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离开吧,偷偷离开这里吧。”他忍不住道出这句心声。
月茹一僵,她恋他却深知自己没有资格,她念他却自认为不正当,但他对她伸出手,她却情不自禁的握住,情愿再也不放开,因为此时又有什么比他更值得。
她惊喜得泪涟涟,应声答好。
七月,花街的女人都忍不住露出自己洁白的身躯,男人也流连忘返。她与他约定今夜离开这花街,永不再回。因为今夜有贵客来访——太子殿下,这是她的殊荣也是她的机会。她决计下迷药晕倒他然后装扮成丑陋的女子骗过护卫同他离开,如此一来,这位大人必定迁怒于香芍坊,老鸨说不定也会身遭不测,他们二人便足以脱身。这是席沐宣的计策,她信他,只要他说的她便招办。华灯再次燃起,夜悄然降临,席沐宣痴迷的看着眼前的女子,她的面容是他一笔一笔勾画出来的,这是他最美的作品,比任何一张水墨都美,不,是比他见过的任何一张画作都美。鬓角的伤痕处绘上了红如血的梅,他收起眉间的笔,开始着手描绘她的唇。她凝视着他专注的神情,心中狂喜,这个男人马上就与自己相守一生了,那正是自己梦寐以求的。只要,只要过了今晚。
席沐宣望着眼前的女子,心中暗自惊叹。还有一刻钟,那位大人就要到了,他将握在手心许久的药粉包交到她的手里,再次嘱咐道:“这是蒙汗药,足够他睡上一整日,我这里有颗解药,你将待会儿只要将这药掺入酒中同他一同饮下就好。”言毕,拿出一颗暗红的药丸,月茹拾起它一口吞下。席沐宣安心看她将药吞下,又交待了一番最终才离去。华丽的室内,唯有月茹一人,她偷偷将药粉掺入酒中,又在杯子上涂了一圈酒水才作罢。不过一刻,那位大人便进入她的房间,她俯身作揖叩见太子殿下,缓缓抬头,惊觉他那眉眼间竟是似极了席沐宣。她微微一滞,男子倒是不追究她的迟疑,只是落座主位,命四周的护卫退下。月茹心中惶惶然,却仍是按照席沐宣的话端起一杯杏酒劝太子饮下,太子见月茹自己先饮下一杯,也就不再犹豫。一来二去,已是饮掉了半壶。太子见月茹貌美,便想令其一舞。谁料刚想言语却觉腹中一痛,一口腥甜涌入口中,一口喷在案几上。月茹见状震惊不已,她听闻这是蒙汗药,既是蒙汗药又为何会吐血?只有。。。她不敢相信,他筹谋这么久,就是为了等到杀一个人的时机。此时,太子腹中剧痛难忍连忙呼喊护卫,可连一个身影都未见到。惶恐之中他向月茹扑去:“都是你,你这个贱人,你就是他派来杀我的杀手吧!”月茹一惊,全身僵硬动弹不得,只见一个漆黑的身影冲上前,将一把明晃晃的匕首送入太子体内,登时,他便再也发不出声来。月茹颤抖着抬头望向那黑衣人——正是三月之前来买画的女子,女子娇艳一笑,倾国倾城。她看她的眼里全是可怜与鄙夷,女子转身将匕首伸向月茹却被一个男声阻止:“墨莲等等。”一袭白衣的席沐宣展开他手中的那把折扇,宣字黑得扎眼。席沐宣眼底的笑意令她发寒。“墨莲,先不要管她,看看是太子吗。千万不要杀错人了。”
女子检查了太子的尸体后,立即禀报:“回禀王爷,身上有胎记,确是太子无疑。”
席沐宣纵情大笑:“好!太子一死,天下便是本王的囊中之物。”
女子应声道:“恭喜王爷,贺喜王爷。那这个女人呢?”
席沐宣冷冷的瞥了月茹一眼,淡然道:“一个女人罢了,反正都饮了毒酒,就算你不动手,也活不了几个时辰。”月茹闻言才终于肯承认自己原来一直被利用,心中愤恨不已,气急之中,胸腔涌起一口鲜血,她忍不住喷出,溅到了席沐宣的衣角,他没有闪躲。她仍想言语,却已毫无力气,鲜血染红了华服,染红了她的脸,她记得自己曾说花街食人,终究成为枯骨的仍是她自己。花街里的女人从来不应当有真心,她承认春宵一梦自己醒的太迟。她一生做了两件最错的事:一是遇上他;二是恋上他。
那夜,不知哪里来的一把火燃尽了整条花街,以及花街上的女人们。
三月,新王登基,举国欢庆。当晚,新王饮了不少的酒,有了些许醉意,双眼有些迷离。他端起面前那端庄女人的脸细细端详——美则美矣就是不知少了些什么。他笑笑,柔声道:“皇后可愿本王为你在鬓角上绘枝寒梅?”
端庄的女人扬起嘴角笑道:“陛下醉了,陛下若是想绘,明日再绘可好?”
新王眯了眯眸子,眼神又迷离了几分,恍惚道:“还是花街的女人好。那个让我画蛾眉、绾青丝、点绛唇的女子从不会拒绝我。”
女人笑了,再次提醒:“可她不是死了吗?”
他垂了眸子,敛住神色,淡然道:“是啊,她死了,还有谁值得让本王为她绘枝寒梅呢”
一炉沉香在缄默中缓缓燃尽。。。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 春寒
皇甫瑞宣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被自己的弟弟逼到流落到花街讨饭。他回想起自己的身世不觉有丝嘲讽:虽贵为长子却是庶出而且还是最卑贱的庶出——父皇与一个花街女子的露水情缘。那女人用尽伎俩想博得恩宠却不晓得天高地厚吃了苦头,觊觎皇后之位却被皇后反将一军,到头来,被赐了一条白绫自我了断。而自己也被众人视为眼中钉,受尽欺凌。他恨她的愚蠢,青楼女子不过如此。幸而他有几分才能,才笼络了一批门客,凭着那张好面皮的伪装与一条三寸不烂之舌得到了宣王的位子。如今那男人要死了,他又怎能袖手旁观等着自己的弟弟登上皇位,夺走他千辛万苦才拥有的一切。可他没想到的是皇甫瑞忻也有不输于他母后的手段,一步之错,便着了他的道。不过,古人云:置之死地而后生,这也是他的机会。幸好他暗中早已集结了自己的势力,这次,皇甫瑞忻没能一击将他致死,他必有卷土重来的机会,而且这次,他的胜算很大。
可目前他却毫无办法,自己在进京途中遭受到皇甫瑞忻家臣的暗算,不仅受了伤而且为了躲避追踪,他同一个书生换了身衣服,此时已经是身无分文。而自己的人马还需时日才能接到消息,赶来此地。三日未进粒米的他早已濒临极限,他觉得自己很有可能会死在京城脚下,若是没有她的话。
多亏了那女子打翻了她手中的泔水桶,他才得以捡起几只馒头饱腹。他吃惯了山珍海味,却对这馒头有着别样的记忆——儿时的欺辱,每日都是食不果腹的日子,偷御膳房的馒头不成只能偷些剩菜剩饭,或者更不济些——泔水。那些日子是他毕生难忘的屈辱,他早已决定一一报复回来,所以他要活下去,无论怎样都要。几只馒头吞下,他才缓缓意识到这是花街附近的小巷。花街是他平素最厌恶的地方,因为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抬头望去,那是一个有些冷清的女子,左半脸用头发挡住了些,剩下那右半边生得极美。他心里笑笑:果然是花街的女子,都长着一副好面皮。可那一身粗布衣裳却不像是勾栏女子会穿的料子,而且这里的龟奴都对她鄙夷至极,为何会如此,他头一次对一个女人有了兴趣。
为了有个暂时的栖身之所,他死皮赖脸的讨水喝,又拼命说服她将他留下。他骗了她说自己叫席沐宣是个画师,从一开始他就谎话连篇的心安理得,一切都是假的,他却不得不让她信以为真。能做的,他都做了,终于他占了她的草棚。这么简陋的地方,他也是头一次住。杂草堆上的被子带着潮气,扎得他浑身疼痛,他不知道比他更为娇嫩的女子又是如何在这上面安眠的。他伏在案上昏昏欲睡时,她将他摇醒,满脸怒气,他瞥了一眼身边马上要燃尽的油灯,便知晓了她的意思。
“担心你怕黑。”他如此说道,实际上谁又在乎呢,对于这种女人只要给出一点点关心,她便会死心塌地。他看到她脸上的羞赧和眸子里的笑意有种说不出的满足。他有些舍不得吹熄那摇曳的火烛。有那么一瞬,她的笑颜让他舍不得。
第二日,他洗漱了一番,露出了自己的样貌。她吃惊的期期艾艾的样子不像是那些谄媚的花街女子,倒是有些小家碧玉的气质。
为了赚几个钱,前一日,他绘了五张山水,其实,本没必要这么多,一张便足矣。看着她期待的眸子,他一不留神便画满了五张。诗也提了五首,可惜,她不认得,只道是字好看,他微微有些失落。失落归失落,没有什么能够动摇他的计划。他在第一张上留了血印——那是他留给家臣的暗号,有了这血印他们便能按图索骥找到自己,这件事只有为数不多的心腹知晓。而墨莲那个女人就是其一。
当日,墨莲便找到了他,问他要不要离开,他犹豫了一瞬竟是出其不意的一口回绝。他说服自己这是一个机会,一个隐匿自己实力的机会,也是令皇甫瑞忻放松警惕的机会。而不是为了与那女人的愚蠢约定。于是他交待她按兵不动,静待时机,回去继续筹备粮饷。他知道墨莲不想让他失败,回绝一事她定会劝言,然而现实却恰恰相反,墨莲没有只言片语,走时,仅是轻轻留了句:“那个女人的下场,您分明是最清楚的。”她走后他沉思许久,他坚信没有什么足以令他动摇,一切都是谎言,一切均是错觉。唯有帝王之业才是他眼中的真实。
“想成为那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女人——花魁。”他听到她如此说道,心中只觉好笑:那只金笼之鸟,只不过是凭着一时之颜迷惑众人罢了。这样的女人多得很,也毫无稀奇,竟会有人羡慕。他心中觉得她可笑愚蠢却一口应承下来,因为怕她失望。他知道她眼角的伤痕难看得很,若是掩饰的别有风情,反倒弥足可贵。他打算为她在眼角鬓角绘上些小东西,掩盖那几条蛛腿似的伤痕。这就是一切的开始。。。
油蜡轻摇的夜晚,他轻轻端起她的下颌,在昏黄的烛火中,绘下第一笔——一条虬干,渐渐笔触延伸到额角、鬓角。。。接着他换上了最鲜红的颜色,轻轻点在枝干上。良久,一枝映雪寒梅显出,隐约中似有暗香袭来。不,这样还不够,他说过他会将她变为最美的女子,他便说到做到。轻绘的蛾眉、小心翼翼的点出唇边的绛色,不知何时面前的女子竟惊为天人。那夜她坐在一干舞姬身后静静地拨着弦,却夺了她们的光彩。
不知何时,坊间传言,月茹姑娘美貌绝世无双,光是鬓角的花,就足以令四时之景失色。一时间,达官贵人均是趋之若鹜。他等的就是这个机会,天下人都把女人当傻子,可是只有她们自己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也许不久,皇甫瑞忻也会来这里看看自己亲手造的绝世女子,他想到这里心中的复仇之火再次熊熊燃起,燃尽了她留在他心中的残影。月茹有几分知晓自己在利用她,这一点他很清楚,所以他也会给她些好处,让她继续依赖自己。比如教她习字、作画、棋艺、曲谱。。。月茹生得聪慧,他几乎是倾囊相授。不出两个月,便能吟诗作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他估摸着没有他她自己也能活得很好,没有他,她的妆容她自己也画的来。可是她没有,每日他都会亲手在她鬓角绘上些东西,有时是荷,有时是牡丹,有时又是宫粉羊蹄甲。。。可她还是最喜欢自己最开始画的那枝梅,可惜他从未再次绘过。原因为何他不晓得,也许是太衬她。他想存份私心,不想让人见到。
每日每夜她流连于不同男人的怀抱,第二个月接近尾声,她坐上了花魁的位子,进了那小小的金笼。身为花魁的日子里,她懈怠了许多,仿佛她并不想如此,他有些不解。曾有几次,她推说头痛身子乏倦不想接客,反倒和自己在小小的金笼里饮着杏酒,弹几曲与平时不同的清雅小调,吟诗作词,乐得逍遥。他望着她纯真的笑颜,心中竟有几分犹豫。犹豫着是否再推迟自己的大业,是否永远做一枚乐师陪在她身边乐得逍遥。还有是否永远成为席沐宣。
那一夜,她换了身绣着梨花的红缎子,纤纤素手撩拨着古琴的弦,一曲《梅花三弄》涓涓淌出,颇有意蕴。他满意的点点头:“弹得很有样子了,就是不太应景,如今都要入夏了。”她不作声继续弹下去,直到最后一个音落地才抬起眸子笑道:“虽不应景,我却很喜欢。平素没什么机会弹罢了。”他看到她欢喜的样子,也就不再言语,继续饮酒,她虽不胜酒力,却也陪着他一杯又一杯饮了下去,直到面颊赤的要滴出血来,才罢休。人醉,言语也醉,他只记得她趴在他耳旁道了句:“你喜欢《梅花三弄》我是知道的。”
在那夜的交杯换盏之间,他陡然清醒,惊觉自己不知不觉已被花街锁住了心神。更重要的是,他对自己面前的女人有了些许不能言说的情意。何时开始的他不晓得,现今惊觉,已是沉醉其中了。她柔和的体香在恍惚间成了最致命的迷香,血的味道,复仇的快意不知不觉烟消云散,天地间唯有他们二人。幸而,他醒的早。
那一日,她借口又推辞,却不似往日那般好兴致同他道些有的没的,他不由得有些担忧,便多嘴问了几句。谁料,这一次竟是她想先斩断一切。
“你在,我如何同别的男人亲热。”这一句针扎般刺入他的心,他恨不得一把拉住她逼问:没有自己她又是如何得到这一切的,一切不都是因为有他在么。她是自己的,为何要离开。可他楞了一瞬发觉,其实情根深种,离不开她的是自己才是。那份激烈的嫉妒心足以说明一切。
他猜她想赶他走别有缘由,又不禁试探了几句,谁知,竟让自己更加愤怒。抑制不住的怒火烧尽了他残存的理智
“好,我明日就离开。”他撇下这句,心中又感受到报复的快感。这才是最初的那个自己,多亏了她的‘别有心机’。这一点如今想来,他有些感谢她,也不禁有些嘲讽。
他并没有离开这里的打算,因为这女人有用,他从老鸨那里探了口风,听闻近期皇甫瑞忻有意画重金买下与她的一夜春宵。这是他绝不可能放弃的机会,这次他必将让他魂断于此。不过这一夜实在不愉快,他决意去墨莲那里交待接下来的计划。
见到墨莲阴沉的脸色,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意气用事。从花街到这里说不定会被盯上,虽然他做的很小心,但也不能保证万无一失。墨莲冷淡道:“您应当回去,为了您的大业,请不要再因为那个女人如此意气用事了。”他疲倦的合上双眼:这几个月的反常全部被她看在眼里,没有比她更了解自己的人了。这也是他能全心信任托付她的原因。临行之前,她给了他一个纸药,不提他也晓得,这是剧毒,他托付她找的东西。这种药无色无味,需要一段时间才可发作,试毒是决计试不出来的。
“他若是来了,记得下进酒里。”他脑子里一瞬间浮现她的笑颜,于是显出了一丝犹豫。墨莲仅是冷眼旁观,不再言语。“此药可有解药?”犹豫后他终究提出来这个问题,她盯着他的眸子,眼神里是说不出的悲伤:“您就,这么喜欢她?”良久,他才嗯了一声:“无论如何,她不该死。”
“您以前是不会这么想的。您变了。”
“是啊。谁不会变呢。”
墨莲楞了一瞬,从身后握出两个拳头,轻声道:“其中一个里面是解药,能不能救,听天由命。”他有一瞬心中升起丝恨意,最终压了下去,他知道只有面前的女人才是真心不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