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雨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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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雨北风-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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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一行人在这庄园里整装休憩,养了七日,又再踏上归家的返程。
而此一段路上,凌觉无需时时提防追杀与偷袭,便能将心思好好用在别处。
一日三骑,早午晚,凌觉的先行探马都准时奔进凌家总宅所在的风铃镇,当街宣喝:“少主安顺,车马回府喽!”后头还缀上何日何时人到何处,简直张扬跋扈。
终于到了镇子口。凌觉用心更恶,人马每过一个街口就差卒子奔马进府通报一声,直将铁蹄飒踏声声如鼓踩进了府内各人的心里。
凌家大宅,正殿“威风堂”内。
自从小厮来报少主人马已入镇口牌坊,整个殿堂里便呈了鸦雀无声的态势。人人脸上都凝重得能刮下几两霜来,高阶太师椅上端坐的老当主仿佛死了儿子,台下少年像死了亲爹,一屋子的身负国仇家恨。
待得听说凌觉进了府门下了马,连高堂端坐的老当主都难安然自处了,一个茶水杯子扣过去,大骂:“特么有完没完?再有来报,拔舌!”
可怜小厮白受了冤,捂着脑袋一脸是血逃了出去。
恰好凌觉远远瞧个正着,眼底划过一丝冷冷的讥诮。
迈步入室,长剑重重砸进了地砖里,风尘仆仆满面憔悴的凌觉竟让老当主以下每个在场的人心头狠狠打了个冷战。
“孩儿给父亲请安,父亲安好!”
凌觉说着话,身姿倨傲一如德胜还朝的猛将。
老当主倒也泰然,爽朗一笑:“哈哈,觉儿回来啦!此去辛苦?”
“还好!”凌觉瞥了眼侧首的凌晓,“没死!”
“混话!不可说这些晦气的。来来来,一月未见,教爹好好瞧瞧。”
老人从位子上走下来,从头到脚看上去都是个慈父。
过来一手牵起凌觉的手,一手搭在他肩上,真似个细打量的样子,一会儿高兴,一会儿又心疼。
“哎哟,气色怎么这样差?听说受伤啦?”
凌觉迁就老父的身高,便微微颔了首。
“的确大意了,总算还能活着回来见父亲!”
“怎么又来了?呸呸呸,不提,不提,啊!回来就好嘛!”
似是亲昵,老人故意一拳击打在凌觉胸口。
旁人看着并不知他用了多大力,左右凌觉面上也无变化,犹自平淡如水。
“劳父亲挂念!”就连说话的腔调都是惯常的不痛不痒。
老当主不由眼角暗暗跳突,脸上极快划过一丝尴尬。
这一切细微,都没能逃脱凌觉的眼睛。
他失望了!
出事以来,他一直说服自己相信所有的变故父亲是不知情的。他是凌家的肱骨,是父亲的栋梁。壮士断腕,父亲不会愚蠢到随意放弃一个手握大权杀伐决断的帮手,更不会无情到毁灭一个出生入死忠孝节义的儿子。
但方才的一拳,二分力压在心口分明是试探。
父亲,您是盼着我受得住?还是受不住?
——凌觉忽然当着众人冷笑。
没人知道,他只是笑自己:事到如今还会妄想!
父亲既向着二弟,他盼着的无非是自己这个长子死了或者半死,无生!
也许,自己活着从狼嘴下回来那天开始,这家里,本没有人再想他活着。
他咬死了狼,狼也咬死了他!
恍惚的眼尾余光里却瞥见一抹亮丽,那是疲q新换的水色衣衫。她本嫌色浅,显得卖弄。凌觉却不许她换下,执意要她一身素雅清丽地站到人前。
“放肆!进殿不跪,反了不成?!”
阴鸷地断喝打醒了凌觉的游离,他挑眉斜睨着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嘴角牵出一抹轻蔑。
“二弟同谁说话?”
凌晓只觉喉头发紧,硬着头皮瞪起眼,恶声恶气回道:“自然是你身后的贱人!”
“啪、啪”两声清脆,凌觉身形快得近前的老父都来不及反应,再看时,凌晓两侧脸颊已经肿了。巴掌当真毫不留情,嘴角皮都破了,有血淌下来。
凌晓回过神来,羞愤不已,讲话声都变了,又尖又细,跟公鸡打鸣似的。
“你怎么敢?你凭什么?”
凌觉抬手又一巴掌。打得更重,直将凌晓扇翻在地。他全然懵了,眼泪禁不住滚落出来,抚着脸孔结结巴巴:“你,你……”
凌觉回身望着愣怔的父亲,忽问他:“父亲罢了孩儿的少主名份?”
老当主毕竟老练,听此问,心头已有了分晓,装模作样重重叹了声,面上堆起慈爱与疼惜。
“说什么胡话?觉儿不是少主,谁是少主?”
“噢!”凌觉将手中的剑提起来,手指轻弹剑身,“父亲以下,少主为尊,怎么才过了一个月,这家里的下人们倒都忘了规矩礼数了?”
话音方落,便听扑索索一阵骚动,整个殿堂里的下众都忙不迭跪下伏低叩首,未得令言,一个都不敢抬起头来。
“恭迎少主回府!少主千秋!”
众口一声雄浑,在大殿之中久久回荡,响彻!
凌觉立在殿中,睥睨这一地的卑微,心里头只是鄙夷。这声“少主”他当真不在乎,不过不甘不服不想低头。如今除了这个身份,在这家里,他什么也不是。
那就继续让所有人都畏惧自己吧!那样至少还能保有一个栖身之所。
还有——
凌觉牵过站在身旁的疲q,平静地告诉父亲:“孩儿的枭狤散了,就剩这孩子一个。她为主拼死浴血,伤在腿上,孩儿许她一生不跪。父亲要她跪么?”
他不问这样安排妥与不妥,不求父亲准或不准,只是给人一个选择,现在此地,请予示下。
如此的桀骜近乎挑衅,凌觉似乎有意在逼迫父亲,又仿佛是试探,等着父亲将底限暴露。
老当主秋风拂落叶般瞟了疲q一眼,并不流露出太多情绪,尽是望着儿子笑。
“傻小子,气没够啊?晓儿没分寸,你打也打了,为父可有说你一句不是?何苦说这气话?奴才忠心,赏罚你自己做主,不用一样一样告诉我知道,我才不管呢!你瞅瞅我这胡子,”老当主揪起一把花白冲凌觉挤眉弄眼,“白啦!养儿子为啥?就等着你们翅膀硬了替我操操心,我也享几年福。你看你都这么大了,这些年在外头名气也响,为父高兴得咧!难得今天你回来,就预备着一直摆个臭脸给爹看呐?”
凌觉垂眉想了想,恭顺道:“父亲恕罪!”
老人豪爽地摆摆手:“不要不要,什么罪不罪的,哪里的罪?谁有罪?爹就知道眼前有个宝贝儿子,啊,哈哈哈!”
凌觉又默,终于没有再拂逆下去。
是时,冉掣从外头进来。此番江南去了一趟,祸福一场,总归凌家贸易是主业,自不会空手回来。几车货物财帛入库,一一都是冉掣督管着。故而,来得晚些。
老当主见他来了,正好借题发挥,夸他救主有功,要摆接风宴答谢酒。预备着酒席之上,就此将殿中这些不快都抹消去。
不料,凌觉却推说:“孩儿累了,想睡会儿!”
他原本形容憔悴,即便逞强些,一眼看去总骗不了人。
老当主不明凌觉是否伤病,不过顾念他一路劳乏,又失了贴身死士,兴致想必不高。不如还随他去,各自安逸些。
凌觉欠了欠身,领着疲q便往殿堂外去。
只行了几步,他忽又站下,很是落寞地言说:“其实孩儿心里,就想一辈子做这个少主。”
凌觉背对着父亲站在殿中,言语间不似方才一般争锋相对,话音里柔软了许多。
“我们面对着江湖,几时生几时死无人能料定,这个道理,孩儿七年前就明白了。七年前,在狼堆里。”
高阶上的老当主闻言,一时动容,竟不自觉叹了声。
凌觉缓缓回转身来,抬头仰望,一身的桀骜都褪去,只剩下儿子对父亲的崇孝。
“生我养我者,只是父亲。”凌觉将“只是”二字说得极重,“此生至亲,孩儿唯有父亲一人而已。有父亲,才有孩儿的容身处,有父亲,这里才是家。为了父亲和这个家,孩儿愿意去死。所以这些年孩儿谋算过,斗过,但对于未来,孩儿真的想不了。好比今次,我不就差点儿回不来么?什么少主,什么地位,孩儿的一切都是父亲给的,包括这条命。既非我有,便都能舍得。七年了,父亲不说,大家都不说,孩儿却懂得。其实孩儿何尝不是?”
凌觉忽然说懂得,说何尝,老当主并不完全明白,只隐约心里头颤了颤。面对着那双眼眸,看见了一片赤诚。
“觉儿……”
“孩儿,”凌觉微高声盖过了父亲的呼唤,“也早当自己是死了,死在七年前的雪原上。”
老当主起身疾步冲下高台直来到凌觉身前,双臂一揽将他紧紧拥在怀里。
“好孩子,爹的好儿子!”
凌觉抬起手臂回抱父亲,嘴角漾起一抹浅淡的笑。
“有父亲这声好,够了!”
够了,放下,一切重头。
凌觉真觉得好累!不为一路上生死里闯荡,只为了这一场至亲间虚情假意的做戏。他扮别无所求的儿子,那头扮老怀安慰的父亲。都是名角,一番好戏!
就这样掩藏着心头的落魄昂首挺胸走出去,迎面竟撞见亲生的母亲。一如既往寡淡的神情伴了不斜视的错身,她眼中从无这一个长子,却远远一眼看见次子脸上的伤痕。她心疼,惊呼,尖叫,捏着哭腔疾步过去,
凌晓也仿佛有了依靠,立刻有恃无恐起来,哭哭啼啼抱怨:“娘,他打我!”
母亲柳眉倒竖:“谁那么大胆?”
凌晓指着兀自往外走的凌觉:“就是那个杂种!他打我!”
凌觉停了步,但未转身。
就听老当主爆喝:“孽子!”随手抓起边上件东西用力投掷过去,正砸在凌晓额头上,东西碎了,头也破了。
一旁的母亲已经惊呼着用绢帕捂住爱子的伤处,老当主却不依不饶,手指着凌晓浑身打颤,仿佛当真怒极。
“畜生!目无尊卑的东西,滚回你院子里去。面壁三日,不得出来。”
“老爷……”
“敢有求情者,打出府去!”
这边父母兄弟兀自喧闹,凌觉却充耳不闻般徐徐行了出去。
他又一次失望了!
如果说适才的剖白不过是自己一次拿捏有度的做戏,那无声的止步便是对父亲最后的试探,等他的评断,看他的度量。这些年在江湖里,凌觉学会的岂止是横与狠?
自然地,对于老当主那番疼惜他本就不曾信足十成。然而丢在弟弟额头的瓷杯,那样急切又把握住分寸——他还记得进门时擦身过去的小厮,那只眼怕是保不住的。
“终究是个奢望!”
凌觉笑不出来,也不会哭。
感觉手上一轻,低头见疲q正托住自己的大剑。她脸上面具般一成不变的神情居然有了变化,那是怒与怨,也有深深的厌恶。
“恶心么?”凌觉问。
疲q点头,又摇头。
“什么意思?”
“他们恶心,少主不是。”
凌觉望住她:“因为我不止恶心,还很可笑?”
疲q用力摇头:“少主不可笑!少主只是奢望。但以后,不会有了。”
“是,不会有了!永远不会。”
“活该!”
凌觉蹙眉:“你说什么?”
“属下说,他们活该。因为没有了奢望,”疲q抬头无畏地直视着凌觉,眼中狠绝,“就没有人再能欺负少主了!”
凌觉深深望着眼前这个一直以来秀婉顺从的少女,刹那时光里,她竟变得凌厉尖锐。
※※※※※※※※※※※※※※※※※※※※※※※※※※※※※※※※
怀中的孩子动了下,翻了翻身。
凌觉将他抱起扛上肩头,另手扶着纸门缓缓站起。冯西园适时地掺了他一把,二人相顾无言。
“太晚了,睿赂睡在风里,不好。”
凌觉跟冯西园告辞。
“晚安!”冯西园斟酌许久,终究只说出这两字来。
凌觉颔首作答,进去屋内。走到楼梯口时,又被冯西园叫住。那人站在月光下,一身磊落。
“我们是朋友!”
凌觉在黑暗中看不清面容。只听冯西园真诚地表白:“我跟孟然是朋友,跟凌觉也是朋友。你们俩我哪个都不放弃,我的生死之交不是凌觉或孟然,是凌觉和孟然。我们三个人,是三个人。”
隐约有轻声的叹息。
“还有一个疯子呢!”
冯西园笑得狡黠:“我又没见过他。要不要也做朋友,等我们认识了再说!”
凌觉似乎站了好一会儿。随后冯西园听见楼梯木板的嘎吱声,伴着脚步轻响,传来一声不那么严厉的唾骂。
“神经病!”
作者有话要说:

☆、风月篇壹回、为伊负天下

“啊——”
大清早就听见冯西园惨叫,声嘶力竭的程度仿佛撞见了真鬼。
前夜睡得晚,凌觉还困乏,倒也是醒了。
披衣开门出去,就见走廊那头冯西园捧着一张俏脸一个劲儿跺脚,面前站着的是小栖蝶并两个跟随的侍女。
“关照你们多少回了,怎么都记不住呀——”
凌觉只觉得云里雾里,边往那处走边招呼:“西园,什么事?”
不问倒罢了,听人问,冯西园愈加激动了,人几乎跳起来,手气得直发抖,指着地上告诉凌觉:“你看看,你看看!”
凌觉低头一瞧,栖蝶一头枯发乱糟糟缠在脑袋上,衣衫也未全部穿戴好,就连鞋都没穿,光着两只小脚丫踩在冷冰冰的地板上。
对好友的秉性习惯凌觉是熟知的,便径直将栖蝶抱起来,拿手掌抱住她小脚温热,回头淡淡地跟冯西园说:“不是什么大事,别吓着孩子!”
冯西园哪肯罢休?眼珠子一瞪:“这事儿算小吗?女孩儿家的脚怎么好随便给人看?要跟从前,叫人摸一下就算毁了清白,除非嫁与那人,不然得赖在家里一辈子。我冯西园的女儿纵然不是名门闺秀,可是小爷的掌上明珠宝贝疙瘩,谁!都!不!给!看!”扯着嗓子一字一顿吼完,他又猛地冲向已然战战兢兢的侍女们,命令她们:“记住,要穿鞋!头没梳脸没洗袜子不穿都没关系,头等一级重要的大事儿就是给小姐穿上鞋子!记住了没——”
敢不记住?光听冯西园尖叫就够吓出失心疯来了,他又是一言九鼎的当家主事,有句吩咐下来,慢说这园子上下,就算放到整座金陵城里也能震三震。
侍女们也是知道冯西园平日一些与众不同的性格脾气,却少听他骂人,还是骂女孩子,两个丫头登时就抽泣起来。答应得唯唯诺诺,看着很是可怜。
凌觉没有怜香惜玉之心,不过觉着今儿冯西园这火气生得有些邪性,虽不插嘴多言,眉头可也拧得紧。
小栖蝶倒不依了,一手攀住凌觉肩头在他臂弯里坐稳,一手小拳头呼呼扬起来,一样吼过去。
“我穿不穿鞋是我的事,你骂姐姐们干嘛?你不讲理,坏!我不要认你做阿爹!”
这下翻了天了,冯西园立时炸起来,又是捶胸又顿足。
“唉哟唉哟,可气死人了!小爷识人无数今儿竟遇上你个小白眼儿狼,不帮理还不帮亲,成天就知道忤逆我。唉哟,我可不要活了!我这心疼得呀,要吐血了!”
嚎完一扶额,“嗷”了一声闭起眼睛就往后倒,简直弱柳扶风,十足的矫揉造作。
身旁小厮也是□□得好,适时在后头给他托着,还打风抚心拍背,一个个儿演得极其敬业。
饶是凌觉自忖阅历广博见多人事百态,今次这般泼悍刁蛮的冯西园还是让他不由得瞠目结舌,惊得说不出话来。
小栖蝶更没见识过,嘴张得能塞下个煮鸡蛋。
不说真晕厥假做戏,单看冯西园闭着眼睛哼哼唧唧,想是一时间不打算起来。凌觉索性不陪他闹,抱着栖蝶扭头就走,同时吩咐两个梨花带雨的侍女:“去打盆热水,顺便将小姐的衣衫取来。”
不及侍女答应,冯西园倒立即还魂跳了起来。
“姓凌的,把我的乖乖放下!”
凌觉停下脚步回身看他,眉头拧得更紧了。
“你想怎样?”
“该我问你!”冯西园指着他:“你想怎样?招惹我的姑娘又来抢我的乖乖,存心要我过不好是不是?”
这下子凌觉算听明白了,敢情是为昨夜的事儿找茬儿较劲来了。他却不擅口舌之争,反复又是那句:“你想怎样?”舒展的眉宇间一派清风明月,没有愁也没有难,无谓得很。
冯西园不示弱,用力一跺脚。
“爷要怎样?爷现在见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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