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沙堡、石林,风干的断崖、土层,龟裂的大地,□□的沟壑,蜿蜒的流沙,以及这周身百转九曲回肠让人迷魂错乱的沙漠垄脊。
那一瞬间我感到几乎窒息,而雅然的马刀却先一瞬指向了我的咽喉。
你知道吗小商人,这里没有我的话,你们根本走不出去。
我在一开始就对你十分好奇,第一次来行商,说是只卖这茶叶,可是却知道那么多丝路货商的事,甚至连羯人地盘上一块昆仑玉能卖多少钱都那么清楚。
你进入商队,却在每天晚上记录着行走的路程,以为这些……能逃过我的眼睛?中原的探子我之前碰到过七个,带不同的目的,用着不同的身份。可惜他们就算有命回去,也什么都不记得了。
小商人,你知道我对他们干了什么吗?
她卷着发稍妖艳一笑,目光却一瞬间亮如冰雪!
身形相错之时,金铁交击声传来,薄刃犹自带着轻吟斜飞了出去,我在千钧一发之际拔出匕首格挡在身前,看到雅然长长的马刀竟然已经断成了两截。
我有些错愕,然而她的表情却是近乎疯狂的惊诧与震撼。她的目光停留在我手中,我听见身后格里沙似乎赶了过来,却忽然也站定了脚步。
楼兰王室的金背刀,为什么会在你手上?
雅然的声音透着不可思议的震惊,我便暗暗将手中的刀柄握得愈发的紧。我记得来时的路线,做好了背水一战的打算。可心里的疑问却一个劲地冒出来,秦元将军托人送来的这把短匕,竟然是古楼兰的遗物?楼兰在百年前早已在荒漠被风沙掩埋,成为一片鸟不能渡的鬼域,王室的匕首怎么会落在了大胤将军手里……
雅然和格里沙不再上前,只是冷冷地站定,目光里闪着戒备的神色,像是有所动摇。
看得出来他们很想要得到这把匕首,我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而这个想法如果被证实的话,我手中的筹码将会大增。
我晃了晃手中的匕首,扬脸问她,想要?
雅然咬着嘴唇没说话,宝石般的双眸似是各种复杂的情绪流转,而格里沙却忽然上前一步,道,金背刀,见此刀者如见楼兰王。
格里沙!雅然几乎暴怒地大声喝止他,我顿时信心大增。
楼兰已灭,要此刀有何用?
楼兰未亡!雅然的的双瞳迎着鲜艳的朝阳,像是有火焰在跳动。
你们是楼兰人?
不错,我是楼兰王室遗胄。
我克制着惊讶的情绪敛了神色看向她,一切昭然若揭,不属于波斯或粟特的任何一支,却走着丝路上最险的路,能往返于楼兰古地,并且和突厥人有着某种契约……
因为这片鬼蜮,本就是他们的故乡。
他们是这里的主人。
雅然见我目光游移,似乎有些急了,一跺脚便道,你手里拿着的是我们的东西,请把它还给我们。
她的言语中带了请字,兴许这是她行商以来第一次拙劣的交涉。便跟她说,那你先回答我三个问题,我再考虑要不要给你。
清丽的眸子中寒光一闪,你以为我不敢抢?
那在你抢到之前,我就把它丢给那个突厥人。他受制于你不就是为了什么契约,我想对于你们很在意的东西,他一定会很有兴趣,给他加点筹码怎样?
格里沙神色动了动,雅然似乎气极,你们汉人真狡猾!
你到底要不要听我的问题?我晃了晃手里的匕首看着雅然花容失色的样子,突然感到自己有些无赖,算了那这样,我问你问题,你只需回答是或者不是。
雅然抱着胳膊冷冷地哼了一声,我便知她同意了。
第一,四个月前突厥兵不敌汉军在凉州溃逃,商队里那个突厥人,可是那日与其部下失散的突厥统帅?雅然露出有些意外的神色看我,随即眉目一凛,淡然道,是。
第二,你一直不肯透露的目的地,我们此行的终点,是突厥的王庭?
雅然抱着手臂,不知是什么复杂的笑容在她脸上一掠而过,随即又懒懒道,是。
那第三,我挥了下宽大的袍子,指向这一片浩瀚的戈壁台地,你们扼守着这一带楼兰险道,那么和突厥人的契约,是不是用楼兰一地的天险,交换突厥保你们丝路行商无虞?
她望向我,面纱被风吹得飘飘荡荡,眼中的神色像是愤怒却又忽然一黯,这是商队和突厥人的约定,我不能坏了规矩告诉你。
那好,我早该猜到你会这么说,我朝她笑笑,既然这样,三个问题没有答全,我先继续保管着这把刀。
雅然气得迎风凌乱,你们汉人的心可真脏!
作者有话要说:
☆、三一
我终于学会了一点点三师兄风淡云轻看人炸毛的作派,突然发觉有把柄在手是如此的让人安心,接下来的几日甚至觉得大漠都凉爽了许多,自从得知我们即将前往突厥王庭,心中的大石便落了地,我这一票是押对了,颇有些赌徒的运气。
大胤与突厥交战以来,从未寻到过突厥的王庭,而突厥的部族生于荒漠又因势导利机动灵活,汉军很难一击即中,每每无功而返还伤了士气。自义父驻守边疆之后经常用诱敌深入的办法让突厥人自投罗网得过几次大胜,可事不过三,突厥人不会再那么容易上当,所以如今能有一条天险直通突厥王庭,这条路线如果在大胤的军图上被标注,无疑是大胤与突厥对峙的一次巨大转机。
而显然,那位阿史那特勒是跟着商队回王庭的,他身无长物,因为他本身就是这个商队要带去突厥的“货物”。大胤正在与突厥对峙,送阿史那这位大将回归王庭,无异于放虎归山。
而我在几次与格里沙的套话中得知,阿史那是突厥达慕小王子的亲信,可是他们却不是将人送还给达慕小王子以及阿史那的旧部。而从凉州兵败之事推断,他这次大概是被送还王庭由新可汗问罪。而阿史那本人却不知道他即将大祸临头,商队只承接了运货的事物,却将接应人的事情保密。
这其中的隐情我便猜到了一二。
我记得去年义父大胜突厥之后,可汗便病故,之后上位的新可汗并不是他的儿子达慕,而是他的弟弟。这导致了叔侄二人剑拔弩张的气氛,两大部族各有势力拥护,而阿史那在居延泽会按捺不住阵脚深陷泥淖也正是求胜心切想为小王子夺势。
我一路玩着匕首与雅然和格里沙明里暗里地打探这突厥王庭的事,做出好奇而期待的神色,可心里却盘算着怎样给这突厥大将下套。
在某个星夜雅然终于烦不胜烦避开了众人将我拖到一处沙坡之下,琥珀般的眸子里闪着微光,可脸上的表情却有些难看,她说,我知道你们汉人和突厥人正打得不可开交,你不能在我的商队里面伤人!
我告诉她我知道,不会害你们。
她似是有些不放心,到了突厥王庭你也没有机会!刺杀阿史那简直就是做梦,你别白白丢了性命。
美丽的胡姬突然会关心我,这让我有些受宠若惊。
我说我没想杀他。
那你想做什么?
我想帮他。我朝他挤出一丝淡淡的笑。
雅然的表情一瞬间有些困惑,你为什么想帮他,他可是你们汉人的……她说着忽然又怔了一下,随即声色锐利,你是想……
对,突厥刚刚易主,可汗宝座未稳,制造机会让阿史那与他的旧部汇合,让突厥人的两大阵营继续闹得不可开交。
可与我做这笔交易的是突厥可汗的人!我怎么可能把他要的货物交给别人?!
那如果,是他自己跑了的呢?
这不可能,我不会透露任何消息给阿史那,这次的交易非常机密,只有可汗与我们知道,而阿史那特勒也只知道我们将送他回故乡。
所以说达慕王子那边的人还不知道阿史那将回到突厥。
雅然顿时有些恼,你想让他们知道?你这么做简直就是,你们汉人的话,叫与虎,与虎作伥!
与虎谋皮。我认真地纠正她。
你这样会把我的商队都拉下水,我们是做生意的!不会去插手突厥人的斗争。
做生意讲求价高者得,如果两方买主都想要,居中周旋才能获得最大的利益。你们行商多年,这点会比我更清楚。
雅然咬着嘴角看着我,眸子里的光明明灭灭。
我真不该带你这样的汉人走这条路,雅然有些挫败,脸上的愠怒未退,我听说汉人的故事里,有商人谋利,更有商人是谋国。
我吓了一跳,跟她说我没那么大的本事,只不过看突厥屡屡犯我大胤边境,就是想给他们捣捣乱。
商队的头领还在犹豫不定,我反而稳住了心思,这次的收获颇丰,楼兰古地的秘密已逐渐被揭开,怪不得突厥如此嚣张敢往这一带跑,显然是有人替他们扼守要道。
而更大的收获在于突厥王庭的位置。
雅然成日看我的眼神都像变了一个人,不再如同曾经那般巧笑倩兮美目流转,艳丽又摄人,而是从愠怒到恼怒到勃然大怒再到无计可施,我把玩着手里的匕首,冲她挤出一丝自得其乐的笑容,她愣了一愣,随即扭头猛扯骆驼上的缰绳走远,那可怜的骆驼还在啃着豆饼,被她一扯嘴巴里便窸窸窣窣掉一地,骆驼常年湿润的眼睛愈发湿漉漉的。而那位阿史那大将却总是在这种时候发出一丝冷笑,用着不太熟的粟特语骂道,中原的娘娘腔。
很好,中原的娘娘腔如今正在与商队女头领商量如何把你卖掉的事情。
阿史那特勒浑然不知,每日依旧用言语挑衅我,挤兑其他三个商人,和格里沙互扔眼刀,还不知背后正被人称斤称两地卖。
我告诉雅然,这将会是你们商队赚的最大的一笔。
她支着头颇为心烦地跟我说还有五日到王庭,你让我好好想想,诶你这是什么?
我正拿着师兄给的药膏涂手臂,见她询问便挥了挥手里的小瓷盒,我师兄给的,大漠防晒防吹必备啊。
她凑过来蘸了点试了试,叹道,怪不得我都没见你晒黑!你们汉人的东西可真是稀奇!
来点吗?
雅然靠过来和我并肩坐在一起,涂了满手满脚又撩起背上的衣服说我这里也要抹点。
我感到额角冒汗,这里又晒不到啊姑娘!
可她却不依不挠地,秀眉一蹙便冲我吼道,快点抹!
我看到她脸上一丝可疑的红晕,隐隐地觉察出我可能忽略了一些事情。
商队在两日后在一处绿洲驻扎,这一带植被稀疏,却依稀分布着几处水泽,而毡房也渐渐多了起来,便知离突厥王庭已经不远。
雅然和格里沙以及阿史那特勒在消失半日之后又突然出现,阿史那神色不定,显是已经知道了此行的目的。
雅然说,我不可能这么放人。
行,我知道你想让达慕小王子自己来抢人对不对?有我能帮忙的地方吗。我拍拍身上的土从地上站起来,却听得她神色一敛,忽然问道,你那两箱茶叶的成色怎样?
京城今年的新茶。我师兄给的自然是上好的。
达慕王子的姬妾是羯人,她喜欢喝中原人的茶。她卷着发稍微微一笑,商队里有个叫特丹的粟特人,正好在与突厥王室做生意,你运气不错。
她忽然扬手一掷,我挥袖接下,竟是一枚獒犬的牙齿,她在风里朗声道,通风报信的事就交给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三二
我将那枚犬牙埋进了一盒雨前龙井中,问附近的牧人买了马,便与商队中另一位粟特人提前出发前往突厥王庭。大片的绿洲,其中水泽交错,白色的毡房宛如一朵朵棉花铺在绿色的绒毯上,帐群林立,森然有序地簇拥着最中一顶最壮观的牙帐,特丹告诉我那便是突厥可汗的行宫。
我裹紧了围巾在无数突厥人意味不明的眼神里踏上这片土地,中原人敢来突厥王庭做生意的寥寥无几,附近黑市上几乎全是劫掠来的货物,突厥人虽然骁勇,却穷兵黩武,不善耕织,不事生产,几乎都是靠劫掠其他部族维持本族发展。
突厥人到处抢东西,你们干嘛还要跟他们做生意?我有些不解地问特丹,特丹是个粟特小老头,深陷的眼窝看上去颇为精明,他嘿嘿笑道,等会你就知道了。
半个时辰后,我们从一顶较小的毡房里出来,拿回了卫兵送还的通关文牒,我看着手里足足十枚沉实的金锞顿时明白过来。
这简直就是人傻钱多啊。
而没等我们走出几步,一队突厥的卫兵突然将我们围起来,厉喝着逼迫我们就范。特丹蒙在鼓里不知突厥人为何突然发难,面对着指向自己的数十把弯刀吓得直哆嗦,在被带回毡房里的时候便一下子软倒在地上,我不大听得懂突厥话,只能装作浑然不知,索性低头咬紧牙关。
垂帘的后面是隐隐约约某个女人的影子,卫兵的头领似乎问了发抖的特丹些什么,特丹看看我,突厥卫兵将那盒茶叶示意了下,我便朝他点了点头。
随即他给我看那枚犬牙,我便装作惊诧一个劲地摇头。
我们被关进一顶矮小的帐篷里,四周有着卫兵把守,粟特商人惊魂未定,靠在墙上用双手懊丧地捂着脸,像是又气又恼又怕,他朝我恶狠狠道,你的茶叶里有什么东西?!
商人趋利避害是天性,对于把毫不知情的粟特小老头拖下水还是让我感到一丝内疚,于是垂头丧气地告诉他,我也不知道。刚刚那个突厥人说了什么?
他说,达慕王子要去查我们的商队!
任务完成,我在心里暗暗地松了口气。不过不能在这个捶胸顿足的粟特人面前表现太过,于是只得安慰他,要相信雅然头领一定会解决这件事的。
突厥可汗瞒着王子要处置他的人,这件事被发觉,无异于对王庭的局势火上浇油。趁其不备剪除羽翼,没想到这远在大漠的地方,也上演着和大胤朝廷里差不多的故事,帝王心术,朝臣朋党,古往今来都是一样。
我望着帐篷头顶灰蒙蒙的影子,恍然觉得已经有半年未见到三师兄了,虽然我离开京城已有大半年,离开胥浦快有两载,师兄师姐甚少再见,却是最想念他。于是索性闭着眼睛在心里勾勒起三师兄的影子,特丹还是在哼哼唧唧地抱头自言自语,我觉得有点心烦。
半夜的时候我们被一帮突厥卫兵提了出去,骂骂咧咧地示意我们可以走了。特丹又是赔笑又是点头哈腰地朝突厥人们示好,我们被直接送出了突厥人的部落,想必阿史那特勒已经归营,此举不过是在他们找到人之前将我们当做人质。
我星夜策马奔回王庭外的那片绿洲,格里沙正坐在沙堆之上拨弄着手里的乌得琴,我见他衣角沾着沙土,身上有些不大不小的伤,便出言询问,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木着脸说,象征性地反抗,演戏,像点。
我扫了一圈没见到胡姬姑娘,有些疑惑,她呢?
去见大可汗了。格里沙播着琴弦,弹出几个间断的音。走漏了消息,货物被劫,大可汗很生气,不如趁他问罪前,先自己去承认错误。
她一个人走的吗?你为什么不陪着去?我忽然有些担心,孤身面对一个部族的王,而且还是个姑娘,居然就这么单刀赴会了……?
格里沙看着我,目光有些锐利,我们相信她,她是我们的头领。
月色下的绿洲仿佛飘在沙海之中的一艘安宁小船,楼兰人的目光沉静却又带着毫不迟疑的坚定,我忽然有些发怔,蓦然想起很多天前,雅然曾经在古地狂风之中说楼兰未亡之时,红绸面纱迎风飘荡,衬着灼灼的目光,像是一丛鲜活的火焰。
突厥人不会把我们怎样,我们有契约。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