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跳转话题的速度叫她有些跟不太上,迷迷糊糊一答:
“五六岁之时曾有失忆,为何?”
“没有,没什么。”他目中带着柔意,偏首在她发旋落下轻吻。
月夕转瞬即至,王府之内挂上了各色的灯笼,中堂之外摆上了祭月迎寒的大香案,其上置着雕成莲状的青门绿玉房 、各式的果子还有制得极为精细的月饼。祭礼之上,百官依次祭月,随即便是当家主母要行的分饼之礼。分饼之时,当家主母,即韩素,需得依在场人数将月饼平分等份。这本不是难事,只是人多了,韩素执刀于案前倒真有些不知如何下手,好在事先曾有尝试,此刻才得安然度过。祭礼之后各府未曾婚嫁的女眷公子便要齐齐坐上车驾,到长祁东市那处去赏灯。
韩素今日梳着芙蓉垂香之髻,身着碧云流光锦衣,颊上附着嫣红点点,顾盼之间引人流连。本是佳人,细细梳妆过后更叫人移不开目。只是可惜,祭礼刚过她便被侍女拖回房中,散了发髻换回常服,随即引至别院塞进一只马车。
在车中见到秦陨安时,韩素很是一番怔愣。祭礼已过,如今应是他与百官长者们共座商谈的时候,他却出现在此处。
秦陨安见她此番呆怔,发出一声轻笑,抬手牵住引她坐下:
“素素见到我不大高兴?”
“你怎会在此?”
秦陨安眸中浅笑,任她倚到自己怀中。
“素素可是忘了,我亦是今年才刚刚成婚。往年亦是与各府家眷一同到东市赏灯的。”
他低头望她仍有些呆呆的面容,轻点她的鼻尖:
“众臣皆已习惯我此时不在,若我此刻还不离开,他们怕是便放不开了。我倒不如邀素素同去赏灯。”
韩素一想,确实如此,沐此刻若在,臣下相互的阴谋阳谋的确要放不开的。师父曾言,御下之道讲求明察秋毫,众臣放得开些倒能让并不在场的秦陨安看得更清。这般想着,心下却隐有些失落,若他是特地陪她,当有多好。
车架驶入之地已是一片吵嚷。掀开帘子,窗外花灯满布,照得夜色如同白昼一般。原以为月夕灯会定要比不上元宵,不料这嘉都的月夕竟比她当年所见西楚元宵灯宴还要繁华。
车舆缓缓停下。侍从拉下一只木栓,舆底竟探出一张巧制的铜板,底端轻轻落地。韩素掀开帘帐细瞧那铜板,察觉其上竟有两道卡槽,应是与秦陨安的轮椅之轮相配。果然,她尚不及反应便见秦陨安推椅于那板上,随那卡槽落至平地。韩素虽不通机巧,却也忍不住多瞧了这精巧装置几番。
秦陨安自下方朝她招手,韩素行至他的身后,挥退侍从推他前行。时节堪堪入秋,到了夜里本已有些寒凉,只是如今万家燃着灯火,东市之内满是散着暖意与光芒的“花鸟虫鱼”,一时竟比盛夏还要热上几分。韩素倒是乐得如此,若是寒凉了她是万不肯让秦陨安在这夜色中走的。
两人行在人群之中,皆是绝世的样貌,一路引得旁人纷纷驻足流连。韩素寻了个稍稍僻静些的去处停下,拢裙席地坐至秦陨安脚下。便是在这人少之处,偶然过路的人也总要回首再望他们几眼。
秦陨安见此却是轻笑:
“传说曾言汉皇有一夫人‘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素素看来,这世间可当真有那倾国倾城之人?”
韩素知是调侃于她,心里默想这一路招人注目本有他大半功劳,毕竟好看的男子总比好看的女子要少些。她只淡笑回首嗔他一眼,便道:
“自然是无的。”
“哦?哪里无了?”他眼中含着挪揄。
韩素瞥他一眼,轻笑辩道:
“这世上再过美貌之人终不过是个人的模样,旁人一见也不过惊艳一二,驻足之后便是继续前行、继续自己的路。本是不相干之人,再是好看又哪里来的倾不倾倒,更莫提倾倒那一城一国所有的人。”
“素素错了,这世上当真有倾国倾城之人。倾城倾国本就不需倾尽一城或是一国。只需倾倒一人便是足矣——倾城者倾倒城主,倾国者倾那国主。”说罢,他倾身与韩素额头轻轻相触,“素素不知,你与长姐皆是倾国倾城吗?长姐倾倒了南越天师,便是倾国。不过素素仍是厉害一些,你倾倒了东嘉的沐王,或许哪一日便能倾了这天下。”
秦陨安的眼中闪过一瞬莫明的暗光,韩素却似并未察觉,轻声与他调笑:
“沐王爷好大的口气,不过,奴家借您吉言了。”
她说着置手于腰间作势要施下一礼,却招来他在她眉心一弹,弹罢他却又心疼的抚了起来。韩素轻笑着扒开他的手,心中却想,这世上怕也只有他敢说那样的话了。
“素素,我却有一问。”
“嗯?”
“那‘沐’究竟是从何而来?”
见韩素仍有疑色,秦陨安继续说道:
“我知那是我的封号,素素却为何偏挑这一字称我?”
韩素低首,面有迟疑,却仍是开口:
“因为,因为,不大喜欢你的名字。”
秦陨安听此却有一愣,随即明白“陨安”二字于她听来怕有几分不大吉利。他又是抬手,拇指指腹轻抚起她的眉心,轻叹一声解释:
“陨安二字,是先母所起。先母原是先皇贵妃,后来父兄获罪、锒铛入狱,先母亦被废去妃位、尚怀着孩儿便入了冷宫。先母经受了云端陨落地狱之苦,待我在冷宫之中出生,先母早已无有往日争恩斗宠的心思,惟愿日后我在任何境地,高位抑或低处,皆能安之若素。”
韩素不曾料到他的名字竟有此往事,更不曾想如今名震天下的沐王竟是在冷宫之中出生,他轻描淡写几句话中又掩了多少艰辛。韩素心中一痛,却也因他肯与她说这些生出了几分欣喜,只是心中仍是不愿改换了称呼,便取了脑中蹦出的第一个借口,低首喃喃争辩:
“其实我不是不喜欢这名字,只是觉得你的封号极好,与你很是适宜。沐,你本就是叫人如沐春风的。”
秦陨安轻笑,偏首望她:
“如沐春风,如沐春风?素素好才情。”
却是瞧出这是她随口编的说辞,出言嘲笑了。
韩素回首瞪他一眼。她不经意瞟了一眼天色,这才想起两人本是来赏灯的,却因惧着人多躲到一旁说话来了,若再不去瞧瞧灯会怕是便要晚了。她仍有气恼的起身走到秦陨安身后,口中愤愤嘟囔:
“去赏灯。。”
两人又一次入了人群。这一回,人却比片刻前又多了几分,好在旁人竟都自觉给他们让出空间。韩素第一次觉着或许长得好看真是极好的事。
街道中拥着人群,旁侧是各个商贩扯着嗓子吆喝着灯笼、灯谜。层层灯笼高悬着辉映着各色各式光,耀得来往的人面上也各色交叠,有几分好笑却也有几分美丽。韩素时不时停步与灯下悬着的红绸前读出其上的谜面。她不擅猜谜,身旁却有个心智出众举世闻名的秦陨安总不消一瞬便能说出谜底,只是每每却要韩素连问上数番他才肯告知。两人一路猜着题,倒也不与那摆摊的商贩去换答对的奖赏,只相互一路低语着,落到旁人眼里却是羡煞世人的恩爱。
韩素推着秦陨安走着,行过灯会最盛的一条街,却转上了叫卖最盛的一条街,空中飘起了各式小吃的香气,身侧还时不时过着头戴面具的人,两旁吆喝着买面具的小贩。那些面具制得倒多是精巧,瞧着似是照着各书册中月神的模样画的,有些画的美艳,有些却是滑稽。也不知若真有月神在世,见此是当哭还是当笑。韩素正这般想着,却被一人轻撞。
街道拥挤,与人相撞本是平常,韩素心中也无恼意,却直觉回身一望。这下竟瞧见方才撞她的男子在人群中慌张穿行,她忽然隐隐觉这身形十分熟悉。心中升起一个有些荒唐的假设。
她半是犹疑,仰首朝那人方向一声高喊:
“燕尹!”
作者有话要说: 《礼记》有云,中秋之际有祭月神的习俗。祭月时摆上香案,置上瓜果月饼
青门绿玉房:即西瓜_(:зゝ∠)_ 乃是古时中秋祭上必备
☆、燕尹
“呵,呵。”燕君北摘下额上青撩面具,朝面前女子干笑两声,“真巧啊,你。。也在东嘉。”
在东市赏灯被韩素逮住之后,燕君北随韩素与秦陨安到了沐王府。秦陨安至前堂送客之际,两人便到了别院之中“叙旧”。
“是啊,真巧,妾身是嫁过来的,不知辽皇陛下可也是如此?”韩素眸中浅淡,望向燕君北得双目笑意莫明。
“你,你别这样看我,我来这儿是有原因的。”
“哦?不知是何等大事竟有劳辽皇陛下亲临长祁,可否相告啊?”
燕君北嘿嘿一笑:
“你没听说大辽到东嘉来找皇后了。此事自然得由我亲自过来。”
韩素美目轻瞪。
“你说你来是找我去当皇后?”她轻哼一声,“少来。。。”
燕君北讪笑着摸了摸头,面上竟有了些委屈:
“我真是来找人干正事儿的。”
韩素叹出一口浊气。
韩素与燕君北初遇是在两年之前。那时韩素尚值豆蔻之年与阿云、阿南一同游历到北辽,不巧却碰上燕君北与其兄原王争夺皇位。适时燕君北连吃败仗,无奈撤至韩素一行所在康城。这一撤,却叫康城遭原王围城三月。屋漏偏逢连夜雨,时至康城遭围一月,城中竟起瘟疫,上至燕君北手下重将下至平民,染病者十中有七。韩素费尽心思、亲身试药,终在一月之后寻得解法,因此如今燕君北手下重臣多曾受韩素救治。想到此处韩素不禁皱紧了眉。
“燕尹,有何事非要你亲来不可。韩素虽不在意他人生死,却也并不喜见好容易救下的性命轻易毁于一旦。当年为救你手下那几人费下了我不少心力。如今北辽政事尚且不稳,若是出事,头先死的便是他们。更何况你如今跑来这里,若是王爷动了心思,你便再回不去了。”燕尹乃是燕君北与韩素初遇时曾用化名。
“嘿嘿,你这是在关心我吗?”他凑近韩素观她面上神色,随即在她肩上重重一拍,“放宽你这心思。北辽现在乱成那副模样,我尚收拾不得,若我死了,沐王一个外族人拾掇起来更是费力。以沐王那行事之风,定不愿耗这气力攻个黄沙荆棘之地。”
韩素听此有理,却撇了撇嘴说起另一桩叫她无奈的事:
“你派使臣前来是受我所托,却为何夸大当年我助你之事,还求我为后?”
“哪有夸大?若是没有你,我便已身中瘟疫死在康城了,哪里还有今日辽皇?”
话是如此,只是当年康城之事旁人无从知晓,听得北辽使臣说若无韩素燕君北难登大宝,难保不会引得市井议论辽皇皇位是靠女子得来。不过于韩素而言,那都不是要紧的,要紧的是那女子如今已是东嘉沐王王妃,这番下来,怕是市井之间要传出不少话本子了。韩素当日托韩清转信阿南让他带信给燕君北,其实不过想叫燕君北助她塑造一个不世神医之名,如此方便她日后行事,却不想给他来了这么一出。
燕君北此刻见得韩素板上了脸,却是干笑两下:
“好啦好啦,我不也是怕那沐王待你不好,也让他知道知道这世上还有人想跟他抢。我可告诉你,我是男子我知道,这世间男子都是一个样儿,非得要有人相争才会好好待一个女子。”
韩素的目光刷过燕君北的脸,神色中竟含着几分鄙视似是在说:你道谁都同你一般。
“你这是什么眼神?”燕君北面上不满,后撤一步定定看她。看着看着,目光却认真了起来。
燕君北生的刚硬,更是在荒原大漠长大,如今便是放到了东嘉绵绵银白的月光之下也似能散发荒漠烈日的光。如今他收起先前的嬉皮笑脸,面上刚毅的线条竟透出几分惊心的俊美。浓眉微蹙:
“他待你当真可好?”
“自然。”
“沐王的名声。。极是不好。你出嫁之时我一直忧心。如今一见,至少容貌上是堪与你相配的。”说着,他低低一笑,望向韩素的目光极是柔和。
韩素回他轻声一笑:
“若只论容貌,我怕还及不上王爷。若只论容貌,怕也只有长姐可与王爷一较了。”
燕君北面上却登时愕然了:
“你何时变得这般谦虚了。”
惹得韩素恼怒一瞪。
“王妃。”
听得身后一唤,韩素回身。
穆风立在身后,面色淡淡,冷冽清俊,一袭墨袍翩飞于秋风之中,右臂上还搭着一件貂绒大衣。
“王妃,王爷传话:‘夜凉,可需添衣?’”
韩素闻言微愣。她是习武之人,初秋夜里少许寒意哪里奈何的了她,这却是有人等得不耐,派穆风来催了。她面上漫起笑意:
“不必,这便回去了。”
听得回复,穆风转身前行几步,轻轻一跃翻过墙头,翩然落回那一侧王府之内。
韩素回到卧房之时,秦陨安正低首在一侧书案之上阅着折子。听得韩素入内,他自案前抬首朝韩素温和一笑。
走上前去,韩素将手中的一叠点心放到桌上,取一块白梨绿玉膏递到他的唇边。
“这些时日的调理,一般的寒性食材你应是用得了。”
秦陨安就着韩素手指咬下一口,甜意在舌尖晕开。
他咽下一口却不再去接。放下手中折子,将韩素拉到身侧坐下。
韩素就势倚入他的怀里,这事她做的越发的顺意了。她在他怀里将剩下半块糕点塞到自己口中,食罢还像只猫儿一般,探出小舌稍舔几下指尖。秦陨安见此轻笑,握住她的手指引到唇边轻吻,这一番却惹得韩素面上通红直向他肩窝里钻。
“这段时日辛苦素素了。若非我这身子不争气,也不至叫你如此辛劳。”
“这是何话?我能于你有益便是高兴的,若有一日于你无用了我才真要伤怀。”
秦陨安将她搂紧了一些,下颌倚上她的发心:
“我是怕你疲累。接下来,接下来,怕是还有理不完的事。”
韩素听此微有意外,却是轻声一叹:
“原以为月夕一过便会好些。我不累,却怕你撑不住。”
他浅笑:
“我无碍。这些年不都是这般过来的吗?”
韩素心口微微一疼。她拉开身子回首望他,目中定定认真:
“沐,我是说真的,若有什么我可以帮你分担的。。。”
见秦陨安面上无有波动,声音渐渐低了下来:
“什么都好。”到话尾竟似乞求。
秦陨安一声叹息,将她拥回怀中:
“近来南越那处出了两桩大事。半月前,南越天师符腾取得了前代天师手中遗落的屠尸之法,欲以此同如今因习得牵引之术手握大权的族母相抗,怕是再过不久南越政局便要一番动荡了。再者便是三日之前,有书册自嘉、越边境流出,其上记着此前唯南越皇族所知的冶铁之术。到今日,那世间最是精密的冶炼之术怕是已传遍天下了。”
韩素心中隐隐欣喜。在政事她怕是仍帮不上他,但至少,他肯与她说了。
只是,冶炼大兴,天下兵戈。接下来,怕是的确要越发辛劳。她想着,竟真有几分疲惫了。
“沐,东嘉可是很有钱吗?”
秦陨安知她是心中不安欲借此问变了话头。
“尚可,为何?”
“月夕灯宴不是通常都不及元宵的吗?可我在楚都之时见过他们的元宵灯会,却还及不上长祁月夕。”
秦陨安轻笑:
“若论富庶,东嘉怕是还差了西楚一些的。只是自四年之前,东嘉的月夕便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