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桃不由大惊,深深做个礼,恭敬地道:“我家小姐遗失了很重要的东西在湖里,所以才在此打捞。”
“她人呢?”
“在,在水里。”
大少夫人面上一讶,用手遮了眼前看去,那时不时上来透口气的可不就是萧景秋,不禁叱道:“真是胡闹,丢了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值得她亲自去捞,寒到了可怎么办?还不快把她弄上来。”
“二少夫人不肯的,已经劝了两个时辰了——”从旁的婆子多嘴道。
“那就找下人来捞好了,多么重要的东西,值当的么!”春桃等人闻言不由面面相觑,萧景秋的脾气谁劝都是没用的,也不是没找来帮手,只是她却怎么也不肯上岸来,任由伺候的人磨破了嘴只是当听不到。
“大嫂——”琼华附耳道:“大嫂不要难为这些下人了,若姐姐肯上来她们也不会这般着急了。”大少夫人闻言沉默了一阵子,道:“那也不能眼睁睁地瞧着啊。”
“大嫂,离姐姐进宫去探婉妃只剩下两天了,这要是得了病,婉妃怪罪下来可怎么好?依我说不如赶紧回了老夫人才是。”
“你说的也是。”大少夫人立即遣了身边的丫鬟行步匆匆地去回了许夫人,而后找了个干净地方坐着同琼华说话,说来说去话题还在萧景秋身上,琼华道:“也不知是什么贵重事物竟让姐姐着急成这样。”
大少夫人撇撇嘴,“这谁知道?”
琼华笑道:“依我猜定是许郎送给姐姐的定情信物,早上舞枪弄棒地给搞丢了吧!”
大少夫人轻嗤一声,“若真是定情信物,怕也是别人送的。”
“大嫂何出此言呢?”
“不过是随口说说罢了——”
话题断了,大少夫人不欲多言,两人坐在着吃些瓜果,等了一到一炷香的时间就见老夫人亲自赶了过来,下人们稀稀拉拉行了礼,见老夫人面上不好瞧,一个个装成了木头,怎么问也不答,老夫人只得气道:“还不快点拉了人上来,堂堂一个二少夫人干点什么事不好!跑去湖里捞东西!有什么大不了的东西非得自己捞?”话落,身边会水的下人们纷纷下了湖,几个人连拉带扯将萧景秋拉上岸来,只见她眼眶微红,面色苍白,紧抿着唇不发一语。
老夫人恨声道:“还不回去换衣服,看你现在什么摸样!”
“我的刀还在下面。”萧景秋冷冷地道。
啪——只一声响,吓得大少夫人和琼华面上一白,许老夫人是出了名的脾气好,大少夫人进府这些年头一次看她打媳妇,不由立即跪在地上道:“母亲不要生气,想来弟妹也是痛失爱刀,劝劝便好了的,大热的天母亲也不要气出个好歹来——”
“闭嘴。”话未说完,老夫人即开声道:“给我搬把椅子来,我倒要看她捞到什么时候!”大少夫人和琼华打了个寒颤,下人们见老妇人动了真怒,立即忙不迭地去搬椅子,萧景秋木然地瞧着她,只是行了行礼,语调平淡地道:“谢谢母亲。”——说罢,又奔湖边去了。
这大概是镇国公府五年来最热闹的一天了,下人们听闻消息都赶到了花园,看了两三眼就被驱散了,但一时间谣言四起,大家都在猜测着二少夫人捞的是一把什么样的刀,再联想起她做姑娘时被传得沸沸扬扬的风流韵事,竟也有好事者说那把刀实际上是二少夫人同以前恋人的定情信物。
风声止于萧景秋晕倒在湖畔的那个瞬间,许老夫人冷眼观望,吩咐人抬了下去,她不是不知道家丑不可外扬,只是现下她只想好好治一治这个不听话的媳妇罢了!最好,休了也好。——她默默地想着。
……
许怀清是在掌灯时分被下人叫回府的,出乎意料的是今日不同往时,不仅自己母亲在场,就连父亲和大哥也在,三人正襟危坐在红烛下,面上一派严肃。
“怀清,有事同你商量。”镇国公先开了腔。
许怀清应了一声,坐在下首,端起茶杯饮了一口,等着镇国公说话。
“萧家的亲眷就要上京了。“
“哦?”许怀清讶然挑眉,萧家同许府这样的新贵不同,在前朝就手握十万重兵镇守北地束州府,高祖开宗立朝时曾有意绞杀萧家,但折损过半后同萧家达成和解,商定麾下十万精兵由萧家调度,永镇束州,且听调不听宣,传到萧佑明一代愈发势大显赫,他们久居束州,怎么会轻易入京?
“武公的事你可听说了?”
果不其然,许怀清笑了笑,武公因牵涉寻王谋反一事而被当今圣上下令诛灭六族,武公不服,率领手下兵将打起了清君侧的名号光明正大的反了,旭阳王上个月才平叛归来,这下便着急要对边将开刀了?
“想来父亲现在想着避一避风头么?当初结亲的时候怎么想不到萧家树大招风呢?说来倒也可笑,怎么萧家沾上寻王的时候,父亲敢攀附,现下不过是个空穴来风的消息就将你吓成了这样?”许怀清漫不经心地喝着茶,一条腿轻慢地抖动着,道,“现下着急忙慌地推了关系,难道说能推就推的掉么?”
“你——”镇国公气急,一掌狠狠拍在桌上,“你懂什么?怀王一事可大可小,但如今不同往昔,自去年冬天至今皇上的情况一日不如一日,现在明摆着要在驾崩前要辖制好的边将候爷,若再不脱身恐怕要连我们也一同拖下水了。”
许怀清冷冷望向他,他是他的父亲,这么多年来已霜雪染头,老了老了依旧精刁,许家门楣上的荣耀在他眼中是一等一的重要,如今这气急败坏的表情同五年前毫无任何分别,而自己,依旧是他手上的棋子罢了。
许怀清长身而起,打了个哈欠,懒懒地道:“那又关我什么事?”
“你是许家的人,你必须休了萧景秋。”
“什么名头?”
“七出之罪。”
“呵——”许怀清环顾四下,原来早就想好了退路,怪不得也不去管他们夫妻间的闲事,只不过是观望着,若萧家继续势大也便罢了,若树倒了立即也有了借口,这种拜高踩低嫌贫爱富的品性怎么五年了一点点都没有好转呢?
“怎么办呢?”许怀清抄着手,笑得有些不合时宜的开心:“我发现我忽然爱上萧景秋了,爱得刻骨铭心爱得没她不行,所以——你们趁早死了这条心吧。”说罢,许怀清转身即走,走到门口又似想到了什么,停了两步道:“母亲还不知道吧,那柄刀就是我送给她的,我们两情相悦的,难道你们不高兴么?”
“你——”镇国公遥指着许怀清,一只手在半空中抖得厉害,倒是许怀清敛了笑,凉凉地道:“五年前你逼死了采荷,你觉得五年后我还会让你如愿么?你不是觉得许家的荣华富贵最重要么?那且瞧好了,我会拉着你的荣华富贵下地狱的。”话落,他轻轻的掩上门,半张脸在门口笑得温文尔雅,镇国公心底一凉,一股邪气直上了脑,一时间之间人竟也不清楚起来,只顾着大声高呼:“竖子误我!”
门外,许怀清不以为然地翘了下唇,带着福久脚步轻快地走了出去,一边走一边吩咐着:“明早找几个水性好的天一亮在湖边等我,对了,顺便找些好事的婆子来看看热闹。”
“少爷这是要做什么?”
“捞刀。”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三章
萧景秋最终还是病倒了,见到李婉的时候还烧得浑浑噩噩,看什么都有重影,只瞧着有宫人打了帘子,进来了许多人,中间簇拥着一个长身细颈的美人徐行缓步而来,想来定是她的姐妹李婉了。
朦胧间听到有人高声唤了一声,萧景秋身边的宫人跟着行了礼,于是萧景秋慢腾腾从椅子上挪下来,倒还姿态标准地行了个大礼,只是起来的时候觉得天旋地转,一时间没找到扶持的地方就眼前一黑栽倒在了地上,再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靠在温软怀中,一睁眼看到了李婉倾城倾国的貌,正想着开口说点什么又觉得眼皮沉重,人被有一股浓浓的倦意地拖着徐徐下沉,不过是眨巴眼的功夫,就又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缓过劲来已是黄昏,银窗纱上挂了半轮红日和绰绰树影,萧景秋默默地看着发了会子呆这才低声唤了:“婉姐姐。”刚出口就听到有个清脆的声音喊:“娘娘,许夫人醒了。”又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入眼的倒是一个年轻男子,仔仔细细看了萧景秋几眼,回头道:“娘娘,不妨事了,按臣的方子吃上三天药,静养着就行。”循声望去,萧景秋这才看到了李婉,她已换了套装束,云鬓微斜,着一身石榴红轻绸裙,更趁得肤若凝脂,而且进宫这些日子,她倒是见渐丰腴,比彼时在家时愈发雍容大气。
“婉姐姐,你变得好美。”萧景秋道。
一句话,惹得李婉薄唇轻绽,白了萧景秋一眼,假嗔道:“小时候便油嘴滑舌,长大了更甚,这刚醒就知道讨人欢心了——”说罢,先是打发了侍御医离去,又命人端了一碗鸡笋粥,拿到唇边轻轻吹凉了再递到萧景秋嘴边去,甫一触唇,萧景秋鼻尖一酸,也不知是为什么而伤心,眼泪就夺眶而出,哽咽地唤了句:“婉姐姐——”,李婉闻言心中一震,自入宫以来,往昔的日子像是隔了一世,明明是刻骨铭心的却只是片段不那么真切,可这萧景秋一声唤,又令那些已经忘却的细节如昨一般清晰,他曾经为她插过一只步摇,他曾经挽过她的手,他曾经送她一只纸鸢,他曾经坏笑着让她唤他尹哥哥……李婉手抖了一下,但她依然笑了笑,道:“看你,迫不及待就要说些体己话了,只不过是分开了大半年罢了——”说着话,她对身后的宫人挥挥手,“都下去吧,不用留人伺候了。”刹那间,宫人若潮水般退了个干干净净。
李婉放下手中的粥,握住了萧景秋的手,慢慢打量着她,忽然眼角渗出泪来,低声问:“你——过得还好么?”
“姐姐过的可曾好?”
“好不好又有什么分别。”
“那不是了,你我没区别的。”
执手默然,互看泪眼,斜阳渐次退去,夜来前的黑幕徐徐降了下来,吞噬掉了李婉的容颜红衣,吞噬掉了萧景秋的清泪,在持久的黑暗中,李婉轻声道:“他还好么?”
“沙场征战未曾受伤。”
“那我便心安了。”
“婉姐姐,那只纸鸢——”
“我已烧掉了,这里容不下任何同他有关的东西,包括我那一颗心。”
“婉姐姐——”
“算了,何必说这些,对了,我让人做了些清淡的东西,既然你醒了,就稍稍吃点好了。”李婉说着话唤了一声,宫人们进来掌了灯,穿梭着摆了桌子上了菜,大小瓷盘,高高低低地摆了一桌,又站了两三个人执壶伺候,收拾停当之后来将李婉请了一请,李婉道:“起的来么?”
“嗯,起还是起的来。”几个人伺候着萧景秋起了身,有个年纪大些面容姣好的宫人手脚伶俐地拿了件薄衣替萧景秋披了起来,李婉道:“这是我宫里的掌事宫女,你唤她玉楚就好了。”
“多谢。”萧景秋跟玉楚客气了一句,胡乱扒了两口饭,本是吃不下的,但又不好扫了李婉的兴。
席间,李婉忽道:“你这是怎么病倒的?照说诏书下到镇国公府,他们明知你要进宫,怎么还不好好伺候?”
“其实是我自己任性,走的时候秦大人曾赠了我一把刀,那日不小心落到水里去了,想着天热不妨事便去捞,却不想就这么病倒了。”萧景秋轻描淡写地道。
“好端端的怎么就落到水里去了?”李婉蹙眉,“难道是许府里的人对你不好,故意找茬扔进去的?”
“也是我自己不好——”萧景秋环顾左右,欲言又止,李婉见状笑道:“你这些心事原来还需避着人说,你们站远些伺候吧——”吩咐着,玉楚带着宫人退到了小厅外,萧景秋见状停了筷,一五一十地将怎么遇着福久,又如何被他夺了刀细细讲来,只是瞒过了那日夜里去赎许怀清一事,再到后来如何被琼华劝着去同福久讲了采荷的事,以至于被他一气之下将刀扔进了水里,听得李婉倒是略有惊奇之色,待到萧景秋说罢,李婉才命人撤了席,两个人换坐在榻上,由宫人烹了茶,品着喝着,李婉道:“你就没想过那个人也许不是教头?”
萧景秋一愣,随即道:“我也是怀疑过的,只是后来去同母亲讲,她说是父亲拨了让福久指导我的,横竖是谁都是无所谓的,也就不曾深究。”
李婉淡淡地哼了一声,道:“说不准那人便是许怀清,一家子合起来骗你的。”
萧景秋蹙眉道:“那也是说不准的,只是想来想去又觉得不对,我跟他本就没什么情爱,一直以来也未曾谋面,何况他又恋着别人,何苦假扮个人来同我做戏?”
李婉伸出纤纤素指在萧景秋额上一点,嗔道:“你这个傻丫头!你也不想想,公爹和爹能是一样么?许家这种侯爵之家最怕的就是丑闻了,巴不得你整日里在深闺不见男人,还能巴巴地给你送上一个年轻力壮的?再说吧,就算公爹不忌讳,婆母岂有不忌讳的?怎就不见你家大嫂和别人耳鬓厮磨?还有,那个姨娘——”
“琼华。”萧景秋提醒道。
“对了,那个琼华既然得了许怀清的喜爱怎地还需要一个下人去为她说项,这也倒罢了,还要哭得惨兮兮的需要你帮忙?她跟了许怀清那么些年,一个心腹下人都笼络不到么?”
萧景秋托腮道:“也不是这么说,她只是怕说了那些话和许——许怀清生分了。”
“呦——”李婉白了萧景秋一眼,“你倒真是好大的度量,本就不招人待见了,还上赶着惹人不痛快?怎么就不怕被许怀清扫地出门了?饶是仗着家世好,也该收敛点。”
萧景秋见李婉言辞犀利,不由嘀咕道:“反正他也不喜欢我,讨厌便讨厌好了。”
李婉不由又气又笑,道:“还是这副小孩子心性,可怎么得了?依我看,那福久未必是你府中教头,若是教头总该知道些尊卑有别,何况就算是一心为主,也不会听了你对采荷那番说话就将刀扔入水中,想必是气急了才会干出这等事——这就令人寻味了,同采荷相好的又不是他,他凭甚么这么激动?说来说去,这福久应是许怀清无疑了。”
萧景秋愣了愣,一杯茶端在手中许久又放回在了小几上,思索一番还是摇了摇头,道:“既然他是许怀清,那怎么没一个人提醒我?”
“他府里的人若是得了他的命令,哪个又来提醒你?”
“那也不该春桃和探梅也认不出他啊?”
“你这话便有些意思了,他同你见面的时候,春桃和探梅可曾在场过?”
“那倒不曾。”
李婉耸耸肩,道:“那你还说什么。”
萧景秋叹了口气,总觉得头疼欲裂,索性不再去想,即便福久是许怀清又如何?横竖他们也是将对方瞧得一无是处,也无太大区别。
“这么说来,此人对你倒也还算是上心,只是他为什么要装着个教头同你在一起?”
“不知道。”萧景秋道,“许是秦时远找过他吧。”
“啊。”李婉张了张嘴,忽然失了语,秦时远同萧景秋好比尹离同她,都是不可碰触的名字,但凡是一谈起,总会令人无措。
沉默了许久,李婉道:“不早了,今日你我同睡吧。”
“恩,好。”
……
“婉姐姐,你睡着了吗?”
“嗯?”
“你想以前的日子么?”
“……不想。”
万籁俱静,花香露重,李婉侧了身躺在榻上,望着漫漫红帐,忽然觉得无泪可落,