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若白顿住脚步,望向前方随他停下的妹妹,口中吐出一口浊气。
“妹妹,父王究竟与你说了什么。”
“没有什么,父王只是忧心我与王爷的子嗣之事。”她转过身去,面上却挂着一抹似有恶意的戏谑。
韩若白听她此言却是心头泛起一丝冷意。韩明吉催促韩素受孕,这是何意旁人或许不知,他与韩素却是心中清明。韩明吉一心想助西楚一统天下,自不会真心想要韩素为沐王添嗣。韩素若是产子,那个孩子在定王的眼中怕只是掣肘秦陨安的一个不甚重要的砝码,而西楚霸业一成便再无存在的必要。
韩明吉让韩素嫁与秦陨安之时,韩若白并未多加阻拦。却是因着他以为韩明吉虽素来对家人冷漠,但凭他对母亲的情深,韩素即便嫁去东嘉,等大事一定韩明吉必是要保她,将她接回来的。只是如今看来,他似是开始便想错了。倘若楚帝一统,如何能容下曾生下东嘉皇族骨血的女子?韩明吉自然不会不知韩素一旦生下沐王骨肉,他便再也保她不住。可是今夜他竟亲自劝她趁早受孕,也便是说,他自一开始便没有要保韩素的想法。
韩若白压下心头震愕,抬眸却望见韩素目中的讥讽。因着今夜父王的话,她对宁州之人的怀疑怨怼怕已到了极点。此时将父王的话告知于他,是想看他如何反应?他半晌怔在原地,却终是朗声一笑:
“说这话本应是母亲的职责。我兄妹三人福薄,倒是只能让父王来提这事了!虽不像样,却也是父王的一番心,望妹妹莫太介意。”
他笑得僵硬,却瞥见月夜之下是韩素清浅了然的眸子,竟不曾透出丝毫他预期的失望。她的神色淡漠得叫他心惊,不说失望,便连丝毫的不快都无。是因为本就没有期待吗?而没有期待是因为她知道,即便她救过韩若白极是敬重的大哥,即便她是他的亲妹妹,即便韩若白会自心底鄙夷父王的这般作为,他却是一个宁州人、韩家人,于他而言,一个妹妹本就不堪与天下之争相比?
他忽有些心疼。幼时的韩素并不是这个模样。没有这般的洞察人心,更不可能这般的对这世间的人情冷暖、亲人背弃不以为意。看着她如今的模样,韩若白竟已不能记起她幼时是个什么情状,只是心里知道不同,全然不同。难怪,难怪即便韩素幼时曾是与他最是亲近的家人,在“江湖”遇见,他却丝毫不曾认出。原来,一个人失忆不止可是忘却往事,还能丢弃了过往的自己。又或许,是她离家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了,长得可以磨灭幼时的她所有的痕迹。
在韩若白晦暗的目光之中,韩素轻转过身,朝着远处垂地的天幕银河,启口却似叹息:
“本妃乏了,兄长若还有事,不如明日再提。”
她极少自称本妃,此时的逐客令下的坚决而又冷淡。
韩若白拱手一揖,一瞬之间心中开始明白他与这个妹妹早已不是家人,日后也不可能再是,而叙旧之类的,便是明日也实是没有必要了。
“并无要事,在下。。告辞。”
韩若白离开之后,夜色仍是一片静谧。韩素独自眺望着月圆,神思也有些飘忽了。不知不觉时光又唤来了一个十五,今夜这月明亮得如蕊珠宫中的灯火一般,叫她不禁想起一些往事,不禁想起在禺山之时,她最爱在这样的月光之下读师父给她的信。她的师父长平性子明明温和,却似总也闲不住,年年回到禺山上的时间不足他在外间游历的十分之一,只是即便在外,每过十日书信必到韩素手中。每到那时,韩素便会搬一把竹椅坐到院落中,伴着红鸾丫头入眠后浅浅的呼吸,也不点灯,便就着月光阅信。
夜色总归是寒凉的,只是在这寒凉之中阅着师父或是关怀或是教导的言语,只会觉得心头涌上一波波的暖意越发澎湃。韩素轻叹,父亲也好,兄长也好,甚至。。夫君也好,这世间怕是再没有人愿如师父一般能耐着性子温暖、开解那个冷淡又不够懂事的自己了。
只是这样的师父,逼着秦陨安亲近她却又是为何?
韩素闭下眼眸。她极少觉得疲惫,此刻却真有些倾颓之感。她想起师父曾经说她极善看人。师父说过许多的话,唯独这一句,韩素觉得他说错了。越是长大,她便越发的明白,她其实什么都不明白。就像她未能看清师父,未能看清秦陨安,也未能看清她清润儒雅却高深难测的父王。原来,她什么都看不清。
韩素忽然觉得有些说不清的孤寂,夜风轻抚,却凉到了心底。韩若白不曾回答她的问话,可是她却知道,世人的父亲、世人的家人、世人的夫君,有许多是温柔的、爱怜的,只是却都不是她的。闭着眼,怀想着过往曾见的温暖,黑暗之中,她隐约听到远处桐木轻碾落叶之声。
睁目望去却是心下一惊。秦陨安着着一层薄薄的素衫,竟是独自转着轮椅朝她行来。银白的月华倾洒他的衣衫,广袖推着椅下的金缕木轮,行止优雅如轩轩韶举。他朝韩素望来,流转之间释然一笑。
韩素亟步迎上前去,面容透出一抹慌乱。
“你怎的半夜里一个人跑了出来,连穆风也未曾跟着?!”
“素素良久未归,我便决定来寻一寻,只在这院里便没叫他跟着。”他微蹙着眉梢,目光轻扫一遍韩素全身,“侯爷可有为难于你。”
韩素仍是不悦他寒夜里出门,却迟疑稍瞬,扯出几分疏离的浅笑:
“他是我的父亲,自不会为难。”
见她如此,秦陨安温和的眸中凝结了一瞬稍纵即逝的痛色,她对他的态度大转已有半月有余。他低首一叹,却瞟见她袖口露出些许的被夜风吹得有些泛红的指节。韩素的手脚极易变凉,很多时候却比他这个身患寒症的还要冷上几许。
“如此,我们回去吧。”他说着,朝她探出了手,他刚从暖室里出来不久,双手还是温的。
韩素望他伸出的手,待想明白了他心中所虑,一时却是泪意上涌。朦胧间那骨骼分明、纤若脂玉的手上,虎口处的一抹暗红隔着水雾竟显得极是刺眼。不久前,秦陨安在嘉帝处替韩素受的伤已是好了,却留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月牙状的疤。那时韩素想帮他祛了,他却怎也不肯。问他为何,他却不说话,只看着她,眸里匿着笑。
不经意间忆起的事叫韩素惊觉心头一梗,一句“莫要再对这么我好”堵在喉间却被她狠狠咽下。她没去接他的手,却绕到他身后推着他朝寝房走。
只走了几步,却被秦陨安按下了轮椅之上停滞双轮的旋钮。
“素素,半月前的那件事。。你可是介意?”可是介意他残暴,还有自王府运出的一具具尸身。
“岂会。”介意?他骗她、诱她、却不爱她的痛早在心里化了脓生了疮,疼得她几不欲生,他却清浅的问她可是“介意”?
“素素,你曾说过既是心里有我,其他的便皆是琐事。”终究只是说说而已吗?
“确实,都是琐事。”难道,你的心里没有我这事,也能是琐事吗。
“若是。。当真不能忍受,你,可以离去。”别走。。
“我说过我不介意!”这便要赶她走吗?!只因为在知道被骗之后装作不知的戏做的不够好?!
轮椅之上,秦陨安颤动了膝上的手。成婚以来,这是第一次韩素如此生气。胸口还隐隐泛着痛楚,他轻呼几口气,绵长的吐息在月色中化出素白的雾,在夜空中闪了一瞬银色的光。他微微仰头望向上方倾泻的夜空繁星,心头有些酸涩却又有些释然。至少。。她还不会走。。。
“如此甚好。” 他说着,笑了。
只是韩素不曾看见他笑里的凄凉,便如他不曾听出她语中的哽咽。
作者有话要说:
☆、资格
韩素与韩明吉深谈过后的第二日便是定王妃,即韩素亡母的生祭。这也是秦陨安选择近日带韩素回门的原因之一。秦陨安素来体贴,只是他却不知这侯夫人去得实在太早,生下韩清与韩素不久之后便病逝了,因此对于母亲的过往,韩清与韩素皆只能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中推断得知,而偏偏对于这位主母的事宜,大多知情的宁州人都极为默契的保持着缄默,于是是否错过她的生祭,与韩素而言并无多少差别。
韩素的母亲想是不凡中太过平凡了些。她少时便有西楚女子之中的至美之名。如此不平凡的容貌,在她去后,书册之上竟只留下定王妃的称号和生卒年份的记载,世人甚至连她的闺名都不知晓,唯记得西楚曾有燕家三女容颜倾了天下。然而西楚的燕家,留下了姓名的女子唯有成为西楚皇后,生下易燕南的长女燕岭一人。母亲一如天下多数绝美的女子一般,绝世的艳丽被埋藏在家族与夫婿之名下,离世之后,便连亲生子女也不能记得她真正的名字。而于韩素,她也不过是一块刻着“定王妃墓”的石碑而已。唯有韩明吉年年念着她的生祭死祭,才叫她不至被彻底遗忘。
忆到此处,韩素竟平白的添了些怅惘。多年之后,等到她也只剩枯骨墓碑,又会否有人记得她的名字还有漫长一生中的种种喜悲,又会否有人如韩明吉记着母亲一样,一直记着她?韩素鲜少如此多愁善感,今日这般,恐怕也是因为在死后她仍能被人记着之类,因着这几月以来发生的事忽然便显得太过渺茫了。
她呆立在母亲陵前已有许久,约她来此的韩清却堪堪赶到,来时面上还带着歉意的笑。
“素儿久等了。”
却见韩素不曾言语,仍默默望着陵前凄清的石碑。一瞬,韩清竟觉自己全然明白韩素此时所思。母亲太过平淡的结局是这个时代女子最是平常的归处,而她想,恐怕无论是自己还是韩素,那样的平常,都恰恰是她们最不想要的。
她转身面向石碑。
“素儿,我今夜便又要去南越了。”说着,她面上浮出一抹蕴着羞涩的笑。
韩素听此似是微怔,随后又想起那日听到的韩清与弈梓轩说的话,一时眼中不无忧虑。
“这么快?”
“不快,素儿,我已迫不及待了。”韩清说着,回首望来,含笑的眸中是藏不住的耀眼的光。
韩素垂首不再说话,心底却隐隐的酝酿着劝阻。她对韩清的事素来不甚关心,然自听了韩清对弈梓轩说过的那番话后,她或许是因那同病相怜之感当真对韩清生出了些姐妹之情,由此才会在这时担忧不已。只是她并不清楚韩清与那男子之间的事,又哪里来的资格劝阻。
双唇轻嚅几下,却仍思索不出如何开口,最后却嘟囔了一句“母亲生祭刚过,姐姐如此怕会惹她不快”,常人皆能听出是借口的话。
韩清在一侧,见韩素低声说了什么。待听清却是一愣,随后惊喜不已:
“素儿,你这是在留我?!”
韩素面上登时浮现几分尴尬,却仍是几分别扭的道:
“听说死者之怒威力难度,我只是在为此担忧罢了,姐姐为何不过几日再走。”
听此韩清清朗一笑,笑意之中带着艳阳的明丽。
“素儿今日能开口留我,我是真的开心!”她抬手捋去颊旁一绺乌发,目中是坚毅的平和,“只是可惜此次我却是不能留的。素儿当知,这三日父王忙于祭奠之际是我离开的良机,今夜犹是,若是错失,下一回便是几月后母亲的死祭,而我,等不了那么久了!”
韩清在韩素面前虽素来主动,往日却都有几分不知因何所致的小心翼翼,今日她显得多了些此前韩素未见过的张扬倒叫韩素很有些措手不及,相劝的话便愈发的说不出口了,最后只能悠悠一叹:
“姐姐,你此去南越怕是困苦良多,你可是当真,做好了准备?”
“素儿,便是此前在南越,我也已经受过良多困苦了。”她说着,忽的抬首望向远处的山丘,竟似在望那在远方看不到的心上之人,“我初见符腾是在南越一年一度的祭天大典上。他站在祭祀的高台上,穿着天师规制的素袍,竟美得如同画中的仙人一般。我从未见过那般美好的人,更不曾见过有人能在美中透出那样的清冷悲伤,明明是第一次见到的人竟只凭一个眼神便让我心痛不已,就那一瞬我便明白了,此生再没有别人我能放入心里,除却他。
“后来,我为了见他,为了能离他更近一些,扮作过侍女、马夫、宦人,受了不少欺凌折辱。那时为了遮盖我这容貌,只得每日涂抹生疮的药,疼痒得夜夜不能安眠,直到后来梓轩看不下去,多番周旋之下让我成了天师的近侍,这才无需如此遮掩了。”她说着,抚上自己艳丽无双的面容,其上竟匀了一层淡淡的脂粉。仔细一瞧,右颊的脂粉之下竟隐现一块柳叶大小的淡粉疤痕叫韩素心下一惊。
“我第二次去南越时去的匆忙,梓轩未能及时跟着。没了他相护,一切便更难了一些,又去得仓促,甚至不曾带上此前用过暂毁容貌的药,我便用火烧了这右颊。好不容易等到梓轩赶到带我入宫去见他,他却连看都不看便将我逐了出去。”韩清面上生出一抹苦笑,“我倒也是傻。亏得梓轩心一狠将我这火烧的旧伤尽数剜去,再辅以良药。若是这疤再不能好,我日后也便再不敢去见他了。”
她说罢望向韩素,却见其神色有些呆滞,想是惊讶于这番经历了,她又是一笑加道:
“素儿,我知道你一直当我是个侯府高门养出的不知疾苦的大小姐。过去确实如此,可是自去了南越之后,我便早已不是过去只知肆意张扬的定王千金了。你所说的困苦我心里有数,但我不打算就此放弃。我想他的心中并非没有我。而这一次,他无论怎么待我,我都不走!”
韩素望她半晌无言,终是轻作一叹:
“姐姐想好了,便随心的去吧,若有什么我能相帮的。。。”
韩清朗声一笑:
“素儿帮我的已是够多了!韩清如今也已不是一个全然无能的,更何况有些事,终究要学着自己一个人去办。素儿也好,梓轩也好,都帮不得我一世。”
她说着,仰首望向天际。秋阳挥洒在她薄施粉黛的面上竟似镀了一层华光,灼然其辉、铅华弗御:
“我再去找他的这事,知道的所有人都斥我鲁莽天真。可不知为何,我总觉得,素儿一定能明白。如今得素儿这句‘随心的去’便已足够了。”她回身看向韩素,神情之间却有几分感激。
“姐姐,望此行珍重。”
她们相视一笑,彼此心中清楚,今日才算韩素失忆之后她们第一次作为姐妹的倾谈,今日之后才是真的都将彼此视为了家人。
到了第二日,天色未白侯府之内便起了一阵吵嚷。韩素自梦中惊醒,隐隐听出门外府众步履慌乱。她揉了揉眉心,心下推测许是韩清已经离开的事已被察觉了。她有些忧心此时韩清怕是还未走远,肩腰一翻便欲起身出门查探,不料却被卧于一旁的秦陨安一手按住。
她微是一颤,自他手下挣开。碍于身处宁州人多口杂,自韩素与秦陨安半是冷战的相处方式开始后仍是宿在一处,只是夜里都自觉的保持距离背对而眠。方才却是这段时日一来第一次直接触碰。
秦陨安压下心中稍许失落坐起身子:
“长姐已经走远了 。”只消一眼,他便已知韩素起身为何,想来此前韩素与韩清他们的些许交流亦都不曾逃过秦陨安所知。
他稍顿复道,“你莫去,我有些事须得问你。”
他极少用这公事公办的语气对她说话,韩素胸口竟起一阵揪痛,却仍回身望他,示意他说下去。
“江南有一户晋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