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东西没有毒。”程娇娘说道。
“那怎么就害他得了风疾了?”周六郎瞪眼问道。
“那要问他自己。”程娇娘说道,“自来病由心来。能害他的只不过是他自己。”
“刘大人是太过于谨慎小心了,其实人生在世还是要活的肆意畅快一些,该笑就笑,该哭就哭。喜怒悲怨愤,人之常情,不是都说大哭大笑也是一种治病嘛,而刘大人真是太过于自律了,这么多年。难免郁结与心。”秦郎君含笑说道。
郁结于心,再用着这舒心养气的墨茶香,一方紧一方松,一惊一乍,一露一藏。生生将弦崩断了。
就这么简单?
听着这两人一简一繁的话,周六郎似明又不信。
“这是好茶,为了打探你父亲的事,我可买了好些,特意送给政事堂吏部中书门下所有人吃。”秦郎君说道,“还特意留了一些,你要不要拿回去吃?”
周六郎瞪眼看他。
“你没关系,不用怕,你这种暴脾气,动不动就跳脚大喊大叫,恨不得天下人都知道你的喜怒哀乐,这一辈都得不了风疾。”秦郎君笑道。
婢女忍不住掩嘴跟着笑。
周六郎甩袖起身。
“走了。”他说道,不待回应就先大步而去。
秦郎君笑着跟着起身,一直走到门口上车,却见周六郎反而勒马不走。
“怎么了?”秦郎君问道。
周六郎看了眼已经关上的程娇娘的院门没有说话。
“不急,不急。”秦郎君明白了,笑着说道,一面放下车帘。
马车与马儿驶入热闹的乱哄哄的街道。
街上繁华依旧,说笑唱闹喧哗,对于京城泱泱大众来说,谁病了谁死了谁来了谁走了,就如同一滴水落入河中,连一朵水花都溅不起来。
相比于大街上的热闹,此时的德胜楼则安静的很。
桥廊上没有花枝招展的说笑待客的妓女,也没有来往穿梭买酒知客,德胜楼的繁华只有在夜间才显。
一间房内,垂帘幕张后,端坐一个纤瘦的女子背影,似是尚未梳洗,乌发垂散,只穿着亵衣,露着白皙瘦骨肩头,只看这个背影就让人心生怜惜。
此时此刻她的身子微微发抖。
“果然,果然,当真么。”如同黄莺般的声音在室内响起。
“姐姐,当真的!那姓刘的得了风疾,没人能治,只能等死了。”
内里转出一个小丫头,捧着一个铜镜,面色激动的跪坐下来,咬牙切齿说道。
镜子里映照出一张如花似玉的面容,十六七岁的年纪,吹弹可破的肌肤,此时粉黛不施,秋水的般的双目泪光闪闪,只让人一眼沉醉。
“啊呀…”
美人伸手掩面,哭出来。
“爹爹,母亲,这一日终于等到了。”
这哭声传到门外,一个捧着铜盆的十岁左右的小丫头站住了脚,踌躇一刻,听得内里哭声不仅不停,反而越来越大,最后是两人似乎抱头痛哭。
小丫头歪着头似是不解,迟疑一下将耳贴近门,还没听几句,就听身后有人喊了声。
“春灵!”
小丫头吓了一跳,忙转身,看是一个打着哈欠衣衫不整的妓女。
“姐姐,有什么吩咐?”她忙含笑恭敬问道。
“周姐姐可洗过了?”妓女问道。
“还没。”小丫头忙说道,不待那妓女再说话,就忙说道,“眉姐姐我这就再去打一盆来给你。”
妓女带着几分满意点点头。
“好,你快去吧,我就喜欢你这么伶俐,到时候跟妈妈说说,你来跟我吧。”她说道,一面笑吟吟的打量这小丫头,“你长得挺俊的,好好教导一下,也不差嘛。”
小丫头一脸感激的道谢,待那妓女打着哈欠进了屋子,她抬起头脸上半点笑意也没,取而代之的是几分不屑。
“跟你…”她自言自语,撇撇嘴,视线又看向这边传出哭声的屋门。
不管在哪里,要跟,就要跟人上人,要做,就要做人上人。
这样才有机会让那些曾经看不起的自己不屑的自己的人,得到报应,让她们后悔去。
不止为了自己,也为了妹妹。
小丫头咬住嘴唇,眼中闪着几分光亮。
☆、第六十八章 受苦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十天过去了。
太平居早已经恢复如常,当时徐茂修几人被抓入牢中时,吴掌柜一个人硬撑着也只停业三天,并没有引起多大的注意。
此时门前车马络绎不绝,厅堂客满,等候的人在门前凉棚下或坐或站,或者吃着免费的茶点,或者看着门匾的字说笑,完全没人知道这短短十几日,围绕这太平居发生了什么事。
徐茂修带着几分轻松从窗前收回视线,目光落在室内时又几分忧色。
一只手颤抖着握住一双筷子,伸向盘子里的菜,但很快啪嗒一声,筷子落在地上,裹着白布的手有些僵硬的停留在空中。
一旁跪坐的阿宋嫂掩面哽咽。
“再来。”程娇娘说道。
李大勺应声是,再次伸出手。
筷子落地的声音一次又一次的响起,门外的吴掌柜忍不住叹口气,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他回过头,看到范江林疾步而来。
范江林指了指里面,用眼神询问,吴掌柜点点头,摆摆手。
二人走开几步。
“说了那事了吗?”范江林问道。
吴掌柜摇头。
“一来就问李大勺,三东家也在里面,还没来得及说。”他说道。
提到李大勺,大家的面色都有些忧伤,齐齐的叹口气。
手虽然接好了,但是抓握却不行,更别提将来提刀切菜做饭了。
如果是其他人,有手这个摆设也就知足了。但对于李大勺来说,摆设用的手,跟没有一样。
伴着筷子再次啪嗒落地,李大勺手也重重的落地,俯头在上。
屋子里响起男人的呜咽声。
徐茂修不忍再看,将视线转向窗外。
“娘子,娘子,你不是说能治好的吗?”
阿宋嫂哭着跪行几步。俯身在程娇娘面前,泣不成声。
“阿宋嫂,你这话什么意思?”婢女不悦说道。
“话不是话的意思。”程娇娘接过话说道,“不用急。”
婢女应声是后退一步不说话了。
“虽然接上,但能恢复如何我不能保证。”程娇娘说道,“只能慢慢的养了。”
如果养不好呢?就目前来看,纵然将来能抓握。但要想像以前那样做精细刀工,只怕是很难了。
屋子里沉默一片,只有阿宋嫂的啜泣声。
“李大勺,你几岁开始学厨?”程娇娘忽的又问道。
呜咽的李大勺停顿下。
几岁?
他有些怔怔。
好饿啊…
一个瘦瘦小小的孩子站在厨房的角落里,吃着手指瞪大眼看着灶火上忙碌的人,香气四溢,他口水不住的流下。
学做饭就会有饭吃……
我要学做饭。这样一辈子就不会挨饿了……
但长大以后才知道,其实并不是这样的。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程娇娘说道。【注1】婢女咦了声。
“娘子,还说不会作诗,这真是好诗。”她说道。
“不是我做的。”程娇娘说道。
“那是谁?”婢女问道。
程娇娘沉默一刻。
“不知道,想不起来。”她转头对婢女说道。
怎么说起诗来了?门外的范江林和吴掌柜对视一眼,还好屋子里的话题很快又转回来。
“你六岁跟着下厨打杂。”程娇娘说道,“到出师掌勺用了多少年?”
或许是失去往昔,李大勺很容易追忆往昔。
“我笨,学的不好。”他说道。带着浓浓的鼻音,“一直到二十三岁才掌勺,还是托窦老太爷的赏识…”
说到这里心酸痛无比。
当初赏识的窦家的人,如今废了他的又是窦家的人。
成也窦家,败也窦家,所以要这么说,其实他得到的这一切原本就是一场空么。
“你用了十七年。”程娇娘说道,“才练的如今的厨艺。觉得时间长吗?”
李大勺摇摇头。
“那时候你是用右手学厨的是吧?”程娇娘问道。
李大勺愣了下,那是自然。
“你的右手不如以前,但你还有左手。”程娇娘看着他说道,“我再给你十七年。你再重头来过如何?”
左手?从头来过?
李大勺愣愣的看着程娇娘,其他人也看向她。
“吴掌柜,大哥。”程娇娘却没有再说,而是看向门边喊道。
吴掌柜和范江林忙应声进来了。
“三哥说你有事要和我商量。”程娇娘说道。
话题就这样转开了?一旁李大勺呆滞中,吴掌柜和徐茂修对视一眼,徐茂修冲他点点头。
“是,窦七找过好几次了。”吴掌柜便坐下来说道,“托人、亲自来找我,找东家们跪着哭着,非要把神仙居送给咱们。”
“太平居是咱们的,要回来也不为过,神仙居又不是咱们的,无缘无故的如何要的?”程娇娘说道。
“他说这本就是依着娘子的过路神仙而起的,如今也算是物归原主。”吴掌柜含笑说道,“娘子,他已经吓破胆了,说别的不求,只求一条命活。”
“真是可笑,无缘无故的,谁会要他的命。”程娇娘摇头说道,沉吟一刻。
有缘有故的才会要命。
在场的人心里都说道。
“当然不是白送”吴掌柜说道,“是盘卖。”
徐茂修在一旁笑了笑。
“不过是早晚的事。”他说道。
刘校理这个靠山倒了,窦七以为这个神仙居还能开下去?
早晚要贱卖盘出,如今倒打着赔礼道歉的旗号来送人情,也太小瞧人了。
“既然是买卖。那就由掌柜的做主吧。”程娇娘说道。
应下了?那便是说要放过窦七一马了,徐茂修有些惊讶。
“妹妹,那个窦七岂不是便宜了?”他皱眉说道,“一切都是他搞出来的事体!”
徐棒槌等人已经做好了夜半去将窦七装麻袋投入河水中的准备了。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程娇娘说道。
这种不论男女说来都让人感到温和安然的话,此时此刻屋子里的人听了,都觉得有些怪异。
这个娘子原来也是这般菩萨心肠?但偏偏行的又多是罗刹之举。
虽然想不透为什么,但徐茂修没有再问,而是点点头。
“好。那就按妹妹说得来。”他说道。
吴掌柜高兴的应声是,在他看来,生意越大越好,更何况这也是他们受了这么多麻烦该得的补偿。
程娇娘又看向李大勺,李大勺还是一副神魂不在的样子。
“你看,我现在又多了一个食肆。”程娇娘说道,“窦家醉风楼能给你十七年的时间。我这两个店自然也能,只是看你敢不敢了。”
为什么不问愿不愿意?
屋中人心中念头闪过,带着几分不解。
李大勺看向程娇娘,嘴唇蠕动两下,没有说话。
“那曾经的十七年你受过的苦很多,而接下来的十七年,你受的苦将会更多。”程娇娘看着他说道。“而且这跟以前的苦还不同,那十七年的苦是外在的缺吃少穿,生活困顿的苦,接下来的十七年,你的吃喝生活无须担忧,你的妻儿老母无忧,但是,你却要比那十七年过的更苦,这种苦,是心里的苦。你要承受压力,绝望,别人的嘲笑质疑歧视,以及生活无忧之下的自我懈怠颓废……”
没错,拿着工钱,吃着人家赏的饭,却干不了活,付不出对等的劳作。一日两日没人说什么,一年两年呢?三年四年呢?
那种压力是能将人逼疯压垮的吧。
李大勺身子微微发抖。
“这种苦,比起生活困顿的苦更难以忍受,更痛苦。所以,你敢不敢受这个苦?”程娇娘问道。
屋子里一阵沉默,所有人似乎都在考虑,如果换做自己,敢不敢受这种苦?能不能受这种苦?
“病可不以治,命可不以医。”程娇娘接着说道,慢慢站起身来,“其实,都在自己,你想如何,我便给你如何,所以最重要最关键是,你想如何。”
李大勺深吸一口气,看向程娇娘。
“多谢娘子。”他说道,俯身施礼,“小的愿意。”
他已经两次翻身,又两次被打倒,他就不信了,他的命就真的改不了治不好,不就是十七年吗?再来便是!
阿宋嫂掩嘴再次哭泣,只不过这一次,眼中不再是绝望哀伤而是带着欢喜。
午后,程娇娘起身告辞,徐茂修相送。
“日后哥哥回家就近了些。”程娇娘说道。
适才简单商议过神仙居日后的经营布置,范江林和徐茂修各自带着几个兄弟负责两处。
因为太平居有豆腐坊,所以留下的人手要多一些,徐茂修则带着两人来城中神仙居。
“是。”徐茂修笑着点头。
“哥哥们的伤无碍了吧?”程娇娘问道。
“没事,那点皮肉伤,就是看着吓人而已。”徐茂修笑道。
“怕吗?”程娇娘看着他问道。
徐茂修笑了。
“妹妹不是说了吗?”他说道,“心里的苦远远大于外界困顿的苦,同样,外界境遇的可怕跟内心的恐惧相比,不值一提,有妹妹在,我们没什么可怕的。”
程娇娘含笑施礼。
“快去吧,别乱想了。”徐茂修笑道,伸手放下车帘。
马车慢行驶过街道,日渐西沉,街上依旧繁华,临近京兆府衙门时,路被人群堵住了。
“出什么事了?”
婢女探身询问。
“出什么事了?”车夫忙也大声询问路人。
路人一脸兴奋。
“朱小娘子在京兆府跪门喊冤呢!”
朱小娘子?
婢女对京中熟悉,但这个名字倒有些不知。
“德胜楼的前年选出的花魁!”车夫亦是兴奋喊道,“才色双全。千金难得一见呢!竟然当众跪地喊冤!她有什么冤屈?”
所谓花魁,必然不是那些娼,而是妓,既然是妓多隶属于教坊司,入教坊司的自己卖身的很少,一多半是发配充入的女子。
家中犯了事,合族合家牵连,那样的女子多多少少心里都是有冤屈的吧。
婢女坐回去。让恨不得扔下车也要去瞧热闹的车夫绕路。
“这与我们也不相干。”她说道。
只是这次婢女料错了,这件事还真与她们相干。
五日后,周老爷再次登门拜访了,神情如同上次那般恭敬,且还多了几分得意。
在屋中坐定,他没说话就先将一方契书推过来。
“这是什么?”程娇娘问道。
“这是娘子的怡春堂。”周老爷陪笑说道。
程娇娘伸手拿过,端详手中的契书。
“这么快?”她说道。虽然面色如常,但声音透出几分惊讶,显然这件事也是她没有想到的,“这么快就有人推墙了?还能推得倒?”
“是当初受刘校理陷害的一个官员的家眷,当初被他诬陷有罪,发配南州,死在途中。又奸…咳咳…逼死了其女眷,余一个年约八岁的幼女,被卖入教坊司,当时那官员夫人咬舌自尽时将一方冤屈血书并证据藏入幼女怀中,也是刘校理疏忽没有斩草除根,这么多年此女一直牢记仇恨,此次得到时机便击鼓鸣冤,虽然陛下恻隐刘校理病体,但无奈御史台揪着不肯放。”周老爷带着几分得意,眉飞色舞说道。
“哦。我知道了,那日街上说德胜楼的花魁朱小娘子,原来是她啊。”婢女恍然说道,想到那日街上所闻。
“是啊,那朱小娘子在教坊司从不怨愤,十分听话乖巧,琴棋书画歌舞学的比别人更用功十分,当日在堂上哭诉。如此不为别的,只为博得艳名,好能以身待得得力人相助,能为父母报仇。”周老爷带着几分感慨说道。“真是个刚烈女子啊。”
“单靠刚烈也不行吧?”程娇娘说道,“舅父大人也出了不少力吧?”
一个罪官余家眷顶着一个花魁的名号或许会引来多一些的关注,但要想撼动皇帝的恻隐之心,还是不够的。
周老爷嘿嘿笑了,忍不住更加得意。
“他刘校理能背后耍手段,我就不能了么?谁还没个自己人推波助澜,找一些陛下比较忌讳的罪过来,更何况,一个风疾瘫痪的大人,再也不为人所需,从这时候起,不会再有人为他所用了。”他说道。
程娇娘笑了笑没有说话。
“虽然陛下恻隐,又因为他病了,不能治他的罪,但他的儿子们好几个被下了大狱待查,家财也被清查,哦,没想到这家伙竟然有如此多的隐产田地…”周老爷继续说道,眼睛发亮。
这么多产业钱财,像他这样听到了眼睛发亮的人自然不在少数。
而这些人一定会将刘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