始一个一个的数。
见状,一个想法闪过林星河的脑袋,他又问道:「一户农家有十二只鸡、三只狗,你跟我说说他们家一共有多少只动物。」
沐萧竹抖着嘴角,苦笑着道:「一共……一共……一共是十七只对不对?」
俊脸微愣,林星河万万没想到,这个识字善画的女子竟然不会算术。
「哈哈哈!是十五只啦!这个姐姐好笨喔。」方才在岸边玩耍的几个渔家子弟从他们身边嘻笑跑过,其中一个卷着裤腿的小男孩听见两人的对话,忍不住插了进来。
「啊!又错了。」
「树上有八只麻雀,地上有六只,你说,一共多少只?」
「八只和六只……」沐萧竹再次认真的开始数起指头。
「是十四只啦!姐姐你真的好笨。」小男孩一口气答出来。
林星河突然别过脸去,颀长的身子有些微抖。她像个孩童般掰着指头的模样既可爱又令人忍俊不禁。
「呜,好难。」她放弃了。
「一点也不难呀,是姐姐你笨。」小男孩站到林星河身侧道:「这位哥哥就很厉害,我小定从来都不会看错的,对不对哥哥?哥哥,我刚才算对了,你可不可以给我桔子吃。」他瞄着林星河手里拿着的三个桔子。
这三个桔子林星河方才一直放在袖里,想着一会儿分给沐萧竹解渴,谁想刚拿出来就被小东西看见了。
「小弟弟,你很聪明,今后要多加努力。」唇带笑容的林星河抛出桔子,小定男孩一把接住。
沐萧竹先傻傻地望了望小定手上的桔子,又望了望林星河,平日拿冷漠作为防御的他此时眉眼放柔,薄唇上染着笑,温和的大掌按在小定的脑后抚着,他仿佛是一位慈爱的父亲。
原来他这么喜欢小孩子。她唇角扬起一个弧度,她又多了解神通广大的二少爷一点了。
「大哥哥,你把这个桔子也给小定好不好?这个姐姐这么笨,就不要给她吃桔子了。」
「哈哈哈哈。」林星河笑得前俯后仰。
「你这小孩子怎么可以这么贪心啦!」沐萧竹气得双颊泛红。
「是姐姐太笨了嘛,桔子给你吃好浪费。」小定拨开刚得到的桔子,大口吃起来,一边吃还不忘嫌弃地说道:「我要是哥哥就不会离你太近,笨可是会到处传染的。」
「可恶的小鬼,你还我桔子,我们比别项,我画画一定赛过你。」
「才不要!」小定拿着桔子,笑嘻嘻的一步一步往后退。
「不要跑,我一定要跟你……」一着急,沐萧竹踩到自己的裙子,狼狈的跌倒在沙地里,本想拉住她下坠身子的林星河也难以挽回她的窘境。
「哈哈哈,小狗吃了一嘴泥。」小定在远处抱着肚子笑倒在地。
「没有伤到吧?」害怕沙地上的潮气沾衣,他赶紧拉起她,担忧的问道。
稳住娇躯,沐萧竹又坐回怪石之上,拱着腿,闷不吭声地把脸埋进两膝之间。
她真的糗大了!
「摔疼了?」林星河耐着性子问。
顶着可爱双髻的小丫头闷声摇头。
「来,抬头。」
「我好没用。」她又好想哭了。
靠在他身边,感受到他的温柔体贴,她顿觉素来坚强的自己其实也好软弱,他无声的守护让她可以放心的展露天性。这感觉真的很不错。
「没有谁是天生就能写会算。」林星河矮下身子,嗓音低沉的道。他的声音和着海潮之声,显得格外幽远贴心。
这让她的心好暖。
「爹爹都没有教过我怎么算数。」她可怜巴巴的说道。无意间露出柔柔的、傻傻的样子,勾动了林星河强大的保护欲。
她不是一位傻姑娘,她有自己的主见,有善良的心地,在林府众多丫环里,唯有她对他另眼相看,出手相救。其他丫环都被主子调教得是非不分,只有她愿意用心来看他,不带成见,不带恶意。如此难得的缘分,他不允许自己视而不见。
回想起来,他的身体还记得她那双温柔的玉手抚摩脊背的感觉,他的耳朵记得寒夜里她安抚的话语,他的发也记得她的指头在其间挑弄的曼妙,他不但记得,还很喜欢,喜欢她安抚他的宁定,喜欢她面对恶言恶语还不忘机灵的回嘴,喜欢她为了茜草而哭泣的小脸,喜欢她所有所有的一切。因为这份感情、这份喜欢,他整个人都暖和起来,心也跳得比平常还快,也不自觉地将笑挂在嘴边。
他在为她而改变。
一份浓烈的感情找到了它的归宿,也知道自己是为谁而开出了夺目而浓丽的情花。
林星河压抑住汹涌的情潮,连忙看向变得火红的天空,几次悄然的呼吸之后,他才控制住想要拥她入怀的冲动。
他还不想吓着她。
「怎么办?不会打算盘,也不会算数。」李先生骂,姑姑也会骂,呜呜,她好惨哦!明天说不定还会被打。沐萧竹心依然悬在明日的事务上,根本没察觉身畔男子的心思变化。
「你不是善于画画吗?可以想像一下,你的心就是一大张纸,如果是一,你就在纸上画上一笔,如果是二,你就画上两笔,到最后,把你画下的笔数数一遍,你不就得到答案了吗?」他始终面朝大海说道。
「咦?二少爷,你声音怎么哑哑的?」他声音听起来有些不太对劲耶。
「不关你的事。快用我的办法算数。假如小定第一天捕六条鱼,第二天捕四条鱼,他一共捕了多少鱼呢?」这下他终于回头了。
「喔……喔。」沐萧竹睇了一眼林星河脸上的红潮,想问他是不是吹了海风,染了风寒,可一瞧他满脸正色地帮自己,又不像带病。
在眼神的威逼下,她赶忙闭上眼睛,学他教的方法,在心底里铺开一张素签,开始无声默写。
「画出来了,是十条鱼。」
「答对了,这个桔子给你。」他不但把透着清香的桔子给了她,还为她拨去了桔皮。
「我们一起吃。」她接过桔子,马上分他一半。小定要走两个桔子,她本想这果子自己该没分了吧,结果他却贴心的留给了她。
「再做一题。」
「好哟。」
太阳逐渐沉入大海,随着时间的推移,余晖也随着它的落下而慢慢地消失在天际,坐在海边怪石上的两道身影一直在一问一答,等天上第一颗明亮的星星闪耀在天际时,他们都安静了。
不知不觉,累极的沐萧竹靠在林星河坚实的侧背上。
「二少爷,谢谢你送给我的彩墨,谢谢你一直护着我,我知道下雨时你在我周围,我买画笔缺钱时你在我周围,连来海市你也在。」
他为她挡住从海上卷来的风,无声地听她说,完全没有作答的意思。
「二少爷真的是很好很好的人。不论以前二少爷是不是心墨如黑,不管二少爷做过什么,对于奴婢来说,二少爷真的是很好很好的人。」
「你的正牌主子和其他下人一定会说你疯了。」他的身体因她的坦白而火热,心也狂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