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皇上与皇后之间的感情,他清楚得不能再清楚,可现在形势逼人,他也不能不听从群臣们的建议,劝说燕昊要权衡利弊,怎么着也不能让这朝堂里议论纷纷,别说对皇上,就是对皇后娘娘也不好哇。
想来想去,也只能从皇后娘娘这边入手了,若是能让她意识到这事的重要性,让她自己去劝劝皇上,这样一切便迎刃而解。柳润声抬头看了看玉泉宫的前坪,地面上已经钻出了一点点嫩绿,浅浅淡淡的颜色,仿佛一伸手就能抹去。
“柳大人,请跟我来。”小内侍昂首挺胸将柳润声往主殿里带,他那模样,意气风发似的,竟不似一般的内侍,柳润声不由得暗自点头,燕昊即位三年,这南燕上下发生了不少的变化,现在瞧着就连内侍都变了神色。
主殿里边摆设得极为简单,里边靠着窗户是一盏沙漏,挨着过来却有一盏织布机,阳光从敞开的窗户里漏了进来,照在那织布机上,上边有半幅已经织好的布,慕微坐在织布机前边,一手拿着梭子,一手在梳理那线与线之间的缝隙。
“娘娘,柳大人来了。”小内侍恭恭敬敬的禀告了一声,慕微从织布机旁站起身来,朝柳润声笑了笑:“柳大人,请坐。”
“娘娘,现在已经不需要娘娘亲自织布了,娘娘何必还如此劳作!”柳润声朝慕微行了一礼,看了看上边织了一半的布匹,有些感慨。燕昊刚刚即位之时,南燕国力空虚,慕微向他提出建议,要开源节流,勤俭治国。为了带头做好这事情,慕微脱下自己的华服,换上了棉布衣裳,又命人抬了织布机到玉泉宫,学会了纺纱织布。
这几年来,后宫的宫女内侍们的衣裳布料,全是慕微带着宫女自己织出来的,就连燕昊贴身穿的中衣,也是慕微亲手织的。柳润声对于慕微这一点,甚是佩服,总觉得一个出身高贵的小姐,现在又是贵为皇后,能一力躬行做这些粗活,实在令人敬佩。
可是经过几年休养生息,南燕的国力已经逐渐在好转,也不用慕微亲自去做这些事情了,柳润声看了看慕微,见她容光熠熠,一双眼睛大而有神的望着自己,心中一时又有几分难受,皇上与皇后这般恩爱美满,自己要来多什么嘴?
“柳大人,这几年本宫也习惯了,每日不织布反而觉得有些不舒服了。”慕微笑着指了指那织布机:“皇上里边穿的衣裳,可都是本宫一手织出来的呢。”瞧着柳润声眉宇间似乎有一些犹疑的神色,慕微挑了挑眉:“柳大人,可是有什么为难事儿要与本宫说?”燕昊此时正在含英殿批阅奏折,柳润声肯定是知道的,挑了这个时候过来,应该是专程来找她。
“娘娘慧眼如炬。”柳润声行了一个大礼:“老臣正是来找娘娘的,现儿朝野上下议论纷纷,都在议论皇上不选秀的事情……”
慕微的心沉了沉,这事情果然没完,就连柳润声都被卷到这里边来了。
“娘娘,老臣是知道你与皇上的感情,可皇上不选秀,不合旧制,现在朝野都在议论,说娘娘红颜祸水,误国殃民……”柳润声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眼中也是无奈:“娘娘,所谓贤后,当然要能为皇上着想,不让他受人诟病。皇上对娘娘情深意重,这后宫多几个妃嫔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皇上的心里,娘娘永远会是第一位的。娘娘何不自己主动劝说皇上选秀,也能彰显您胸怀,让南燕民众看到您的贤惠?”
柳润声自己没有小妾,可却还是有个通房,都是他夫人给安排的,他只觉得夫人细心体贴,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当。相对于南燕那些官员来说,他已经是异类,而作为高高在上的皇上,竟然只守着皇后娘娘一个,那可怎么了得!
慕微端起桌子上放着的茶盏,脸上没有露出半分别的神色,心中却是奔腾汹涌,就连柳润声都来劝她了!别的人再说多话,她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柳润声却不同,他是一路跟着燕昊举兵的,是燕昊最信得过的人,他也是亲眼见证过自己与燕昊那段感情的人,可即便是他,也在劝自己,让她主动提出要燕昊选秀!
喉间一阵发紧,慕微说不出半句话来,只是沉默的看着自己茶盏中,一片碧绿的茶叶正在起起落落,就如她此时的心情。耳边又传来柳润声有些忐忑的声音:“娘娘,若是十分为难,那……便算了。”
慕微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头来看了柳润声一眼,那眼神就如天边那灿灿的星子一般,看得柳润声有几分羞愧,用袖子遮住了脸:“娘娘,老臣告退。”
弓着身子慢慢退了出来,柳润声不敢抬头,只能见着自己的脚尖那处有一块黑黑的印记。退到了门外,他直起身子,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今日自己了这些话,若是皇后娘娘肯听,那便好了。
刚刚走到门口,就见着燕昊从外边走了过来,他赶紧朝燕昊行礼:“皇上。”
“柳大人,你来找朕有事?”燕昊朝柳润声瞥了一眼:“怎么不来含英殿?”
“皇上……”柳润声不敢看燕昊的脸,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怎么了?”燕昊瞅了瞅柳润声,只觉得他那模样实在有些古怪:“柳大人究竟想说什么?”
柳润声叹了一口气:“朝野对皇后娘娘颇有微词,都说是她不让皇上选秀,是妒妇,是红颜祸水,老臣不得已,特地来与皇后娘娘说说这事情。”
燕昊的眉头瞬间便皱了起来,眼中似乎有一簇怒火在挑动:“柳大人,你莫非也是想要逼着朕广选后宫?你难道不知道朕与皇后的感情?”
“皇上!老臣不敢!”燕昊用这个“逼”字实在太重,柳润声只觉得头顶上压着一块石头,好半日说不出话来。
“哼,那群人吃饱了饭撑着只在琢磨这些事!”燕昊气得重重的甩了下衣袖:“要不是,朕就如了他们的愿,广选秀女,让他们送女儿进来收活寡!封几个名义上的妃嫔又如何,只要她们愿意将大好年华浪费在这后宫里边!”
柳润声目瞪口呆的望着燕昊,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燕昊却没有再看他,急急忙忙的朝玉泉宫里边奔了去,心中惦记着慕微,生怕她会因着这事情而不愉快。
“微儿!”奔到屋子里边,就见慕微坐在织布机前边,手里拿着梭子正在织布,她的肌肤被窗前漏进来的阳光照着,细白如瓷,一双眼睛正盯着那匹还没有织完的布。
“皇上。”慕微转过脸来,睫毛上挂着亮闪闪的泪珠,才一眨眼,那泪水便掉落到了地上,摔成了几瓣,黑色的水磨地砖上,就如有水晶的碎片一般。
燕昊心疼的望着慕微,奔上前去,一把拉住慕微:“微儿,你怎么了?”
“皇上,臣妾好难过。”慕微被燕昊紧紧的抱着,几乎都要喘不过气来,想着柳润声给她的建议,想着自己的种种身不由己,她都快要绝望了。
她一点都不想喊燕昊皇上,也不想自称臣妾,她只想和他做一对天底下最平凡的夫妻,就如那时候燕昊所勾勒出来的生活,结庐山间,男耕女织,过着平平淡淡的生活,没有人来逼迫他选秀纳妾,也没有人来劝她要做出贤惠的模样,主动向燕昊提起这件事情。
“微儿,微儿。”燕昊心疼的将她搂在怀中,低头看了看她那一双微微蹙起的眉头,轻轻的吻了上去:“微儿,你管那么多作甚,朕已经答应过你,一辈子只有你一个,你不必去管旁人说什么。”
“我讨厌你说朕这个字,很讨厌很讨厌!”慕微的眼泪簌簌的掉了下来,觉得自己几乎有些不能忍受:“因为你是皇上,所以你有不少的事情要向他人妥协,我与你之间,有不少的障碍,根本不是亲密无间。”
“障碍?完全没有障碍。”慕微今日的举止有些让燕昊措手不及,他只能将慕微搂在怀中轻轻的拍打着她的背:“相信我,微儿,我们之间根本不会有任何阻隔,一切都阻止不了我对你的忠诚。”
“你与我之间,还隔着南燕江山,还隔着你的百姓臣民。”慕微抬起头来,轻轻叹了一口气:“我多么想回到以前,那时候你还是太子殿下,还可以做你想做的事情,你可以想来大虞便纵马过来,想进我们家来看我便翻身过院墙,那些时候,真是美好。”
她记得那圆白的月亮,记得那紫薇盛放的夜晚,记得燕昊的白衣在月色下那般醒目。他带着她去了一个有着湖水荡漾的地方,他站在湖水边给她吹埙,幽幽的乐曲声在湖面上浮动一般,粼粼波光,每一点里边都藏着他的爱慕。
燕昊从怀中拿出埙来:“微儿,我吹埙给你听。”
慕微点了点头,靠在他的臂弯里,听着那清婉的乐曲响起,一点点从她的耳畔滑着过去了。她想到那个晚上,在云州刺史府,他握住自己的手,把埙举在她的嘴唇边:“我要将你的声息装到这埙里,以后每次我拿出来的时候便能听到你的声音。”
那时候,是多么美好,那份感情,纯粹得就如水晶,没有一丝杂质,只是那般静静得躺在月色下,闪着璀璨的光芒。可现在,一切都变了,变得让她再也没有勇气去想,是不是真的能够与燕昊双手相携的走下去,一直走到他们的地老天荒。
☆、第168章 浣春而归
? 血,漫无边际的血朝她汹涌澎拜的涌了过来,极目所望,她只能见着一片红色,那红色里边伸出了枯瘦的手臂,凄凉的声音在她耳边萦绕:“救救我,快救救我!”
那声音实在是凄惨,一点点的钻进了她的耳朵,慕微站在那里,惊恐的睁大了眼睛,那几只手慢慢的沉了下去,现在她的面前只有一片血海,除了红色,她再也看不到旁的颜色。
忽然间,从天空里伸出了一只手来,一把将她擭住,她惊恐的挣扎了起来:“救命,救命!”她也要被扔下那片血海了吗?慕微站在那里,只觉得双脚有些发软,底下似乎有一个看不见的万丈深渊,只要她挪挪脚,便会坠下去。
“娘娘!娘娘!”秋月望着慕微脸色苍白,不住的喘着粗气,额头上涔涔的出了一层汗珠子,心里有几分不安,拿着帕子擦了擦她的额头,轻声在一旁呼唤着。
慕微一把抓住了秋月的手,低声喊了一句:“救我,救救我!”
秋月吃惊的睁大了眼睛,娘娘被梦魇住了呢,她一面伸出手来轻轻的拍打着慕微,一边朝宫女们吩咐了句:“快些点安息香。”
一缕白烟从熏香炉里袅袅的浮了出来,甜甜的香味充斥了整间屋子。那安息香素日里很有作用,只要点上一块,慕微便能睡得沉稳,可今日却全然失效,慕微依旧在不安的翻动着身子,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坠落。
“啊!”一声尖叫,慕微忽然坐了起来,她睁开了眼睛,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见着秋月守在身边,才忽然放松下来:“秋月,我这是在哪里?”
“娘娘,你不是在自己宫里?”秋月有些心疼的望着慕微,见着她大汗淋漓,赶紧拿着帕子给她擦汗:“娘娘,你这是怎么了?”
“血,我看到了无数的血,就如一片海一般,我听到有无数人在我耳边嚎叫哀哭。”慕微端坐在床上,脸孔雪白,梦中所见到的一切实在是太令人惊恐了,她再也不想回到那一幕去,不想见着那些从血海里伸出的残肢。
“娘娘,你是不是在思念慕大司马他们?”秋月听着,脸色也暗了暗,眼泪也快掉了下来:“娘娘,奴婢也京城做梦见着我父母与兄嫂被杀的情景,十分可怖。”
慕微长长的吁了一口气,慕家被灭门已经有七年了,她成为南燕的皇后也有六年,可她依旧忘记不了那一幕惨剧,依旧还在梦里见着那般惊恐的场景。她用手按着胸,喘了喘气:“不行,我要与皇上说,我要去普安寺为我的家人做道场,为他们念念往生咒,愿他们在极乐世界能获得永远的安宁。”她想了想,又叹息了一声:“皇上举兵复国的时候,有不少士兵也死在战场上,我也该替皇上为他们做场法事,但愿他们英灵安息。”
秋月点了点头:“娘娘这主意好,与皇上说说,他肯定会答应的。”
普安寺坐落江都城外的一座山里,它是南燕极为著名的一座寺庙,每年香火鼎盛。长长的仪仗走到普安寺下边,就见着那半山腰上有着白色的烟雾,在绿树枝头萦绕,仿佛如仙境一般。那僧人的梵唱之声在这寂静的空山里格外响亮,伴着晨钟暮鼓,让人听了只觉得内心安宁了不少。
普安寺的主持早就得了通告,皇后娘娘要来普安寺进香,并请普安寺为战场上的亡灵与她死去的家人办一场盛大的法事,他赶紧将一切安排好,只等着皇后娘娘过来。
慕微的住处被安排在另外一个山头上的归思庵里,这归思庵与普安寺隔山对望,相距不远,站在普安寺的后山,便能瞧见对面的归思庵。对面山上有庵堂,皇后娘娘自然是不能歇在寺庙里,主持想得非常周到,与归思庵的庵主交代清楚,皇后娘娘过来小住几日,务必要尽心竭力服侍好。
归思庵的庵主听了这话喜出望外,没想到竟然会有如此贵人来自己的庵堂里边住,以后这归思庵可就名声在外了,皇后娘娘都曾在这里下榻!当即便吩咐庵里的尼姑们将归思庵做了一次大清扫,将归思庵整理得干干净净,专门候着迎慕微凤驾。
慕微先去了普安堂,当日便开了水陆道场,普安寺以及邀请来的各方高僧齐齐上阵,个个舌灿莲花,将那些听讲的会众听得如痴如醉,个个得了佛缘一般。这道场里所供养、救度的众生,范围相当广泛,所以不少人都前来,借着皇后娘娘进香的这东风,想为自己的亲人也送一炷香。
听着那些高僧讲道,说因缘,说那前世后世的轮回报应,慕微听着渐渐心中有些了一丝惶恐,闭了闭眼睛,她忽然想起了姐姐慕瑛死前对她说过的话。她还记得慕瑛那疯狂的神色,声嘶力竭的喊叫声:“我宁可没有你这同胞妹妹,你这红颜祸水,为了你,这天下死了多少人! “若不是你,赫连毓不会举兵,皇上不会死,那些士兵们不会死,我……也不会死!要死的是你,你若是早死了,那么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慕瑛的喊叫声是那般凄然,就如一把尖刀一样刺着她的心,她将慕瑛的话极力的隐藏在心底深处,不想去回顾,可有时候总会不由自主的想起她的话来。自己真是红颜祸水?赫连毓举兵,那战死沙场的士兵,都是因她而亡?
原本以为已经淡忘,可听着那高僧讲经布道,以前的往事都涌现出来,就如有一个尘封的小匣子,忽然间有人打开了盖子,里边有着枯黄的纸页,摇摇晃晃的飞了出来,就如那枯涩的叶片,落在手心,用力一握,碎成了无数片,可依旧能见着清晰的筋络。
慕微听得恍恍惚惚,一直在想着那因果循环之事,心中便如压着一块大石头一般。等着道场暂时停歇,她站了起来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秋月扶我去归思庵。”
阳春三月,山间春意盎然,走在山道上,山月照出了长长的人影,苍苍的翠微被山风吹得不住的摇摆着身子,有一些藤蔓牵住了慕微的衣角。月华如水,照在她身上,慕微伸手弹了弹,想要将那一片银色从衣裳上弹去,可它却依旧还在那里,十分固执。
“微儿。”空中仿佛传来那轻声的呼唤,犹似当年,他逾墙而过出现在她面前。慕微眼中含着泪,心里有一丝丝颤抖,原来一切都没有变,埋藏在心中深处的那些回忆,永远是那般美好,带着春夜令人醺然而醉的芬芳。
慕微在归思庵住了下来,可却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